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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李健 ‖ 疯子事件

来源:本站    作者:李健    时间:2024-07-12      分享到:


阳光就像一个调皮的顽童满世界疯跑。

德满站在阶基上,对从门里出来的小槐说:你去打理一下灰屋。

灰屋就在猪栏隔壁,低矮阴暗。小槐没问父亲打扫灰屋要派什么用场。他一打开灰屋门,阳光跟着后面一同跳了进来,照见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一俟小槐踏进屋内,德满迅速地反手扣上门,就把小槐关在灰屋子里。

小槐发现门突然关上,已晚了半步,连申诉的机会也没有了。他不停地敲门,大声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回答他的只有德满渐渺的脚步声。

那间灰屋的窗户上,贴着一张黄裱纸,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晨风中,黄裱纸像生了根,格外剌眼。

一大早,我把那东西当标语剥下来,折成四角板。

我最喜欢玩四角板。我常把墙壁上张贴的宣传标语和广告之类的一把撕下来,折成四角板。计划生育标语,秋冬季节收缴农业税大造声势的标语,热烈欢迎某某领导进村指导视察工作的标语,柏湾村的墙壁上,电线杆子上,还有村口那棵中空的大枫树上,随处可见。标语纸张厚,折四角板再好不过。我用这种四角板和伙伴们玩,猎猎响,赢多输少。他们羡慕,一下醒悟到奥秘所在,像一窝野蜂,很快就把标语扫荡一空。甚至,标语白天贴上去晚上就被搞掉了。村里怀疑有人故意破坏,放出口风严加防查。我们便足不敢出户。

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我终归在这事上惹出大祸。

黄裱纸是德满特意张贴的。小槐撞遇邪,犯了疯病,妖孽缠身。德满怕他出去惹事生非,就把小槐关在灰屋里,一边花钱请道士做法事,消灾。道士画了一道符,吩咐德满贴到灰屋的窗棂上。小槐只要在灰屋呆七七四十九天,足不出门半步,阴消阳旺,妖魔就不敢轻易招惹他。

德满路过我们玩的地方,看到了我手里的四角板。他气势汹汹拽着我回家,横起脸朝我爹说:“你崽毁坏了我家符,现在看你怎么办。”

他口气石头样生硬,还说要我家包治小槐的病。

原来那是符啊,还派着偌大用场,我着实没有想到。

小槐比我大十多岁,结婚刚做父亲。他平时对我很好,大事小事,常有关顾。我怎么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来呢。我心里顿生慌乱和内疚。我爹骂我人小鬼大,安抚气愤至极的德满,他还恶狠狠将我打了一顿,打得我鼻子出血。从他打我时下手的狠劲看,是动了真怒的,恼他儿子不争气,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原以为我忍受一顿皮肉之苦,这事也就算了。可是,德满不甘心,他要求我家花钱请道士重做一个道场,前面那道场由于符被我捣毁,没效用,白做了。重做道场,在我爹这一头来说,面子上无论如何不好过,我家不致于弱到那地步。我爹又发作不了。怎样才能顾及两全,将德满打发出门?

我爹嘴上的烟火一闪再闪。

犹豫一会,他把德满叫进里间,在他耳边不住嘀咕。德满满意地走了。我奇怪德满这样一个难缠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打发掉了?猜想我爹准暗地里塞了德满一笔钱,要德满自己重做一个道场,但德满不能声张,为的是顾全我家脸面。毕竟小孩所为,不懂事,不是有意害人。德满看开这一层,同意我爹的主张。

家里破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蔫着头,一年半载不敢玩四角板了。伙伴们围着我询问其中缘由,却始终问不出所以然。我嘴里就像衔着一颗青青的杨梅果,把想说的话全堵在肚子里。


小槐半坐半跪,望住早晨新鲜的阳光,眼神懒散而迷茫。窗户并不高,只到我们脖子上。我和伙伴们如一群乌龟,伸长脑袋贴在窗边向里面张望。

这个早晨太平静,我们想弄出点事来。

“小槐哥哥,老困在灰屋子里好郁闷呀,出来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呀,大家快来看啊。”我们在窗外叫嚷,剌激小槐。

起始,小槐并没当回事,迷茫的坐姿一点也没有改变。他的态度多少使我们这一拨子人沉不住气了。我们吵嚷得更凶,不堪入耳的声音像炸弹一般不停地往灰屋里轰。渐渐地,小槐起了动静,首先他脸上兴奋起向往,接着,他眼里闪过一道光芒,流星一样。最令我们入目的是他竟猛然翻身一跃,由坐姿变成了站立,简直鲤鱼打挺,动作一气呵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直喊:“小槐哥哥,再来一下。”

他径直走到墙角,那里存放着春天里牵引豆角藤生长的树枝条。树枝条使用了一个季节,风吹日晒变黑了。有的还生出细细的绿霉。小槐依照德满意思贮放在这里,以备来年春上再派用一季。只见他使劲抽出一根树枝条,醮上便桶里的屎,伸至窗口,朝我们咧牙嘻笑。我们纷纷缩头,谁也不敢把头往屎上碰,都逃得远远的。有一两个伙伴受不了,捡起地上的土块往灰屋的窗子投掷。

小槐一副漠然的样子,并不在乎。

小槐囚进灰屋的前几天,几乎跟正常人没两样。他每天站在窗口流泪嚎哭,诉说他不是疯子,不要错把他关在臭气熏天的地方,放他出去。他能清晰地叫我们名字,压根就没疯啊。看着他无边的委屈和无助的样子,我们想偷偷摸摸放掉他。在这种地方呆久了,无病也会搞出病来。

德满像是窥破我们一拨人的动机,除了调皮捣蛋,没别的路。出于小心起见,他在门上加了一把大铁锁。还不断警告我们,窗口没糖,稀奇什么?如果他揍伤你们,没人负责。

这样,我们就是想帮也帮不了。

德满盯得太紧。

只有小槐那年轻的女人,一日三餐倒是按时送到窗口。男人困在那鬼地方,她同样搞不清底细,不知男人到底是否疯了。女人嫁出来这么久,行为拘谨,说话细如蚊蝇,没脱山里人余气。她也想放男人出来,男人分明在身边,她却独守空房,生生不能同床共枕。她对未来充满无尽忧虑。但她没钥匙,开不了门,钥匙掌握在德满手里。

关上十天半月,出去无望,小槐烦躁不安。他双手插进地下灰堆,捧住灰往空中抛撒。灰就生了翅膀一样,满屋子飞扬。他一边喊:“天,你开眼。”“毛主席,我的爷,你在哪?我有话要对你说。”叫声那样凄厉。

听他叫,我们又来精神,学他样子用树枝醮屎伸到窗口,挑逗小槐哥哥,以期让他叫喊更厉害。

屎落满窗口,通不得看,经太阳一晒硬结成痂。小槐女人细起心打扫干净,眼泪蚯蚓般钻出来。

德满从外面回家见我也凑热闹,揪住我耳朵,说:“你忘记上次挨的打啦,当心我告诉你爹。”

我的耳朵生痛,愤怒地反驳:“又不是我,是他们。”

待德满一走,我挑唆那些伙伴,用钳子搞掉锁,放小槐哥哥出来,他一出来就更好玩了。说实在的,我的话在伙伴中蛮有影响力。这是我玩四角板时积蓄起来的威信,为了这我不时洋洋自得。有个年纪大点的伙伴不嫌麻烦真的回家拿来一把钳子,二三下就把那锁撬掉了。

小槐哥哥脱出牢笼,闻到外面的新鲜空气,高兴极了。他到处狂奔乱跑,庆祝他获得自由。我也获得报复成功的快感。

德满怄一肚子火。

他怀疑是我们这一拨子人在捣乱,挨个仔细盘问。我们摇晃着脑袋没人相认,十足的无辜相。这是事前商量好的。德满拿我们没法。他老婆早故。没老婆他就指使大儿媳小槐嫂子去骂街。

那女人穿的衣服皱皱巴巴,沾满潲水,像几天没换洗。也许她不善打扮,也许她一个人地里家里忙不过来,没时间顾到这些,面容憔悴。她作古正经展开骂阵:不知哪家的鬼崽子恶作剧,没有父母教养,将我家小槐放出来,养崽要教育啊,不然,你家孩子会如小槐一样变成疯子。那女人站在一个全村人都可以看到的高坡上,声音沙哑,破沙罐子似的,不像年轻女人的声音。

听到他大媳妇骂腔,我们躲藏在村边的灌木丛林里傻乐,并诅咒她是德满的狗腿子,德满要她怎么搞她就怎么搞,一点不顾兄嫂情谊,不会有好果子吃。当我回到家里,我爹戳着我鼻子,逼视着我说:“你去了没有,惯常都有你的份。”

我却不敢承认,仿佛矮到尘埃里。


疯子有几种。

淫疯见人就脱裤子,喜欢裸奔;武疯打人毁物,天不怕地不怕;文疯只是自言自语,行为不对别人构成伤害威胁。当然,也有喝酒发疯的,那就该另当别论。

小槐哥哥从没打过人,要疯也是文疯。既然文疯,他不会打人,就没必要怕他防备他。所以,我像过去一样,愿意亲近他。

然而,他放出来后还是惹出事端。

那天下午,我搬条凳子坐在我家屋前的桃李树下做家庭作业,忽然听到锁匙冲的人放肆喊德满,说小槐跳进了锁匙冲的那口池塘里,快去救人。喊声遑急。我没心思做作业,站起来往那喊声处张望。

锁匙冲尽管隔着一个不高的小山岗,但那遑急的喊声越过山岗迅捷地送进村里,我相信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听到了的村人都往锁匙冲跑,有的是去救人,有的是看把戏。我也跑在那支队伍里,并且途中和玩伴们凑合到一块。我们飙在最前面。要说救人,我们是缺少这个能力的,主要是去看热闹,当然不排除对小槐哥哥的关心。

锁匙冲只有两家住户,两栋木板房落寞地掩映在竹林中,像是手掌上多长出的一根指头,看上去有些别扭。池塘如一只大锅静卧在竹林之外。我和伙伴们瞒着父母常到这塘里来摸田螺。

我们小,我们只敢在池塘边缘摸,不敢往池中深处去,那里的水太深,凉人骨髓。

这口池塘曾经淹死过两个年轻人。那两个人酷暑天相约到池塘洗澡冲凉,跳下去就没见上来。村人砍了死荆条去拖,才把他们拖上岸。两具尸体紧紧抱牢在一起,亲密得像一对恋人,分不开,硬梆梆的脸泡成萝卜干,圆瞪的双目像牛眼,几吓人。每回我路过那地方,想起这场景,青天白日的竟平端背脊骨发冷。

自从这个事后,我们不敢出去摸田螺了。

我边跑边猜想,小槐哥哥来到池塘里做什么呢?是到池塘来投水自尽?还是也贪玩摸捡田螺呢?鬼晓得他出于什么动机。

我们到达池塘边的时候,德满后脚赶到,他气喘吁吁,看来他确实老了,跑不过我们了。他生气地朝池塘中的小槐喊:“你这个冤家,跑到池塘中打鬼呀,快出来。”

小槐仿佛没事,轻松回答:“洗澡。”

呵呵,是洗澡。没什么异怪呀,却把柏湾村人几乎都惊动了。塘堤上站满人。村人责怪锁匙冲人大惊小怪,吃饱了撑的,人家在洗澡,关你鸟事。锁匙冲人原本一副热心肠,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他们委屈地辩白:“我们没见过池塘里的疯子啊,担心啊。”

的确,大家没见过疯子下池塘,疯子下池塘的后果是什么,谁也说不准。池塘是危险地带,疯子下池塘是不正常的,这些因素合在一起,自然就让人联想到一些无穷的隐患。

疯子也是一条人命,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做淹死鬼的替身。

大家紧张起来,开始督促小槐赶快上岸,池塘危险。

他女人在水边跳起脚大喊:“你快上岸,会没命的。”

小槐并不理会他们,反而游向水的深处。他像鱼一样在水里仰卧自如,时而扎猛子,毛发不见。德满和村人全都很着急,耗上半天,一点效果也没有。从小槐哥哥正常的行为举止上,我压根看不出他疯在哪里,我好像很自信地对德满和村人说,你们全部走人,我保证把他搞上岸,毛发无损。

一个小屁孩的话也值得相信?村人表示怀疑。但村人没别的更好的办法,他们退至池塘背弯的地方潜伏,让我试试。

“小槐哥哥,我们一起摸田螺啊。”我对池塘中的小槐说。一边,我也把自己脱得赤条条跳入水中,装模做样摸捡田螺。

“二狠子,你莫来,危险。”小槐担心地朝我游近,“我们出去。”

我心里很高兴,巴不得他这样说。小槐脱光衣服,当着这么多人,他害羞不好意思上岸。所以,我把村人都支走。我得意我的聪明。好像众人糊涂,唯我独醒。

小槐上岸,过去满头满脸的灰污全无,十足清濯端正的一个男子。村人围拢来,将他当月亮一样拱送回家。


德满个子不高,小眼睛看上去并不如何明亮。他学历小学五年级,算盘功夫既快且准,从没犯过错。族上人家只要有了往来数目上的难处,就都去找他。他是值得信任的人。

我那家族自我老爷爷从江西逃荒移民到这个偏远的柏湾村,历经几代,短短几十年便迅猛繁衍二百多人,由过去的一家,开门劈户变成数十家,散居在山边或是公路两旁,也算繁荣昌盛。这样一个大家庭红白喜事公共事务什么的,总要有人去牵头呼应。而德满又喜欢这些事,他理所当然成了族老。接着又被选为村长。那么大的村,那么多的姓氏,唯独德满选为村长,一任就是二十来年。德满是给我们家族争来了荣誉的啊。

由于我爹在镇机关做事,德满当上村长后,及时学会官腔,逢人就说我爹是柏湾村的宝贵财富。重大事情,他喜欢上我家门来,与我爹嗑叨。夸我爹经验丰富说话做事,分寸拿捏蛮在行在理。听着德满的马屁话,我在一旁窃笑。尽管两家曾经发生一些尴尬,但我爹绝对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不记前嫌,愿意帮助德满,能够把村庄治理顺当,毕竟不是一件坏事。我们两家明里暗里就多了一点来往,及至我家后来迁居县城,联系就稀疏,不像过去,三五天是很难见面了。

我转到县城读书,小槐哥哥渐渐在我脑海中淡薄。

虽然联系少,德满只要有机会上城,比如开会办事采购年货,他就来我家歇一会脚,聊天,探讨一些村中事务,然后吃顿饭就走人,从不在我家落宿,总是来去匆匆。他信得过我爹,一些不可外传的家事,也跟我爹聊,让我爹给他参照参照。

近来,德满很少上城,不知是他事多,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偶尔来一次,话也没了,我明显感到了这一不同寻常的变化。

不久,我听到一些有关德满的传闻,说他与大媳妇搭上火。对于这件事,我是不信的,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平常中规中矩,怎么会做出有悖伦理的事呢。

有一回,德满来了。我想问他,又难于启齿,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万一是谣言,岂不弄得德满没面子。

德满对这件事一直避而不谈。

他与我爹只说小槐自小神经不太正常,近几年恐怕更疯,简直眼里认不得人了,总担心有人谋害他,连自己的父亲德满给他烧的饭菜、煮的茶水都不喝,老说里面有毒药。


柏湾村的那条公路,过去是县级公路,九曲十八弯,如一条病蛇。如今升一级,成省级公路。级别高要求自然不同。扩建时,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那些弯曲的地方扯直,那些狭窄的地方加宽。很多人都受了益。

当然,受益最大的数德满。

德满房子土木结构,大概当年建房时考虑到他会儿孙满堂,建得非常阔大,猪栏牛栏不算,只正房就占地面积三百来个平方米。他的房子在内弯上,本来距离公路大约有一百余米,没想竟出乎意外成了扩建的障碍,被公路扩建部门用石灰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还附加一把“X”。白白的字迹老远都能看到。

距离公路这么远,这么久的房子住得温温暖暖,谁愿意拆?德满闹了很长一段时间抵触。他去胜利赶集,询问看相的人。

看相人点拨他:睁大眼睛看世界,跳起脚来摘桃子。

他茅塞顿开,竟然主动找有关人员活动,把公路扩建部门领导请到家里,要大媳妇宰了一只大母鸡,整了一桌子菜肴,陪他们喝酒。德满喝得头重脚轻。他大媳妇担心他喝醉了坏事,我看见她用脚在桌子下擂她公爹,亲昵得好像有些放肆,超出做媳妇的本份。

德满是村长,他不动就一村也不能动,有关部门一路照顾他,按占地面积如实赔偿,把房子性质由土木结构定成砖木结构,赔偿价格翻了一番还不止。并且,连猪栏牛栏也都赔上了。这一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扶村长我的堂叔德满私人一生可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啦。

用这一笔钱,德满可以砌两栋房。他将两栋房子干脆全包给建筑包工头去弄。自己落个清静。

家乡搞公路扩建,自家房子搞搬迁,大槐打电话想要回家。德满就说算了,房子反正都兴包,无需回,免得枉费盘缠。大槐结婚后就长年外出打工,一年四季难得回一回,就连老婆坐月子也没回。

小槐那时还没结婚成家。他高中毕业,复习几届终究入不了大学的门。好像越复习人倒是越变傻了。很少有人看到过他脸上露出笑容,就是偶然笑,也干巴巴,毫不生动,木偶一般。他的十根手指头生得就像药槽里杵药的杵子,钝钝地就知不是摸笔杆子的那种。村人背地里讥笑德满,小槐那小子天生就是劳动的料,你却偏要他上大学跳农门,那不是白日做梦。

德满指望小槐有个好出息。现在看来,小槐的出息只能定位在农村。既然生在农村就有农村的搞法。过去,德满只有一栋房子,公路扩建后,一下子就变成两栋。大槐小槐各一栋。他到底是跟哪个儿子住呢。于情于理,他是只能跟小槐过的,小槐没成家,还需要他扶一程,把家兴起来。

当德满将这想法告诉小槐时,他竟瓮声瓮气说,他不领情。德满就生气,你还没成家呢,你知道不,不然我还真不想与你这个木头脑壳在一起过呢。

我知道我没成家,那你就与哥去过吧。小槐说。


小槐的新房与他哥哥大槐的一样。

大槐打来电话执意要把房子建成套间模样。

照德满的意思是村里这么多人都住过来了,建过去的老式房子也未尝不可,就你不同,新式套间,方便是方便,可是做红白喜事就没了地方,因为套间没设堂屋,家主菩萨没地方安放,香火也没地方摆。

他担心老了没地方做道场。

对德满的意见,大槐很恼火。他在电话里态度强硬说我长大成家,理当做主,到底是你建房还是我建房?如果是我建房就只能听我的,现在外面都时兴这种房子,我们目光应投得更远一些,相信不用多少年,农村里都会是套间结构,这已成潮流,那是谁也阻挡不住的。

小槐偏向大槐说法。他房子也建成和大槐一模一样,套间。

因为拥有漂亮的房子,还有当村长的父亲,给小槐做媒的来了一茬又一茬。德满乐哈哈地教小槐都去看看,从中选一个。德满说行的,小槐嘴上不顶,内心却反感,也不表态。弄得德满很是难堪。全村几百号人都要听他的看他眼色行事,你这小子竟不知天高地厚。德满特别恼火,又不能当着人家的面使性子,他脸憋成猪肝色。

德满想,既然你考不上大学,成不了龙,那就该听话早结婚生子。成了家,他就责任脱肩了。没想到小槐蔫头耷脑,连正眼也不敢看他,一碰到他的目光就左右躲闪,这是一个男子汉的行径么,能成正果么。

新房建成不久,小槐结婚了。新娘是他自己选的。做媒的实在太多,答理也累。他在德满不喜欢的人里随便挑一个做了老婆。那女孩是山里人,说话做事实心实眼。小槐有点喜欢,至少靠得住。

结婚后,他每天都不敢离家太远。如果老婆单独在家,他的心就悬着,放不下。这想法早在读高中时,就像蜗牛壳一样背负在身上,压着他。

那时候,他与哥嫂都住在那栋老房子里。一天放学回家,他不经意看见爹从嫂子的房间里出来,就非常奇怪,爹在嫂子的房里做什么啊。小槐也真是,课堂上那么多的疑难问题他搞不懂也记不住,唯独这个问题老记在心里,就是上课也想着这件事,头都发大,总弄不明白。每天放学回家,他就多留一个心眼。他看见爹光着屁股扒在嫂子的身体上。这是我后来听小槐哥哥说的。

小槐心里直骂爹畜生都不如,却不敢吱声。曾经高大信任的父亲形象一下子跌成负数。同时,他也为哥哥悲哀,倒血霉竟找了这样水性的婆娘。他想给大槐打电话,告诉这桩事,又怕大槐回来与爹发生战争。

小槐忧郁至极。

他想,既然爹能搞大槐媳妇,就也能搞小槐媳妇。他带不起绿帽子,就乌鸦一般,小心谨慎防着,不挪窝。

村里的丁壮男子都外出打工,年底回来大把大把的票子,他却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心里干着急。


德满还是和小槐、新媳妇住在一起了,这是小槐再怎么也拒绝不了的。但小槐看爹和媳妇的眼神就有点犯怵。有时候听到媳妇和爹在灶屋里说着话,他都疑心两人在商量怎么给他下药,他好像听那个不让他喜欢的爹说:“就放一点到茶里,吃起来就没那个味了。”这些话使小槐听起来心惊胆颤,陡生恐惧。小槐只得寸步不离他的媳妇。媳妇到厕所去得久了,他就在门外守着。他像一头受伤的狼,隔着门板低嚎着媳妇的名字,骂她“屙血屎”,媳妇面红耳赤莫名其妙,不知他火起因何处。德满就骂他犯神经,还要小槐媳妇多担待他。这愈加使小槐疑神疑鬼,好像媳妇和爹已经同穿一条裤子。

小槐越发的神经。

小槐神经后的举止是不再吃他媳妇做的东西。及至后来,他从家里跑出来,哪里也不敢去,就跑到我家里。他说外面的东西不敢吃,就我家的东西还放心,就赖在我家不走。

小槐是有家室的人,怎么能长期住我家呢。

我爹捎信给德满,请德满劝说小槐回去。小槐说我不回去,怕屋里有鬼等着我呢。德满说出丑现世呢,我家怎么就出这个现世现完了的货呢。德满仰天长叹。我爹说,小槐看起来不像个神经病人,他头脑好像清醒,只不过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一下子转不过弯。照八字上讲他走的是“懵懂”运,过了那个运限就会好。眼下,最好要他哥回来看看,免得日后出什么麻纱事讲不清。

久没回家的大槐听说小槐犯疯病,特地请假从深圳回家。小槐这才老老实实跟着我爹回到柏湾村。由此,我也得到机会跟我爹回村看看。我刚一回到村里就好像出笼的鸟,与过去那些老伙伴们打成一片。

我看到了大槐。

我看到他从村口那棵中空的大枫树下经过,在那里停留了一会。他说的普通话和穿着完全是一个城里人的模样,如若不是相接很近,我差点认不出他。

他一回家还没见到他的弟弟小槐,就先自与老婆吵架了。久别胜新婚,应当亲近啊。大槐火特别大,他把炒菜的锅子摔成稀烂还不解恨,连带摔碎了几只饭碗。那些碎片差点飞溅到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身上。

大槐这一次回家不单为小槐的疯病,还另有目的。他听到许多言论,并且村里还有人给他写匿名信,说德满与大槐媳妇如何如何。写匿名信的人也许是出于关心大槐,也许是德满在村里的对头所为,想让德满后院起火,但也不排除是我们这拨伙伴之间的哪个所为,我们就爱看个热闹,这是我们最感兴趣的地方,至于别的什么不关我们鸟事。

家里这么稀烂,大槐原本不打算回家,回家也没有意义,随便他们搞个饱。但是小槐患疯病,这一点他可完全不相信,他在外面这么多年,多少也见些世面。他认为小槐就是读书的时候读死点,读成木脑壳。但是还怎样也不至于疯。所以他一定要回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小槐和大槐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疯子”。说这句话时,小槐憋足劲,好像专等大槐回来说这句话。

小槐说:你回来就好了。

大槐说:有些需要面对的就不可能避免掉。

小槐说:你都知道了。

大槐说:一些问题该了断的还是要了断。

小槐说:你是哥,我听你的。

大槐说:你是我亲弟,我要为你做主。小槐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他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槐对他媳妇提出几点,要他媳妇做出回答。主要两点,一是去医院做亲子血缘鉴定,看他儿子究竟是谁的,如果是德满的,大槐不知是叫儿子,还是像叫小槐一样,叫弟弟;二是要他媳妇做出选择,跟德满还是跟他大槐,如果她跟大槐,大槐就带着远走高飞,德满不死就决不回家。他媳妇垂着头什么话也答不上来。她记得当初发生这事时,公爹也并没如何动粗。在她印象中,公爹比大槐好。大槐久不回家,以至他的气息在她那里时浓时淡,怨谁?!

那是夏天,正值双抢农忙,她起早摸黑在水田里劳动,高温中暑后又患上痢疾。双抢重要但人更重要,德满只好放下手里的秧苗子,陪儿媳看病。那些天他每天都去帮她点蚊香驱赶蚊子,有时还把手放到她额头上探她发烧与否。肌肤相触的日子一久,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自此她将公爹当成一棵大树。当时,根本就没想到后果。而今发生的都已经发生,当真正面对自己的男人时,那妇人心里茫然无措。

大槐接着去找德满,责问父亲做出一个说法。德满蹲在地上,屁都放不出一个。

大槐一肚子的气,鼓鼓的,没地方发泄,他操着一把杀猪刀要杀德满,老不戴相。如若真的大槐杀德满,小槐又觉不妥,母亲死了,这个人毕竟是他两兄弟的至亲。他跑过去死劲抱住大槐,泪水长流。两兄弟相持良久,最终大槐把刀咣当一声丢在地上。

村里像一锅开水一样了。德满这老鬼当村长还要教育人家,怎么竟干下这样的丑事,什么人不好搞,怎么去搞自家儿子的媳妇。

现在,村里人感兴趣的不是小槐的疯病,而是德满从今往后继续跟小槐住呢,还是就此和大媳妇住。小槐打死也不愿意和德满住在一起,因为大槐回来之后,小槐腰杆子一下就硬了。

然而大槐那里,德满又怎么能去呢?

村里人把这些猜测做为津津乐道的谈资,甚至还有一些好事鬼分成两派,一派往小槐家下注,一派往大槐媳妇下注。他们像买福利彩票一样在两边吆喝着、兴奋着、观注着最后的结果。

德满没有出现在村人的赌注里,他再也没在这个村子里出现。他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谁也不知,大槐小槐不知,大槐媳妇更不知。

村里人只知道,德满失踪后,小槐再也没疯过。

清明节,我回家扫墓,看见小槐哥哥在葱茏的黑土地上挑粪浇菜,他明快地跟我们招呼谈笑,一点不见异样。果真百无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