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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牟 歌 ‖ 最后一只蜡烛

来源:本站    作者:牟 歌    时间:2024-10-08      分享到:


                                                       

七月的一天上午,天热得厉害,S省J市允州县孙氏店车站的站台上突然驶来一辆军用吉普车,车上下来两个人。正在带领连队加宽站台的副指导员陆军生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放下手中的大镐,快步向吉普车走去。原来是团政委于桂清来了。

陆军生万分激动,这么热的天,团首长能驱车几十公里亲临施工现场,看望战士们,令他喜出望外,他紧紧握住政委的手舍不得放开,眼里不知道涌出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于桂清:“小陆啊,你们辛苦啦!“

陆军生:“不辛苦,首长辛苦!“ 

于桂清:“天这么热,战士们士气怎么样啊?“

陆军生:“政委放心,您看大家的干劲!“

于政委顺着陆军生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官兵冒着近50度的高温,正在清理道轨旁的石子,号子声与铁轨石子的撞击声混在一起,高亢而有力。于政委内心不禁油然升起一股骄傲而又心疼的情绪:他们哪里知道,一会儿就要告诉他们,要停止施工,立即开赴云南前线!

他并没有向战士们走去,更没有喊“同志们辛苦了“,而是一手拉着陆军生的胳膊,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军生啊,你们在这里帮助铁路部门修铁路干得很好!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个更重要的任务。“

 “什么重要任务?“

      “我们的兄弟部队正在云南老山前线执行对越自卫还击任务。为了进一步加强前方作战力量,上级命令我团立即进入临战状态,即日开赴云南前线!“                                        

“啊?“

陆军生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猛地一紧。兄弟部队年初就已经奔赴老山前线参战去了,而他们的任务是帮助地方修铁路,支援经济建设。本来以为于政委是来慰问部队的,没想到是来调回部队的啊!

“怎么,害怕了,小陆?“

“报告政委,我,我只是一时还没拧过弯来。“

怕!怎么可能!6年前,也就是1979年初,陆军生正在允州一中上高二,学校的大喇叭里,每天播出的都是我军对越自卫反击作战的战报,可以说,陆军生就是在听着云南前线的隆隆炮声中参加高考,报考的军队院校,三年军校毕业,成了一名大学生干部的。因为工作优秀,不到两年,就被提拔为连队的副指导员,岂有“怕打仗“之说?!

“那你啊什么?“于政委再问。

陆军生犹豫了一下,啪地一声打了一个军礼,坚定地说:“请政委指示!“

“那好,请你立即带领连队,于今天下午5点前返回营房,准备出发!“

“是!“

     于政委走了,陆军生一屁股坐在了站台上,掏出一只烟,在手里捻揉着。打仗倒不怕,可怎么对刚谈了半年的对象李梅说呢?

陆军生与李梅的相识,是在春节前的一次军民联欢晚会上,那时连队来到孙家镇驻地支援地方修铁路,驻地镇的领导很重视,生活上了给予了帮助。春节到了,镇上李书记来走访,说要不要搞个联欢晚会,当时陆军生觉得连队人少,能上台说拉弹唱的人更少,就和副连长商量着别搞了。可李书记说,你们人少,我们也不多,我还想着从县里边请几个人助阵呢。就这样,晚会定了下来。

到了晚会那天晚上,就在镇里的小礼堂里,镇里出了几个节目,连队组织了几个小合唱,三班长拉了个二胡。

这时候,不知是谁喊了声:“请副指导员上台来个节目好不好?“大家起哄,“好!“

掌声雷动!

说上台演节目,陆军生是有准备的。他准备了一个歌颂军民关系的演讲稿记在心里,心想,真要上去的时候就发挥一下,也不能让咱部队丢人啊!这不,真的用上了。

他信心十足地走上台去,先说了几句客气祝福的话,正说到“朗诵一段歌颂军民鱼水情的诗歌“时,他的眼睛突然像触了电一样地定了下来,话也说不出来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里。

过了近两分钟,大家都以为他是紧张的原因,李书记说“我们大家让陆副指导员下来擦擦汗好不好?“大家附和着“好!“

陆军生只好走下台来,不好意思地坐在李书记旁边,心跳得厉害!

两、三个节目过去了,副连长鼓励陆军生再上去试试,他只好再上台,可刚说了个题目,又不说话啦,愣愣地又站了一分钟,又下来了。

下边又是一阵欢呼起哄的掌声!

眼看晚会就要结束了,李书记站起来:“我们再次欢迎陆副指导员上台好不好?“

陆军生已经听不清李书记说了什么,只是机械地走上台去,还是只说了个题目,就没有了下文……

不,他脑子里不是一片空白,而是被台下一个漂亮而又似曾相识的女孩的面孔占满了双眼,不,是占满了整个大脑,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副指导员!“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陆军生如梦方醒,抬起头来才看到,几十名战士都围拢过来,用眼睛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回到镇驻地,副连长任全钢作了简短的动员,便紧张地组织战士们收拾行装,准备撤离。

孙家镇的领导们不知道怎么听到的消息,李书记带着几位领导来看望战士们,与连队干部一一话别。临别,李书记拉着陆军生的手说:“军人打仗是很正常的事,你们到前线打仗,我们积极做好地方工作,当好你们的坚强后盾!“说着,紧握着的手就要松开,陆军生听着很激动,刚要有话说,可李书记的手已经松开了,意味深长地与其他几位镇干部一起走了。只剩下陆军生自己愣愣地站在那里,心想:“那李梅呢?我们的事怎么办?“

原来,春节联欢会结束后,李书记邀请陆军生到他的办公室坐了坐,两个人正说着上台哑堂的笑话,“爸!“只见刚才在台下坐着的那个漂亮姑娘飘了进来,小跑似的往李书记那边走去,可她的眼睛却是一直看着陆军生的。李书记赶忙介绍:“陆副指导员,这是小女李梅,在县财税局工作,你们认识一下。“

陆军生吃惊地“哦“了一声,脑子里像断电一样,半天才缓过神来,原来那个搞的自己三次上台都哑火的人是她呀?还是李书记的女儿?

李书记并不生疏,对李梅说:“陆副指导员是军校的高材生,很有前途,你们交个朋友吧!“

就这样,陆军生经常借故去团里开会路过县城,去找李梅;李梅则借故来镇里看李书记和陆军生见面。

春天,正是生发的时节。在镇子的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桥,那是去县城的必经之地。风景谈不上优美,但也干净清凉,自然成了两人约会的地点。顺着河堤往南走,不远处就是孙氏店车站了。白天,陆军生带着连队施工,时不时地都会往小桥方向看上几眼,心里想着:“天快黑了吧?李梅今天还会来找他爸吗?“李书记很懂陆军生的心思,他会经常催促财税所的人邀请李梅来镇里查查账,统计统计税收。只要李梅她们一到,李书记就会安排食堂的人给连部加两个菜送去,说县财税局来人了。陆军生一听便知李梅来了。他吃了饭,安排好活动,自己便悄悄地来到小桥边等待,不多时,李梅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通信员来喊他,说车已经装好了,副连长说要马上出发,不然5点前就赶不到团部了。陆军生这才如梦方醒,赶紧跑向车队。

 

回到营房,满大院都是车水马龙,各单位都在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工作。调整兵员,增加武器装备,熟悉铁路输送知识,接待一批又一批慰问团队。连队忙着腾出地方接待来看望送行的家属亲友,炊事班忙得马不停蹄,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做饭……毕竟打仗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连里重新调整了分工,陆军生负责后勤工作了,下边有司务长、炊事班长,自己的具体工作并不很重。过了两天,陆军生一看离出发时间还有几天,便请假回家跟父母道个别,跟李敏见个面。

一下火车,他就到附近的邮局给李梅打电话,对方接电话的说,李梅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说是身体不舒服。陆军生以为可能是担心他的安全愁的吧?于是便马不停蹄直奔李家而去。

陆军生已是第三次来李家了。第一次是春节期间,他和李梅认识了以后,李母要看看。陆军生提了点水果来到李家,李母是县商业局的一名科长,见到陆军生后不冷不热,前后打量了一番,问了一些家庭情况,算是勉强过关。后来从李梅那里知道,李母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觉得陆军生个子有点矮,身体有点单薄,家是农村的,有点儿穷。第二次到李家是五一节放假期间,李家全家请陆军生来家里吃了顿饭,除了李母还是那样不冷不热以外,其他人都很高兴,她和李梅的关系算是正式确定了下来。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才两个多月,陆军生就要去参战了,不知道这短暂的恋爱,能否经得起这战争的考验?一想到这里,陆军生的腿突然就软了一下,差点摔倒在李家的门口。

陆军生敲门,门开了,李母面无表情地把他让进屋里,并未让座。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陆军生,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道是站着好还是坐着好,突然就没有了自信。这时李梅从里屋里走出来,只见她两眼含着泪,穿着粉红色的睡衣,一脸的疲惫与幽怨,直勾勾地看着陆军生。陆军生走上前去:

“怎么啦?你不舒服吗?我要去打仗的事,你都知道了啊?“

李梅并没有回话,而是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抽泣着,

这时,李母才让陆军生坐下,“你别管她,这几天她感冒了。“说话间,就给李书记打电话。不一会儿,李书记就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中。还没等李书记坐稳,李母就发话了:

“老李,小陆来了,是你说还是我说?“

李书记一摆手,示意让李母说。

“那好,小陆,小梅,你们都在,我就说了啊!“

“你们谈恋爱,我和老李都很支持。但我们就这么一个闺女,你这一去前线打仗,是死是活谁也说不准啊!“

陆军生听着,不知道李母要说什么,只是机械地点了下头。

“你说,你这一去,明年还是这样回来,当然最好;你这一去,牺牲了,回不来了,我们也好办;俺和老李最怕的是,明年这个时候,你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我们做父母的可怎么办啊?“话还没有说完,李母竟然掉起了眼泪,哭了起来。

陆军生听着李母的话,心跳在不断地加快,血液不停地往头上涌,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两拳紧握,怒目圆睁:

“我这仗还没去打,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书记见状,马上走过来:“军生啊,你别激动,他妈也是为你担忧啊!“说着把陆军生按了下去。

“军生啊,“李书记接着说,“我们都是党员,都是国家干部。军人不怕牺牲,保家卫国,那是应该的,我们家全都支持!“

“只是……“

“只是什么?“陆军生用希望的眼神望着他。

“只是,“李书记掏出一只烟,慢慢地点着,抽了一口,“我们既然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就不能太自私了,不能光为自己着想,更要想到别人啊!“

“刚才她妈妈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李书记继续说到“你安全回来,我们全家都高兴;如果你牺牲了,那你是战斗英雄;怕就怕你受伤了,我们还好办,可李梅一辈子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你想过没有?“

沉默,沉静,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李梅的哭啼声还在继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陆军生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剩下的只有李家惊恐不安的眼神和长出一口气的淡定……

 

离开县城,陆军生回到乡下老家。父母并不知道他要去参战的事,更不知道儿子失恋的事。陆父胃切除了三分之一,陆母患有心脏病,他不忍心再让老人为他担忧,只是说施工期间路过家里回来看看。朴实的老人并未多想,临走时再三交代他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

回部队的火车上,正值大学生放假,人很多。本来想找个地方清净一下的陆军生,被大学生的欢歌笑语声搅得心烦意乱,李梅父母的话时时都在脑子里转悠,怎么也挥之不去。他怒不可遏,但又无可奈何。

“人家说的有道理啊,谁家的父母不为自己的儿女的幸福着想啊?“

“不对啊?保家卫国是光荣的事啊?都不嫁军人,那谁还来当兵啊?“

陆军生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不小心,一下子碰掉了他的军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大兵,一块来唱个歌吧?“

陆军生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他举起拳头就要向那个大学生砸去,但理智告诉他不能砸。那个大学生并不害怕,反而起哄:

“大家快看啊,当兵的打人啦!“

一时间车厢里骚动起来。

陆军生一时性起,随手就去摸屁股后边的枪,结果没有摸着。奥,原来回来的时候走得急,没有带枪。他想,如果有一只冲锋枪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群骄傲无知的大学生都突突喽!

幸好多亏没有带枪!回到营房,大院里到处都是装着伪装网的汽车火炮,军人和军人的家属占满了营区的各个角落。部队进行了紧急扩编,由北方乙种团变成了北方甲种团,一下子多出来很多人。官兵们的亲属听说部队要去打仗了,从四面八方来到部队看望告别;地方政府和人民群众知道了,一批又一批地来部队慰问。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豪迈激昂的革命歌曲。一时间,全团到处都是人和车,连大操场上都搭起了蚊帐,人们席地而坐,诉说着衷肠。那场面,真的是生离死别的悲壮!

陆军生往连队方向走着,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次参战我会牺牲吗?我会负伤吗?难道李梅的妈妈真的预见到了吗?不行,我绝不能负伤,更不能牺牲!我要争一口气,等明年参战回来,我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李家人的面前,让他们家的鬼话去见鬼去吧!

走了几步,他又想:我说了算吗?子弹见了我会拐弯吗?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可真的要死人的啊!我倒不是怕死,只是想,坚决不能让李母的话变成现实!

说话间,已是中午时分,陆军生已到了连部楼下,正好碰到文书端着一大盆鸡蛋面往楼上走,说到:

“文书,你知道我今天回来啊?正好,我饿啦,走,上去吃。“

“副指导员,连长、指导员的家属孩子都来了,从早晨就哭,到现在还没吃一点东西呢!“文书着急地说。

陆军生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子,赶紧几步跑上楼,跟连长、指导员都见了个面,还半开玩笑地劝了几句,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说是自己的房间,其实是他和副连长任全刚两个人的房间。任副连长是四川人,参加过1979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对打仗和眼前的情景似乎都有经验,显得很平淡,一点都不紧张。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

“怎么样了啦老陆,吹了吗?“

陆军生苦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老哥“,就躺在了床上睡觉去了。

任副连长知道情况不妙,也不再多问,扔下一句“老弟,别伤心,等打仗回来,让你嫂子给你找一个漂亮的川妹子!“就悄悄地出去忙了。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几点了,陆军生从睡梦中被通信员邱天叫醒,说是楼下来了个女的找他,请他下去接待一下。陆军生疑惑地看着邱天,心想刚从家里回来,这种时候谁还会来找他呢?便急冲冲向楼下走去。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竟是李梅!这让陆军生又惊又喜:她怎么能找到这里来的?她又是怎么从家里跑出来的?她的爸妈知道吗?难道他们改变主意了?

李梅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提着一个红色的包,眼里含着眼泪,既像是委屈,又像是怨恨地远远站在那里。四目相对,陆军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李梅并没有回答,只是两行泪珠如喷泉般哗哗地流了下来……

陆军生见状,赶紧拉过李梅的手,快步往楼上走去。

座下,倒水,擦泪。

原来,连队从孙家镇撤离后,李书记就告诉了李母陆军生要去参战的事,李母听了当即坚决反对这件婚事,并于当晚就把李梅关在家里不许外出。陆军生从她家走了以后,李家更是加强了对他的看护。经不住几天几夜的折磨,李梅发烧住进了医院,她是从医院偷偷跑出来找陆军生的。她知道陆军生喜欢她,她也很喜欢陆军生,两个人可以说说一见钟情;她也知道父母是为了她好,他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在这个陆军生最需要关心支持的时刻去断绝恋爱关系,是很不道德、很不人性的,无异于雪上加霜!自己的恋人上前线,自己应该做的是,诉衷情,表忠心,甚至可以,不,是应该把自己献给他才对啊!

晚饭时分,听说陆军生的对象来了,连长、指导员、副连长都过来看望李梅,并安排炊事班加了几个菜,大家找来一些罐头,就在连部的会议室里,几家一起吃了顿饭,说了许多祝福和表决心的话,但气氛始终都很压抑。因为大家都知道,上前线打仗,牺牲总是难免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所以,大家只能说一些吉利的话,什么旗开得胜啊、凯旋而归啊,什么平安幸福啊、出征顺利啊等等。

晚上,陆军生带李梅到团里大院里转转。看着满大院的灯火,听着大喇叭里一而再、再而三里播出的“亲人们,我们英雄的T团,后天就要开赴前线了,请来送行的亲属们,务必于明天上午十点前离开营房“的广播,两个人的手握得越来越紧了,身子靠得越来越近了。黑暗中,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眼睛里的泪光,听得到对方的心跳。

回到宿舍,副连长留下一张字条,说是晚上去车站组织火炮车辆装载,就不回来了。陆军生当然理解副连长的一片好心。李梅坐在陆军生的床上,陆军生坐在副连长的床上,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只有桌子上的马蹄表嘀嗒嘀嗒的不知疲倦的响声,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谁先站了起来,两个炽热的身体紧紧地,不,是死死地拥抱在了一起!那气势如翻江倒海,霸王别姬般的悲壮!

急迫的喘息中,李梅用微弱的声音说:

“军生,你放心地走吧,你这一去,无论你怎样,我都属于你!“

“无论怎样?“无论怎样?”心跳已经达到每分钟180次的陆军生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子,“我能怎样?”“我会牺牲吗?”“我会受伤吗?”“你李梅也是这样认为的吗?”“如果我真的牺牲了,或者受了重伤了,你李梅会怎么办?”

瞬间,陆军生像刚出炉的钢锭被泼了一瓢冷水,从极度冲动中清醒过来:

“我是一个生死未卜的人,我不能占有她,我不能接受它的奉献,或者说是施舍……”

想到这里,陆军生慢慢地坐起来,整理好衣服。

 李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军生?我说错什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陆军生边整理衣服,“谢谢你,李梅!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这一去,生死未卜,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一时之快,耽误了你的青春前程。”

“我不怕!我愿意!我应该!”李梅从床上跳下来拉着陆军生的手,近乎是哭出声来地喊着。

黑暗中,借着外面的闪电,能清晰地看到,陆军生那坚毅的脸上淌下的两行热泪。他轻轻地,也是坚决地推开李梅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出宿舍,跑下楼,消失在茫茫夜雨之中……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天的铁路输送,又经过了几天的摩托化行军,部队终于抵达了云南老山前线。陆军生的连队驻扎在一个彝族为主的村寨里。连部和营部设在了村里的糖厂,靠近公路,生活倒也方便。

临战训练迅速展开,模拟地形,爬山,射击,穿插,爆破,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这里的天气属于热带雨林气候,一会儿大雨如注,一会儿骄阳似火,整天湿漉漉、潮乎乎。由于水土不服,许多干部战士拉肚子、长皮疹、烂裆,还好没有大碍。很快一个月过去了,上边来了命令,我们团要接替w团执行668方向防御作战任务。就在上阵地的头一天,陆军生接到通知,让他到团后勤的物资转运站去。他自己摸不着头脑,第二天就去报到了。

物资转运站设在团指挥所右后方308高地的反斜面上,这里紧挨着通往后方直至昆明的一条战备公路,距离前线一线阵地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越军的枪炮都无法直接打到,甚是安全。一线部队所需的给养、弹药,后方送来的各种慰问品,都要在这里中转,根据需要,组织民兵运输队,运送到离一线最近的几个转运点,再分发到一线官兵手中。这在战争中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陆军生只在这里度过了三天,每天接收电话,分派物资装备,安排装车运送到668、510高地和南街3个转运点,任务就算完成了。相比前线官兵是既舒服又安全,只是时不时地能听到前线的枪炮声,其他就没有打仗的感觉了。

等到第四天上午,团王副政委带着政治处副主任,军需营房军械股长来到中转站检查工作。王副政委问:

“小陆啊,来几天了?在这里工作还好吧?”

“报告首长,三天了,还可以吧。”陆军生不冷不热地回答。“什么?什么叫还可以?听你这话,好像不怎么想在这里干似的?”王副政委有点儿不悦。

“没有,只是觉得这里没有战火硝烟,不像个打仗的样子。”

“什么?你以为这里不是战场?你小子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说着这话,王副政委本来就黑的脸,变得更黑了,显然是生气了:

“那好吧,朱副主任,你回去马上安排他回连队,让他到最前沿的阵地上去!“说完,王副政委头也不回地朝团指挥所走去。

随行的朱副主任指着陆军生说:“你小子真是傻蛋一个!”

第二天,干部股孙股长来了,传达了团里的决定,由三营机枪连的韩指导员接替他的工作,让陆军生立即回一营报到,不得有误!

陆军生倒也没说什么,和通信员一起打起背包就往前线奔去。

路上,有背水的战士,有扛着弹药箱的军工队,有伤员被担架抬下来的,各种电话线缠绕在战壕两侧,本来就狭窄泥泞的战壕显得拥堵不堪!头顶上不时有子弹嗖嗖的飞过……陆军生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啊!这才真有点打仗的意思啊!”

好不容易到达营指挥所507高地,本以为营长会表扬他不怕牺牲积极参战的,谁知营长赵铁柱一见面当头就是一棒:

“你他妈的陆军生缺心眼啊?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看着营长那张英俊而又胡子拉碴的脸,陆军生愣在了那里。一连两天,营长都没有理他。到了第三天,陆军生实在憋不住了,又去找营长,赵铁柱这才没好气地说:

“你不是不怕死吗?正好,142高地是我们营的重火力点,主要任务是与Y团的的重火器一起,形成交叉火力,封锁对面河上的小桥,切断敌军后方与前沿阵地的运输线。”

营长停了一下,有些沉重地说:

“只不过那里位置重要,也是越军重点炮击的对象。前天已有两名战士被炸伤抬了下来;昨天,陆军学院来实习的王世华排长被炸着头部,壮烈牺牲了!”

话没说完,营长扭过脸去……

“你去了以后,既要完成任务,更不能再发生意外了,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营长,保证完成任务!”陆军生大声回答。

趁着傍晚的浓雾,陆军生带着通信员跌跌撞撞地摸到了142高地,八班长焦海元听到动静,从掩体内悄悄地爬出来小声喊着:

“陆副指导员,是你吗?”

陆军生听到喊声,赶紧回答:“是我,八班长!”进到掩体内,三名战士带着惊恐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陆军生,八班长赶紧把靠近洞口拐弯的地方收拾出来,算是陆军生的“床位”。陆军生问了一些简单的情况,话没说完,就听到附近又有两枚炮弹爆炸的声音,震得蜡烛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借着蜡烛的光亮,他发现,这才几天啊,个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现在个个像惊弓之鸟,一听到炮声就紧张地两眼呆滞,瞬间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每个人的心跳好像停了下来,得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神来。说来也是,上阵地还不到一周的时间,八班6名战士,被炸伤了两个,昨天王排长又牺牲了,几个十八九岁的战士能不害怕吗?

想到这里,陆军生也是心头一紧。他们接替的W团的这片区域,有大小十几个高地组成,其中有三个高地是W团半个月前从越军占领的我国领土中夺回来的。据说战斗十分激烈,经过了反复争夺,W团伤亡很大。T团到达前线后,上级才决定让W团出击拔点,任务达成后,交由T团固守的。

越军肯定不甘失败,小的反扑已经进行了十几次了,不定时的炮击更是防不胜防。越军已经发觉到了T团与W团的换防,正酝酿组织一次大的反攻,给T团来一个下马威呢!

营长,连长打来电话,询问陆军生到达的情况,并嘱咐他要稳定好战士们的情绪,严防越军冷枪冷炮射击,尽量不要再出现新的伤亡,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第二天一早,陆军生带着钢盔,左手握着手雷,右手握着手枪,和八班长一起,悄悄地来到阵地上,12.7毫米高射机枪被委屈地放平了身子,又粗又长的枪管直指山下。远远望去,与对面越军对峙的两山之间,有一条小河(据说是中越两国的界河),水流不大。在河的拐弯处有一座小桥,是连接中越3号公路与老山主峰的一条沙石路,直线距离也就500米。顺着小桥往上走,就是我们对面的越军阵地。离老山主峰越近,双方离得也越近,最近处的直线距离也就150米左右。陆军生用望远镜看了一下对面,越军的工事隐约可见,人员走动时隐时现,说话的声音都能听得见,甚至还能听到女兵说话的声音,只是他不懂越语,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陆军生还想再看一下越军的火力构成,只听“啪“的一声枪响,“嗖“的一声,一颗子弹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他条件反射地迅速趴下,八班长连拉带拽地把他从阵地上薅了下来。原来,对面越军发现我方阵地上有望远镜的太阳反光,知道肯定是个军官来了,所以就突然打起了冷枪。八班长心有余悸地说:

“副指导员,上次王排长牺牲,就是我们刚上阵地没有经验,他拿着望远镜向对面侦察,时间有点长,被越军发现了,打了冷枪,王排长一怒之下,夺过战士手中的冲锋枪,就向对面越军阵地扫射;越军随即用60炮吊射,王排长才牺牲的。虽然我们又进行了报复性炮击,但王排长还是献出了生命啊!”陆军生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向掩体走去。经过这一招,他不仅不害怕,好像胆子还大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一个星期过去了。在对峙中,敌我双方都没有大的行动,偶有冷枪冷炮的爆炸声。白天越军知道我们这里有重火力封锁,也不敢往山上运送物资弹药,估计都是夜晚偷偷地干的。几个战士每天白天轮流坚守在机枪阵地上,随时观察着越军的一举一动,到了夜晚就很难熬了。茫茫的的大山里没有任何光亮,几个战士抱着冲锋枪趴在战壕边上警戒。过上一两个小时,陆军生刚要睡着,警戒的战士就慌张地冲进掩体,用急促而微小的声音说:

“副指导员,不好了啦,有情况,越军上来了。”

陆军生听到报告,“嗖”的一声摸起手枪冲到阵地上观察情况。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但又不敢确定。南国的山上,草高林密,夜风一吹,晃晃悠悠,发出沙沙的声响,加上有老鼠、松鼠、野猪等动物的窜动,确实令人不好分辨。为了保险起见,陆军生拿过战士手中的冲锋枪,对着山坡下一阵扫射,而后又拧开几颗手榴弹,按照由近及远的顺序扔了下去,就回掩体睡觉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另一名战士又进来报告:“越军上来了!”

“真的假的?“陆军生有些不耐烦地问。

那战士说:“副指导员,这回是真的!”陆军生不敢大意,提枪又冲了出去,仔细辨别着声音,觉得与上次的情况差不多,就让战士也打几枪,扔几个手榴弹,又回去睡觉去了。

对峙的日子里,陆军生几乎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时间一长,由于高度紧张,又睡不好觉,精神上有些恍惚,战士们也有些麻痹大意了。直到有一天深夜,警戒的战士在战壕边上睡着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越军摸了上来,幸亏碰到了几个罐头盒子,惊醒了哨兵,发生了枪战,陆军生他们才从掩体里冲出来,与敌人短兵相接,一阵激战,小股越军才被他们打了下去。

第二天天一亮,陆军生赶紧和战士们打扫战场,八班除一名战士被子弹打穿耳朵外,其他还好;越军则留下了两具尸体,2只冲锋枪、8枚手雷、4个燃烧瓶!看到这些,陆军生吓出一身冷汗:如果敌人的小股偷袭得成,摸到了我们的掩体,那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陆军生一边给连长、营长报告情况,一边琢磨防偷袭的办法。趁着大雾,他和战士们一起小心翼翼地在阵地前沿和掩体周边埋设了地雷,用铁丝、手雷和罐头盒子,架设了两道警戒和爆炸装置,在掩体洞口挖了陷阱,掩体洞口内加上了一块波纹钢板,岗哨由一人变成了两人,陆军生也把自己排上了岗。

这一切安排妥当后,陆军生这才睡了个好觉,做了个好梦。他梦到自己战争结束了,回到了老家,见到了李梅、李母,告诉她们,你看,我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吗?这回你们该同意我们的事了吧?他看到李家人笑逐颜开而又面露愧色,大摆酒席,邀请亲朋好友,为陆军生接风。陆军生喝多了,拥着李梅,还骂了李母一句:“老子这不是全毛全翅的回来了吗?”想到这里,他还哈哈大笑起来,把身边的战士都惊着了,以为昨晚惊吓过度发癔症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已到12月份了。此时,云南的天气又湿又冷,雨还是经常地下。不知不觉中,陆军生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开始他并没当事,但后来竟发展到人不能站立,行走也更加困难。无奈,营长决定让他到团卫生队治疗一下。陆军生坐在担架上,再三嘱咐八班长一定要小心小股越军的偷袭。

到了团卫生队,孙队长、李副队长都抱怨他来的太晚了,膝盖已经肿胀变形,积水非常严重,半月板损伤需要摘除。当即进行了积液抽除,其他先保守治疗。陆军生人在卫生队,心却在前沿阵地,他每天晚上都要给八班长打电话,询问当天情况,再三提醒他们夜间要加强警戒,绝不能被小股越军偷袭了!

住了三、四天,指导员赵爱国来团里办事,顺路来看他,陆军生非常激动,说自己这点病,又不是战伤,还影响了连队的工作,过几天就回阵地去。赵指导员告诉他,军里已经决定,我们团将于元旦换防下去休整,由W团接替。307高地原是我国领土,现在仍被越军占着。军首长决定,由我们团执行出击拔点任务,夺回307高地。今天已是21号了,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元旦后直接回休整地域就行了。这也是营长的指示。

赵指导员走后,陆军生心想,离撤离阵地还有不到十天时间了,近三个月来,虽然也发生过几次非常危险的情况,但庆幸142高地上的战士们没有一个牺牲的。越是到了快换防的时候,战士们越容易出现松懈麻痹情绪,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们安全的,一个不少的带回去。

第二天一早,待医生查完房,陆军生便悄悄地离开卫生队,独自返回了阵地。

几天没在阵地上,战士们都很期待陆军生的到来。到了晚上,安静得有些让人发毛,警戒的战士没有像从前一样,过一会儿就进到掩体内报告有越军偷袭的情况,陆军生躺在地铺上反而睡不着了。他拿起手枪,悄悄地往哨位上走去,刚一出洞口,就看到西南方向火光冲天,炮弹的爆炸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还偶尔能听到敌人惨叫的声音。通讯员跑出掩体说营长来电话了,让他去接。原来是L团组织“1222“出击拔点进攻战斗,要夺回被越军占领的411高地!为了保密起见,没有提前通知前沿的连排一级。

陆军生和战士们都兴奋起来,全都跑出掩体看热闹。不曾想,轰轰两声巨响,两枚炮弹就落在了他们附近。凭着经验,陆军生意识到,这是越军的远程火炮打来的,肯定是越军的报复性炮击!他立即命令战士们撤回掩体,话音刚落,又有几发炮弹在阵地上爆炸,两名战士瞬间不见了踪影……

陆军生冲进掩体,电话就响了起来,原来是连长张子顺打来的,问他们这边的情况如何,他如实报告了情况。张连长交代,敌人炮击时,你们就隐蔽在掩体内;只要炮击一停,就要立即占领阵地,准备抗击敌人的反扑!

炮击一直在持续。凭直觉,敌人的炮弹好像就在他们的头顶上爆炸,掩体的洞口已经被炸得堵了一半,土石从头顶上哗哗啦啦掉下来,砸在战士们的头上,蜡烛震得一跳一跳的,灭了好几次。环顾四周,陆军生看到,八班长、机枪手小李和通信员邱天,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炮弹的爆炸声,生怕炮弹把他们的掩体炸开,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

陆军生蹲在地上,手里紧握着手枪,仔细地听着越军炮击爆炸的声音,判断着什么时候冲出去占领阵地。听着爆炸声由近及远,他判断越军的步兵可能要向我军阵地发起冲锋了,便大喊一声:

“八班长,我们上!”就一个箭步冲出了掩体。他们来到阵地上,只看到高射机枪被炸的翻了个个,并未发现另外两名战士的身影。八班长他们迅速架好机枪,双手紧握扳机,两眼紧盯山下。陆军生趴在战壕边上,与八班长保持5、6米的距离。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并没有发现越军反扑的迹象,这时,通讯员邱天跑上来喊他去接营长的电话。刚转身,就听到八班长的高射机枪“当!当!当!”地响了起来。陆军生大喊:

“什么情况?“

“桥头方向有越军车辆往411高地和主峰方向运动!”八班长大声回答。

“那你狠狠地打,打一会赶快下来,防止敌人报复性炮击!”说完陆军生就进了掩体。

营长告诉他,L团出击拔点进攻战斗已获全胜,411高地已被我军夺回,正在加固工事转入防御,准备击退越军的反攻。你们一定要坚守阵地,封锁对面小桥,阻敌增援!陆军生迅速向营长汇报了他们阵地上的情况,说他们高地上只有八班长和一名机枪手了,请求营里尽快派两名机枪手来。

电话还没有打完,就觉得头顶上两声巨响,震得掩体上下晃动了几下。陆军生对着电话“喂!喂”地大喊了几声,那边毫无动静。陆军生明白,这是八班长他们封锁桥头的集火射击,引来的越军对自己142高地的定点炮击,目的就是消灭他们这个重火力点!

陆军生来不及多想,提起手枪就向阵地冲去。刚要冲出掩体洞口,一发炮弹就在洞口外爆炸,气浪一下子就把他打了回来,整个人重重地甩在了掩体的后壁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咚!咚!咚!”又有几发炮弹在掩体周围爆炸,瞬间掀起的土石把掩体的洞口给埋了起来,掩体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陆军生摸了摸自己的脸,粘粘乎乎的,似乎有血流了下来,他大喊通讯员邱天赶紧把蜡烛点着,邱天吓得哭了起来,好不容易摸到一根蜡烛,打火机又找了半天,总算点着了。借着烛光,邱天这才看到陆军生满脸是血,又黑又红,他赶紧打开急救包,为陆军生包扎伤口,擦了擦脸上的血,这才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听着外面隆隆的炮声,陆军生十分庆幸自己没有被炸死,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八班长他们是死是活,便和通信员轮流拿起小铁锨,拼命地挖洞口的土石。不知道怎么回事,陆军生觉得越挖土石越多,越挖越觉得浑身没劲,不知不觉中就瘫坐在了地上。通讯员邱天大口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对陆军生说:

“副指导员,可能是洞里缺氧了,你看蜡烛都快灭了。” 陆军生歪过头去,这才发现蜡烛的火苗已经奄奄一息。他赶紧让通信员把蜡烛吹灭,好节约一点氧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越军的炮击好像还没有停歇的打算,炮弹不断地在掩体附近爆炸。陆军生觉得自己有些犯困了,他知道,这是大脑缺氧的征兆,时间一长,他和通信员就会憋死在掩体里。他想起来继续挖土,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他喊通信员:“邱天!邱天!“可听到的回答也只有“哼、哼”的声音,仿佛在告诉他:“副指导员,我还活着。“

“难道我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难道真的被李梅的妈妈说中了吗?”

“难道主动要求来前沿阵地错了吗?”

“难道从卫生队不该再回阵地吗?”

“我死在这里,成了烈士,李梅会伤心吗?”

陆军生在半昏迷的状态下,糊糊涂涂的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这些最后的问题。

“八班长他们怎么样了?牺牲了吗?”

“他们牺牲了,别人会知道他们的英雄事迹吗?”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陆军生使出全身力气,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笔,想把八班长他们的事迹写几行字留下,可他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了,烟盒和笔慢慢地,慢慢地,滑落到了地上……

陆军生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了。他躺在团卫生队的病床上,睁开眼看到的是张连长,卫生队长,他想立即起身,可全身都不听他的话,只好用微弱的声音问张连长:

“八班长怎么样了?阵地没丢吧?“

张连长大声地告诉他:“八班长被敌人的炮火震昏了,幸好掀下了我方的山坡,只受了点轻伤,;越军只是对我们的阵地进行了长时间密集的报复性炮击,并没有进攻我们的阵地。“

陆军生听了,欣慰地又呼呼大睡过去了。

 

 

5月,轮战结束了。C军区S军F团接替了他们的防御阵地,陆军生回到了阔别近一年的部队驻地!列车拉着洪亮的汽笛,缓缓驶进T市西站,车门打开,一缕阳光照进车厢,战士们顿时欢呼起来!陆军生整理了一下军装,从头到腿仔细摸了一遍,确认自己真的不少什么,这才信步走下军列。

望着站台上人山人海的欢迎队伍,回想起在阵地上的日日夜夜,他的眼睛模糊了。耳朵里只听到人们的欢呼声,至于喊得什么,喊的谁,他全然不知。有人挤上前来给他戴上大红花,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流下的泪水是庆幸还是委屈。他放眼两边夹道欢迎的人们,看着一张张羡慕而激动的脸,似乎在寻找这什么:

“哎,那个年青漂亮的姑娘不是李梅吗?”

“李梅!“他刚要喊出声,即刻又清醒过来:“怎么可能呢?他还在老家呢!” “再说,在前线时候,他只是写信告诉她就要回来了,并没有告诉她具体的时间啊!”虽然这样想,但此时此刻,他还是非常非常渴望,李梅能出现在欢迎的队伍里的!他想尽快让她看到,让她全家看到,我陆军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回来的,而是全毛全翅的,一根汗毛都不少的回来了!

回到团驻地,连长、指导员、副连长的家属孩子都来到了营房。考虑到陆军生在前线受过伤,又还没有对象,营连安排他第一批休假。陆军生简单收拾一下东西,便飞快地向火车站奔去!

回到老家,下了火车,陆军生先到广场上的电话亭给李梅打电话。李梅接到电话,并没有像陆军生那样的激动,反而是支支吾吾,心事重重。在陆军生的再三提议下,才勉强答应第二天下午到孙氏镇的小桥边见面。

陆军生还处在生死一回,平安回家的亢奋之中,他并没有多想,就高高兴兴地回农村老家看望父母去了。

第二天下午,陆军生骑着自行车,早早地来到他和李梅第一次,也是多次约会的地方--孙家镇的小桥边。桥还是那座桥,草还是那些草,熟悉而又芬芳。只是不知道人还是不是那个人了。陆军生不断地往县城方向张望,并没有李梅的影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还没有李梅来的迹象。陆军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5点半了,心想这是不来了,便收拾心情,骑上自行车回县城了。来到李梅家附近,陆军生停了下来,他来回徘徊着,这个地方他是既熟悉又陌生,既高兴又伤心。李母的话句句刺痛他的心脏,到现在一想起来还在滴血!

“不,我不能再进这个家的门了!”

“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打仗了?作为军人保家卫国,当兵打仗,天经地义,受伤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啊!”

“难道一有战争就得离婚吗?”

想到这里,陆军生毫不犹豫地调转自行车头,向李家方向回望了一眼,逃也似的向老家飞去。

没等休假结束,陆军生便收到了营长的电报:

“见电速回!”

他不敢懈怠,第二天就回到了部队。原来,指导员赵爱国在家属的再三强烈要求下,提出转业,团里边决定由他接替。对于赵指导员的选择,陆军生深表理解。经过这次的生死考验,团里很多干部都在家属的一再劝说下,放弃了提拔的机会,而是选择了转业地方工作,心中的酸楚只有自己知道。

谈话,交接,开会,送行。陆军生一连忙了几天,好不容易把部队安顿下来。毕竟是一起打过仗的战友,战士们都很听话。

晚上,通讯员送来了一封信,陆军生一看,知道是李梅的,就装着若无其事地放在了一边。熄灯号响过,陆军生检查了全连的就寝情况后,这才急切地把信打开,一行行娟秀的文字展现在他的眼前:

军生,你好!

很对不起,那天没能到孙家镇与你见面。知道你在前线打仗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的惊险,你能平安回来真的很庆幸,我为你祝福!说实话,我的爸妈知道你安全回来了,他们也很高兴。

你走了的日子我过得并不轻松。这一年,面对父母的责备和看管,我好像就是一个犯人,几乎没有什么自由。他们一方面劝说我说,跟了当兵的,除了有打仗的风险外,就是不打仗,生活上也有很多很多的麻烦;一方面急急火火地到处给我介绍对象,简直就是逼婚。为了你,我也抗争过,绝食过,想过跳楼自杀。但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屈服了他们。国庆节时,爸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在组织部工作的科长,我们春节前结了婚,现在我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生活就是这样,爱情与婚姻是两回事。我讨厌战争,它夺走了我的爱情;我憎恨父母,是他们逼我嫁给了我并不爱的人!但现实就是这样,在你参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父母害怕我不死心,逼着我在你回来以前结了婚,我现在既是人妻,又为人母,真的无脸再正面面对你,面对你纯洁而期待的面孔!我恨他们,恨他们势利凉薄;但我更恨自己,恨自己未能以死抗争到底!

唉!人既然活着,生活就得继续。往后看,一切皆为过往,无法从来;往前走,一切皆为未知,我不知道能走多远。还好,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会有比我更好的女人等着你。我能做的,就是默默的为你祝福,愿你不再因为婚姻受到伤害。

真心地祝福你平安,幸福!

 曾经爱你的和你爱的  李梅                              

 

放下信,陆军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在想:既然爱都没有了,那么恨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怪谁呢?军队的存在是必然,打仗也就在所难免了。李梅的父母为自己孩子的幸福着想,阻断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没有毛病。可作为一个军人,一个男人,谈恋爱,找媳妇,结婚生孩子,也不是非分之想啊?

就这样,陆军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自己跟自己对话,企图说服自己:不要生气,不要沮丧;这不是失恋,更不是失败;当然也不是什么胜利,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啊?你说这叫什么事也?

与其睡不着难受,还不如起来走走。穿衣,下楼,外边月光如洗,营区静如湖面。陆军生慢慢走到篮球场的看台上座下,点燃了一只烟,吸了两口,心里舒缓了许多。他仰脸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心想,这浩瀚的太空到底有多远?有多大?月亮上的牛郎织女相会了吗?什么时候相会?还是永远都无法相会?

陆军生就这样近似天真地遐想着。忽然听到右下方的台阶上有人在哭泣。借着月光,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有一个人影像他一样地坐在那里。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这不是炊事班的季长富吗?季长富也发现了陆军生,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

“指导员,你还没睡啊?”

“小季,你怎么啦?哭什么啊?有什么心事?”陆军生关切地问。

原来,季长富来自L市F县农村,去年当兵前家里就给他定了一门亲事,还送了200多块的彩礼。去年一去参战,女方知道后,就闹着悔婚,前几天他回老家探亲,女方死活都要解除婚约,还不退彩礼。双方大闹几场,他一气之下跑回了部队。

陆军生听了,表面上很生气,心里面倒是舒服了一些:啊?虽然他是个战士,我是指导员,但感情的遭遇,故事的情节大致是相同的,可谓是同病相怜啊!

陆军生好好地劝慰了一番季长富,谴责了一番悔婚的女方,道理大家都懂,可谁面临这样的问题都会很难受,自己不是一样吗?

“指导员,俺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用担心俺。但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季长富擦了擦泪,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

“指导员,俺听说你的对象也吹了?你别光劝俺,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听了这话,陆军生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是夜晚,季长富看不出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战士们都知道了,脸面上有些挂不住。

“指导员,俺没事,你放心。倒是俺班长你得多关心关心他。”季长富又继续说。

“你们班长怎么啦?”陆军生急切地问。

“他这几天很郁闷,好像他家属要跟他离婚。”

“啊?你怎么不早说?”陆军生抱怨道。

炊事班长叫顾卫平,是一个来自J省N市R县,入伍4年的志愿兵,从入伍到现在,从未离开过炊事班。去年9月刚上阵地不久,他背着罐头、面条等给养物资往一线阵地送的时候,不幸踩到了越军的地雷,炸掉了一只脚,春节后装上假肢,又继续到炊事班工作。去年春天打仗前,他和老家的姑娘结了婚,感情甚好,参战前他家属也来部队为他送行了。直到今天,从未听说有什么不悦之事。

陆军生匆匆回到宿舍,更是睡意全无,心里便想马上找顾班长啦啦,他一看手表,已是深夜一点多了。第二天一早,他没有随连队出操,而是直接往炊事班走去。来到炊事班,他看到顾松平正和战士们忙着做早饭,也不好单独把顾松平叫出来说话,就和战士们一起忙活起来。早饭后,陆军生这才把顾松平叫到一边,询问了他的婚姻现状。

唉!原来李梅父母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炊事班长的身上,你不能不敬佩他们的远见!此时此刻,看着炊事班长憨厚而无奈的背影,陆军生真的想,当初在阵地上被炸掉脚的是自己就好了,免得顾班长再受这折磨,反正走之前李家已经未雨绸缪,预见到自己会缺胳膊少腿地回来,早已切断了这层关系了!

陆军生和连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自己亲自去炊事班长老家一趟,和地方政府民政部门一起,帮助顾松平做做他家属及其亲友的工作,真得不能让我们的伤残战士在战场上流了血,回到家乡再流泪了!

事不宜迟,第二天,陆军生便踏上了去J省N市R县的火车……

坐在火车上,陆军生感觉身心疲惫,想休息一下,可一闭上眼睛,一只风中摇曳的蜡烛就浮现在眼前,蜡烛背后还叠印着一张张战友们生龙活虎的面孔。

陆军生揉了揉眼睛,把眼睛睁开了。

车厢内很安静,对面的座位上,一个胖胖的孩子在母亲怀里酣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