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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徐同海 ‖ 纸灰化蝶知秋寒

来源:本站    作者:徐同海    时间:2025-09-06      分享到:


到达接头地点时,老孙见锈铁般的老李如一堆烂泥,瘫在地上,头插进路边的茅草蓬里,形如刚拱过炭灰的刺猬,在那里蠕动啜泣,身边放着一个黑布包。早来的几位战友像霜打的茄子,蔫在那里,正在吸烟,哀怨声声。

接电话时,老孙在家里正为丢失的那瓶茅台酒,给妻子做着自圆其说的解释。他承认,这酒是他拿了,为战友老徐会亲家用了,一部分已喝进了自己的肚子。妻子抱怨:今天老徐,明天张啸尘,后天刘南蛟,咱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他进一步阐述,钱印出来是给人花的,这烟和酒造出来,就是抽和喝的。好钢用在刀刃上,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如不是为了小徐的婚事,就是把两千元一瓶的茅台价格降到五百元的亲民价,咱小老百姓,也舍不得喝。那孩子三十多了,作为老家走出人的后代,应该关心。

酒是刚过门的女婿孝敬的,他有处置权。妻子知道他的脾气,也只能听之任之。小徐的当兵,工作,他没少过问。找女朋友,也是他托关系找门子。费的劲,估计比当爹的老徐都多。小徐找媳妇,他赚的是吆喝。最后,经九九八十一难,功德圆满。他曾夸下海口,如小徐侄儿名花有主,自己愿贡献一瓶好酒,同老徐一齐会亲家。见他执着,老徐心中有数,需硬菜才配得起这瓶酒。如再去烙馍村整那咸菜豇豆凑局,就像穿着裘皮赤着脚,上下不能配搭。人家老孙的行为,属于锦上添花。相当于干活的厨子,自己再赔上面粉。弄得平时节俭惯了的老徐不敢怠慢,硬着头皮在五星级的博顿温德姆酒店定了满面子的一桌。

老孙,山东长青县万德人,村子紧邻全国有名的灵岩寺,从小是听着寺庙的钟声长大的。他十九岁当兵,系徐州某区武装部干部。此人侠肝义胆、乐于助人,有古道心肠。

一次聚会,与同年一车皮拉来的老乡,做过炊事班长的老李再次相逢。多年不见,回忆颇多。当年鲜鲜亮亮风华正茂的老李,如今变得像老家一株熟得朽了头,过期未收的高粱,扭曲变形,卷缩在人群中,显得身单影只,离群索居,极不合谐。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混得不行,社交停滞,让人侧目,已边缘化。他志愿兵转业,分配到电池厂食堂,下岗后,去饭店打工,肇患强制性脊椎炎,雇主辞退了他。危难之时,妻子带女儿离开了。近几年,老李又将老家山区过活艰难的老爹,接到徐州。爷儿俩,老的咳咳喘喘地拣破烂,少的扭着麻花一样的身子,给建筑工地看料守夜,维持生计。

那次相聚,老孙心上像压了块石头。以往爱擂胸脯的他,突然平静了下来。饭桌上,他照顾老李吃喝,跟他家长里短。临行,互要了联系方式。

老李的电话简洁明了。告诉他,今天请他吃饭,还叫了其它几位。

他们照面,了解情况,原来是老李的爹死了。老孙知情,没有埋怨,既来之,则安之。他干过婚丧老支。急问:既然叔叔已故,你是孝子,理应搭个灵棚,邀亲朋帮忙,守孝才对,怎还招呼人喝酒?见老李低头不语,又问,坟地选了吗?打算怎办,叔叔在哪里?老李怯怯缩缩,所问非答,佝偻着腰,头摇得如拨浪鼓。他指了指身旁的黑布包说,这是我爹的骨灰。接着又说,如今,我脑袋空空,没有任何准备和打算。请大家来,实话给你们说,我手头上一分钱没有。就是养老金,因没条件补交,马上要办的退休都是愁肠。情况摆在这里,求你们帮忙处理一下吧。兄弟们怎么说,我怎么听。言外之意,我钱没有,命还有一条。

他诉苦说,本想带着爹的骨灰回老家与娘合葬。怎奈,爹娘生前不睦。我娘临死发下狠誓,活着仇敌,死后绝不同穴!老李试探着问娘,到时偷埋,不是任我摆布吗?娘说,李小罐,如你偷着将那老龟孙埋在我的身旁,我将天天用毒誓诅咒,让你们一家永无安宁。无奈,母命难违,不敢硬来。

老孙是一个急性子,心头有火,不便发出。先提议:既然请来的都不是外人,先交上烧纸礼钱。已到饭点,边吃边聊吧。众人响应。

他干事利落,自告奋勇,挨门搭好汉,上前齐钱。能者多劳,多少不忌,几像强制掏包。老孙破例做了没有孝子磕头恳请的丧事老支兼账房先生。吧台上借纸借笔,一上任,先集资,再开张办事,手里有钱心不慌。场子不管大小,程序相同。

这顿饭仪式感沉重,食客默不作声,几如几十年前新兵入伍开饭时的扭捏。

当年,那群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抓馒头,扒米饭,没有言语,只有风卷残云般的吃饭声。今天,这波满头杂毛的人,抢的是酒杯、酒瓶,嗞咂有声,如鼠窟遭灌。

一阵叮叮当当哑剧式的碰杯后,开启的酒瓶子已跟不上趟。有人建议,一人一瓶,各倒各盅。狂话前置,有人丢开酒杯,直抓酒瓶,高处往低处流,小口进大口,咕咕咚咚,酣畅淋漓。

在座的,除老李病患的原因,腰儿撅弯外,个个挺胸抬头,斗志昂扬,目视前方。老树新芽,朝气爆棚,俨然某些战斗片中,高层在指挥所开会的镜头再现。一脸严肃的指挥员跟前,摆放的多是神秘莫测的机密文件。国军开会,导演还特意安排一头戴耳机脸色灰暗的女人,沉坐在主席台一隅。或在开会,争论正酣,突然响起尖锐能敲击神经的高跟鞋声,进来一位寓意全盘失败的头戴牛裨帽,长相俊美,让军官们馋涎欲滴极易消减战斗力的卷发女郎。她面无表情,仰视着总裁画像,正步向前,跟长官咬耳倾倒着最高机密。两人的身子各自前倾,男人探脑袋,女人后脚跟离地,如两棵歪脖子树,将要缠绕。这女郎腰肢和眉毛一样纤细,那被青春活力几近撑破的军装,前胸又让服装师强塞进两颗加重炮弹。眼前老孙这一伙,面有戚色,拥戴的是能增加阳刚,杯盏高低不等的五味辣水。与他们相伴的除了扑鼻的酒肉香气,还有杂乱无章的食客和穿堂于饭馆端盘子传菜的先生姑娘。配音是各种干干干的象声词和牙齿嘴唇与酒瓶酒杯的拥吻声。

这里虽不是战场,但大家清楚,今天的席非好席,宴无真宴,将有一场硬仗要打——帮李老前辈入土为安。条件限制了想象,也滋生出创造力。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任何艰难险阻也难不倒这群人。因在认知里,他们曾是勇武血性的战士。历史证明:不少神话,多有钢铁意志的中国军人造就。

在这群山东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当儿,那位仙逝蹲在墙角得以永远休息的父亲是沉默的。他孤独地缱绻在那里,如一倚墙晒暖的幸福老人,追忆俎嚼着似水年华。

在这当儿,这位寂寞的人与一条小狗接上了头。小狗卷毛、短腿、灰色,长着莫名其妙的一张猫脸。它来历不明,喘着哮喘症极明显的粗气,时时半张开小嘴作婴孩般娇咳,声如破车轱辘撒气。它端着说猫不像猫,说狗不像狗的一张蛤蟆嘴,翘着小胡子,嗅着穿着几层外衣的包包,转了两圈,又扒又刨。正当小狗翘起小腿,对着包包要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被战友群里的一人喝住,他上前轻踢了一脚。小狗哀号着一步三回头,向着它的主人作着遭受委屈的报讯去了。

一位长着雷公嘴,就穿着打扮,粗看典雅高贵,细瞧俗不可耐,满身散发着香水加狗腥气混杂气息的女人冲到他们跟前。只见她怒发冲冠,五官挪位。纤细的嫩手,美甲呈亮。她一手捧托着狗儿,一手抚摸着,将脸贴在它的脸上。她假睫毛下,清泪扑簌而下,砸得狗仔嘤嘤哭啼。它舔着小舌头,身子微颤,扭曲抖动,仰望着为其出气的主人。这姐儿,侧看穿戴,像贵夫人。仔细看,脸儿犹如一块经过漂白的完美猪肝加上了几件并不高贵的眼鼻口眉铸件,还用心加了数层釉子。她耳朵像另加的部分,分不清哪里是原生耳片,哪里是乱真饰品,摇摇摆摆,叮叮当当,如狗脖子上的串铃,肆意摇拽。她也留着与小狗相同的发型,颜色呈浅蓝色,凌乱而飘逸。在摩拳擦掌准备着大动作,正要发威之时,她看到了满桌怒目而视的喝酒人,正找茬般巡睃着,目眦欲裂,用挑战的眼神大火力地压制着场面。

双方剑拔弩张,大有点火就着的临界时,傲慢又识相的狗主人偃旗息鼓了。她抱着她的狗儿子或狗女儿,惺惺相惜,将鼻头戳在它的耳朵上,哈着热气,小声叮咛着,劝慰着,嘟囔着:宝贝儿,别惹这伙粗人,看他们的凶相,怕惹着要比害眼毒。

酒足饭饱后的一群人要干事情了。按照饭时的约定,战友们的心情是五味杂陈的。老李说,我愧对老父亲。自己一边打工,一边看病,生存无着落,更无条件买墓地邀亲友出殡。老爹的骨灰在这里,你们看着去处理吧。尽管他说的不太像人话,又有谁能自告奋勇包办代替,让老人家体体面面地择地下葬呢。

酒壮英雄胆,杜康益智慧。大家集思广益,目标直指泉山森林公园。他们要了两辆出租车,园门口集中。多数人已喝得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如小战后的疲惫休憩,等休整后,去啃硬骨头。老李捧着代表爹爹灵柩全部的包,跟在后面。顺着观光道,向着幽幽公园的山阴深处走。

在一片茂密的柏树丛旁,队伍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们走走停停,深深被路两边的景色所吸引。只见山形突兀,植被茂密,苍松环绕,翠柏耸立,犹如昔年自己手握钢枪,挺立在练兵场上。

这里北邻千亩竹子园,南接连片枫树林。路牌标示,再向南,是怪石林立的群羊坡。往深处,是栖龙窝和汉画像石岩洞。毋庸置疑,园内,处处显现人工造景和升级改造的痕迹。应该感谢为此付出汗水的人们,是他们的辛勤劳动,美化了这片山林。山体是石头和泥土的混合体,顽石奇异,泥土稀薄,每一棵树的生长和存活,都充满着艰辛与挑战。

进入园区,墓地的选择简单明了,选项多多。这里风景秀丽,鸟语花香,哪里都是良好的埋身之地。死者无要求,易打发。生者不苛刻,好满足。不花一分钱,就能享受这里清新的山山水水,令人嫉妒。

在一片有水的地方,众人停了下来。右边是山,左边接连几个水潭。大家或蹲或坐或卧,商讨着埋葬地的选址。这水是山沟沟人为堰塞形成的承接雨水的蓄水汪子,呈多节芽葫芦形。方圆几十亩水面,分散生长着茁壮的莲荷、蒲草和芦苇。荷丛中,小荷尖尖,荷叶田田,盛花斗艳。水面上,蜻蜓点水,鱼翔鸥飞,燕子呢喃。浅蓝色的绿蒲,如水中的伟丈夫,一丛丛,一簇簇,不挑剔泥肥水瘦,不计较水深水浅,憨直敦厚,长相饱满。它枝杈分明,梗叶难辨,逐光趋阳,蓬勃向上,先默默无闻,散漫生长,直到秋天生出人见人爱的棕红色蒲棒,才昭示远大理想和造福于人类的抱负。灰绿的芦苇荡中,杆茎挺拔,苇叶静默,憨态可掬。黑顶子红冠的绿翠鸟恬言柔舌,苇嘎子鸟操着半哑的嗓子,蹿跳其中,嘎嘎怪叫,噪得人耳鼓颤颠。

按照老孙的提示,战友们各舒己见,畅谈想法。公说公理,婆讲婆道。最后采纳了老孙将老爷子精心安置在半山坡一棵老柏树下的意见,也参透了天机不可泄露的玄机:它完全符合逝者头枕山,脚蹬海安林定脉的神秘说道。

在实地讨论风水宝地的过程中,有人觉得,如此透彻地亲身参与精选心仪墓地,像上了一堂活生生的生死存亡课。未雨绸缪,有人蠢蠢欲动,分明滋生出一个心愿,哪一天,自己伸腿归西,也像老爷子一样,能安然进入这风水宝地常驻,未必不是一种享受。

无锨无镐,大家都有一双手。山上有树枝,可以撬石头,挖土坑。大家齐动手,将老爷子的骨灰,掩埋得严严实实,还用碎石垒起了个小坟包。老李跪地磕头,泣血呼唤着生身之人。大山回声,传出老远。大家围坟齐哀,洒泪离去。

完成了老人与山体的亲密结合,他们走下山来。回望山野湖泊,听着蝉嘶蛙鸣,仰望无垠的蓝天,陡生出万千感慨。水中现金色的鲤鱼跳跃,林子里有斑鸠深沉的低吟。恍惚中,满山苍劲的墨绿柏树,如慈祥的老者,向着他们频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