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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宁小皮 ‖ 兄弟

来源:本站    作者:宁小皮    时间:2024-12-04      分享到:

群山环绕,从南到东连绵起伏,延展而舒缓。东南方向恰恰是一处山谷,清晨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世界从这里变得明媚起来。

山下坐落了零散的几个村庄,阡陌交通,鸡犬相鸣,傍晚的炊烟袅袅,且热闹且安宁。村周边,是一片一片的农田,还有菜地。村头有一所小学,临近几个村里的孩子,在这里读书识字。进学校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松树。层层密密的松针,遒劲有力的枝干,四季常青。简易的教学楼,简易的绿化,简易的体育器材,简易的操场,每个暑假过后,开学第一件事,是师生一起除草,那疯涨了一暑假的草,半米多高,浓烈的日照下已经结了厚厚的种子,彰显了旺盛的生命力。

在这个简易的学校里,风声雨声读书声,那是村里孩子们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寒来暑往,一年有四个假期。寒假暑假自然是跟随国家法定假日放假的,还有春季农忙假——收麦子,种玉米;秋季农忙假——收玉米种麦子。老师们日常教学,回家还要务农,那是一个时代乡村教师的缩影。
      路德成便是其中一位。当年高考,以0.5分没上的了大学,17岁的路德成回到学校当了一名乡村教师。路老师上课的时候嗓门很是洪亮,粉笔头时不时砸向一个不听话乱动的小孩。端着白色瓷塘缸子,路老师讲课热情爽朗,口水乱喷,缺不了喝水。路老师讲课是这样的,同学们这个字念bai,跟我读,b~ai~白,bei菜的白~!
     放学后的路老师,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村头的菜地。那三分地,土质肥沃。一年四季种了菠菜,韭菜,茄子,豆角,大葱……供应了一家人的饭桌。每到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路老师总是去菜市场卖菠菜。寒冬数九,被冬季的寒冷吹过的菠菜地,绿油油的。浓绿宽叶的菠菜是冬天里炖汤或凉拌粉丝的一道佳肴。夏天菜地干旱,田地里那口井,总是供不上水。路老师就把被褥搬到了地头,晚上看繁星满天,不远处的群山在夜色中如黛,山里还能传来鸟儿的叫声,夜色很长。路老师手摇打水,一桶一桶,等把这一泉水灌溉了,再休息2个小时,等井水自己涌上来,再一桶一桶提上来。
     这些农活,路老师做起来满心欢喜。路老师要把工资攒起来,要农田操劳赚钱养家。路老师并没有把自己定位为优雅的人民教师,而是保持农民最淳朴的姿态。
     舒缓延展的山脉,春天开始葱郁,有一片盛开的桃花林,是生产队时期种在山腰的。夏天葱郁,雨水后有小的水塘,还有大自然的馈赠——“鸡蛋皮子”,一种类似于木耳的样子,趴在湿润的石头缝里,小心翼翼的摘了,回来淘系干净,炒鸡蛋。秋天的山林,层林尽染,橘色黄色金色的大地;冬天的纯净,荒草一把火燃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熊熊大火燃烧的时候,熟透了跳跃不及的蚂蚱。
     路德成在田间劳作,偶尔起身看一看这四季的山,倍觉心安舒坦。       路德立,路德成的弟弟,比路德成小8岁。
     路德立喜欢开上摩托车,一声轰鸣,载着钓鱼的包跑十几公里的找个河湾一坐一天。路德立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宽大的肩膀,是个相貌堂堂的人物。路德立做了一手好菜。逢年过节,整上一桌是没问题的。
     “哥,最近那边有个活,喊我去忙几天”…路德立总是有各种理由躲避春忙秋收。路德成总是皱着眉头看着这个总是撒谎的弟弟,甚至理由还是那么拙劣,然后转头也不看看路成立,“你去吧”,然后帮着把路德立的庄稼给收了,再把地给种上。
     路德成的媳妇埋怨的时候,总会被狠狠的瞪回来。“你不干我干,这才几亩地?”然后狠狠地把车子拉的飞快。
     路德成是想给路德立张罗个媳妇。毕竟快四十的人了。但是谁愿意嫁给一个天天只想着钓鱼的人呢?是的,再会做饭也不行的。
     某一天,隔壁村的亲戚来,说村里有户人家,媳妇是东北的,男人生病死了,有个女儿。这孤儿寡母的,好些年了,想着找户人家,东北那边还有些地……

     第一眼见这个女人的时候,路德立内心是极度挣扎的。瘦瘦的、干巴巴的,单眼皮小眼睛,双手搓着,脸上挤了一些笑容。还拖着一个拖油瓶,六七岁模样的一个女孩。
     路德立问,会做饭吗?会收拾家务吗?
     这个女人说,弄不太好。地道的东北口音,声音弱弱的,很婉转很低。这一点,路德立还是挺满意的。
     亲戚偷偷的给路德立说,东北那边几十亩地呢,一年收租子也不少呢。
     不知道是单身太久有胜于无还是被哪一个镜头动了心思,路德立和这个女人领了证,简单的办了婚礼。把带来的女孩送到了学校。
     路德立说,还是要上学的。
     于是这个古老的小院子有了一家三口的模样。
     说古老,是有原因的。这是“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房子,南北长,石头房子,勉强有个西厢房,小小的。曾经住了父辈兄弟四个,在兄弟们各自成家后,人多了起来,妯娌之间实在难以相处,一个一个找村支书申请划了宅基地搬出去了。路德成父亲是老大,带着老母亲,顺承了这个院子,又带着路德立这个小儿子一直吃大锅饭。路德立拒绝了村里给他划的宅基地,一直赖在这个房子里——省钱、省力。
     这不要紧,这个东北女人不介意,总是笑笑,不说话。
     路德成喜欢去路德立家里坐会。一是看看有什么需要,二是总想说道说道路德成。长兄为父。路德成的骨子里很是“传统”。路德立高兴了,听一听。不高兴了就怼一怼这个“唐僧”似的大哥。
     路德成喜欢“好为人师”,路德立不喜欢被“指指点点”。
     “这个屋子翻新下吗?”路德成抬头看着屋顶的木头大梁,“换个大窗户”
      “不用,挺好的。”
      “院子南头,盖个南屋,加个大门。”
      “不用,挺好的。”
      路德立自觉很是舒适,不明白路德成为什么老喋喋不休的要在这个老院子里想大建土木。
      路德成回到家里,跟媳妇商量。“我想给老二把房子换一换,他那房子该修了”
      媳妇怒目,“咱刚弄好的房子,为什么给他换?”
     路德成嘴张了又张,心想我是长子,我把两边房子都收拾好不很好吗?但是他没说出口,说了一句“你懂啥”就气哼哼的下地干活去了。
     路德成给路德立收菜,收庄稼。帮路德立浇菜,浇地,交费用。路德立游手好闲的去钓鱼。摩托车呼啦一声,河边坐上一天。轻松又惬意。
     路德成没有放弃在老二家大建土木的想法,坚持盖了南屋,修缮了大门。
     带来的女孩,不想上学了。青春期的孩子,经历了那么多,眼神坚定而笃定,要和几个玩的好的伙伴一起退学,说要去海边城市打工。
      路德立不同意。说,打工也要在县城里,跑那么远做什么。
     女孩说走就走了。几年没见到人。路德立问媳妇,媳妇说不知道。过了几年,女孩寄了几千块钱回来。
     这次过年,女孩回来了。已经结婚了,而且生了个女孩。男方家在南方,是一块打工的同事。
     路德立说闺女回来了,高高兴兴的张罗女儿女婿。看着襁褓里的外孙女,看看还算顺眼客客气气的女婿,路德立一个劲的说,吃菜,尝尝,这是昨天刚钓来的鱼,新鲜着呢。临走又给包了个红包。女儿结婚没陪嫁什么,男孩子家也没给啥彩礼。能回来探亲,当个亲戚走动呗。
      闺女给路德立媳妇说了会话,一家三口回去了。
      路德立生病了。大雪纷飞的冬天。
      咳嗽,憋气,肺积水。
      路德成带着路德立去县城医院,肺气肿、肺积水、然后肺门疑似有占位。
     路德成回家后,忍不住的眼泪直流。还不到五十岁呢,咋得了这毛病。路德成又很生气,“天天钓鱼,啥也不干,抽烟,这就是抽烟抽的……”
     县医院给肺里抽水,消炎。能做的也就这么多。
     路上积雪很深,天寒地冻。
    路德成也没犹豫,带着路德立去了市里的医院。临走跟媳妇说要钱,媳妇撇撇嘴。架不住路德成一声吼,我不能不管也!
     路德成媳妇去找路德立媳妇。路德立媳妇说家里也没钱,就闺女给的两千块钱。就没有然后了。
     这些年,妯娌两人,还是相处的还算是友好的——都没太大脾气,也都没很大主意,家里有个红白喜事,还能做个伴一起去。路德成总是帮路德立把红白喜事的钱交上,路德成总觉得自己是应该的,当哥哥的要照顾弟弟。
     路德立并不领情。一方面习惯了,受之坦然;另一方面路德立总觉得哥哥对自己缺少了一点尊重。加上村里人总觉得哥哥帮了自己很多,别人越是这么认为,路德立越发觉得很烦。路德立总是对别人说,我最近出门打工赚了不少钱呢。这样说,在村里能有模有样的走在大街上了,可不是。
     市里医院的大夫,冷静,严肃。路德立胖胖的身体,耷拉着头,一副岁月老去的样子,头发花白。问大夫自己这病重不重?
     一旁,路德成眉头紧锁,心里盘算着这次要是住院,花销得多少。哆哆嗦嗦的手把钱袋子捂住,里面厚厚的一沓钱,还有一张卡。
     路德立住院了。      路德成陪床。
    老二媳妇来找老大媳妇,说嫂子,你看这咋整。声音小小的,姿态弱弱的。老大媳妇比老二媳妇还烦。老大媳妇说,咱家公公婆婆你也知道,是你大哥供养的,生病住院去济南看病就去了三四次。老二这辈子干过啥?
    路德立媳妇瘦瘦小小的样子,沉默着。第一任男人躺病床上了好几年,端屎端尿的伺候着,没了。这十几年的时间,这个又生了病,这个女人觉得心里苦极了。
    老大媳妇对老二媳妇说,你哥自己在医院不行,白天晚上的需要个人替换。
    老二媳妇说行。
    路德成给学校请了一周的假眼看也要到时间了。交代好老二家媳妇,怎么下楼买饭,怎么喊护士,从哪里打水,陪护怎么休息。
    老二嘴硬,说打打针,就出院。老二不信邪。
    路德立在第三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如一根微弱的蜡烛,要燃尽了。控制不住的病情。
    那时候老村拆迁了。大部分村民都从隔壁村租了房子住。村里原址建了一些板房,为老年人和贫困户提供了住所。从医院接回来路德立,没再去租的房子,直接住进了村里的板房。
    路德成说落叶归根。远嫁的闺女接到电话也回来了。
    路德立迷迷糊糊的说,娘,我疼。路德成又眼泪止不住的掉,饭也不吃了。
     在一个寒冷的深冬,路德立走了。
     路德成出钱,体体面面的给路德立置备了上路的行囊,在村里红白喜事理事会的参与下,热热闹闹的办了葬礼。村民开玩笑,钓鱼竿一定是要带着的。
    那根几米长的杆子,卷入了火中,化作灰烬。
    唢呐声中,百鸟朝凤唱的很卖力。
    一桌一桌的亲戚,围在一起,一盆炖鸡,一盆炖鱼。白酒啤酒,喝个尽兴。
    不远处,依然是群山环绕。冬季萧瑟。
    路德成打算自己的儿子给老二媳妇养老。拆迁安置的房子也给自家儿子。
    老二媳妇同意了。又反悔了,说有闺女。
    路德成儿子不同意,说上一辈的路不能走。清清爽爽的,自己不参与。
    路德成气的不轻。     路德成说,不管你婶子,人家笑话。
    路德成哀叹,这是老路家的老宅子换的,怎么落了一个外姓人手里。      路德成儿子说,怎么就不能呢?
     路德成儿子给路德立女儿清算了费用。路德成前前后后支付的医药费、租房费,大项花销还是要算下的。
     多少年,一笔糊涂账,硬是让小辈们算出来了个数字。在小辈们一致意见下,这件事情算是画上了句号。亲兄弟明算账,年轻一代似乎比路德成显得理性而老成。
    那一夜,路德成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小时候,自己去上学,爹给了一把银元,叮嘱要好好读书,落后就要挨打,不努力就要挨饿。路德立逃学跑了,老爹把路德立拉回家使劲揍。娘哭着把路德立拉出来,偷偷塞给他银元,说去买点好吃的……

一片朦胧中,路德立笑呵呵的说,哥,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