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送小温——《蛇人》

汪曾祺先生曾画水仙数束，题诗一首，诗的开头几句是:

    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

    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

    ……

     聊斋中，有些故事符合这一文学概念，带来温暖和深远的人文关怀。比如这篇《蛇人》。我曾讲给孩子听，那时他还小，听完眼泛泪花，他说喉咙里有一种东西酸酸的，荡来荡去，这就是被故事打动了吧。

    下面就来讲讲蛇人的故事。

    在东郡，有个耍蛇戏为生的艺人。他曾经驯养了两条青色的蛇，那条大的叫大青，小的叫二青。二青的前额上有一个醒目的红点，尤其灵巧驯服，每当耍蛇人指挥它左右盘旋、表演各种动作时，就没有不如人意的。因此，耍蛇人对二青十分宠爱，和对待其他的蛇不一样。

    过了一年，大青死了，耍蛇人想再找一条来补上空缺，但一直没来得及。

    一天夜里，他借住在一座山寺里。天亮后，打开竹箱一看，二青也不见了。耍蛇人懊丧恼恨得要死。他苦苦搜寻，高声呼叫，却找不到任何踪影迹象。

    从前，每到了茂密的树林、繁盛的草丛，耍蛇人就把蛇放出去，等它们自由自在放松一番之后，不久自己就又回来了。

    由于这个原因，耍蛇人这次还希望二青自己能够回来。于是他就留下来等待，直到太阳升得很高，实在绝望了，才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出寺门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听见杂乱的草木丛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他停下脚步惊奇地一看，正是二青回来了。

    耍蛇人很高兴，就像得到了珍贵的宝玉似的。他放下肩上的担子，站在了路边，蛇也跟着停了下来。再一看它后面，还跟着一条小蛇。耍蛇人抚摸着二青说：“我还以为你逃走了呢。这小伙伴是你引荐给我的吗？”

    他边说边拿出蛇食喂二青，同时也喂给小蛇吃。小蛇虽然不离开，但还是缩着身子不敢吃。二青就用嘴含着食物喂它，好像主人请客人吃东西似的。耍蛇人再次喂食，小蛇才吃了。吃完，小蛇跟着二青都进了竹箱。耍蛇人带着小蛇进行训练，小蛇盘旋弯曲都很有模有样，合乎要求，与二青没什么差别，于是耍蛇人给它取名叫小青。带着它们四处表演献技，赚了不少钱。

    一般来说，耍蛇人耍弄的蛇，二尺以下的最合适，再大就太重了，就要更换。二青虽然超过了二尺，但因为它驯服，所以耍蛇人没有马上就换掉它。又过了两三年，二青身长已经三尺多了，它一躺进去竹箱就满了，耍蛇人于是决定放掉它。

    有一天，他走到淄川县的东山里，拿出最好的食物喂二青，对它祝祷一番后放它离去。二青走了以后，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蜿蜒爬绕在竹箱外边。耍蛇人挥手驱赶它说：“走吧，天下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从此在深山大谷里藏身，将来必定会成为神龙，竹箱子里怎么可以久住呢？”二青这才离去。

    耍蛇人目送他远去。过了一会儿，二青又回来了，耍蛇人用手驱赶它，它也不走，只是用头不断地触碰竹箱。小青也在里面不安地窜动。耍蛇人忽然明白过来了，说：“你是不是要和小青告别呀？”就打开了竹箱。小青一下子蹿了出来，二青与它头颈相交，频频吐舌，好像在互相嘱咐说话。过了不久，两条蛇竟然扭扭曲曲地一起走了。

    耍蛇人正在想小青不会回来了，一会儿，小青却又独自回来，爬进竹箱里卧下了。

    从此耍蛇人随时都在物色新蛇，可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然而小青也逐渐长大，不便于表演了。后来，耍蛇人又找到一条蛇，也很驯服，但到底不如小青出色。

    这时小青已经粗得像小孩的胳臂了。

    在此之前，二青在山中，不少打柴人都曾见过它。又过了几年，二青长成好几尺长，有碗口那么粗，渐渐地出来追赶起人来了。因此行人旅客们都相互告诫，不敢再经过它出没的地方。

    有一天，耍蛇人经过那个地方，一条大蛇像狂风一样猛蹿了出来。耍蛇人大为惊恐，拔腿就逃，那蛇追得更加急促了。他回头一看已经快追上来了，忽然发现蛇头上有明显的红点，这才明白这蛇就是二青。他放下担子呼叫道：“二青，二青！”那蛇顿时停下来，昂起头来停了很久，就纵身一扑，缠绕在了耍蛇人身上，就像以前表演时的样子。耍蛇人觉得它没什么恶意，只是躯干又大又沉，自己经不住它这么缠来绕去，就倒在地上呼叫央求起来，二青便放开了他。

    二青又用头去碰撞竹箱。耍蛇人明白了它的意思，打开竹箱放出了小青。两条蛇一相见，立即紧紧交缠在一块儿，盘绕得像用蜜糖粘在一起似的，很久很久才分开。

    耍蛇人于是对小青祝愿说：“我早就想和你告别了，如今你可有伴儿了。”又对二青说：“小青原本就是你引来的，你可以把它带走。我再嘱咐你一句话：深山里面不缺吃喝，不要惊扰过往的行人，以免惹怒了上天受到天罚。”

    两条蛇垂着头，好像接受了他的劝告。忽然蹿开离去，大的在前面走，小的在后面走，所过之处，树木草丛都被它们从中间分开，向两边倒去。耍蛇人站立在那里望着它们，直到看不见了才离开。

    从此以后，行人经过那一带地方又恢复了往常的安宁，也不知道那两条蛇到哪里去了。

    故事百变怪，但底子仍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