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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日报·丰收副刊》刊登-李木生作品《齐长城随想》

2023-09-18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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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亘于齐鲁大地,绵延在1237.8华里、将近2600年的时空间,腾跃于1518座山峰之上,这就是世界最早的长城——诞生于中国春秋时代的齐长城。早在1987年12月,它就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评价说:“齐长城遗址在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具有很高的考古和旅游价值,它比欧洲人公元前459年修建的79公里长的雅典壁垒早200余年,比秦长城早400余年,堪称‘中国长城之父’‘世界壁垒之最’。”

曾经,它是捍卫家国安宁的长城巨防,历经战火的洗礼;而今,则成为一条历史与文化的长河,寂寞而又自信地奔流不息。

长城,无疑是战争的产物。作为春秋五霸的首霸、战国七雄之一的齐国,照样兴衰起伏,尤其在它先后灭掉了纪、谭、莒、莱等东部小国,使自己的疆域扩展到大海之滨的时候,防御便成为齐国最为重要的战略任务——而齐长城,便成了抵御南邻鲁、楚、吴与西邻卫、晋、宋侵略的最有力的屏障。“齐宣王乘山岭之上,筑长城,东至海,西至济州千余里,以备楚”(《齐记》),大致说透了长城战争时的防御功能。

它无疑见证了一场又一场的血腥战争。

平阴之战,长勺之战,艾陵之战,都是齐长城所经历的中国古代著名的战役。平阴之战是公元前555年,晋平公率晋、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联军在平阴重创齐军的作战。而艾陵之战,又是齐国被迫应战的战例。公元前484年,吴王夫差趁齐景公之死,联合鲁国进攻齐国,5月27日,双方在长城内外展开激战,齐军大败,中军将国书及大夫公孙夏、闾丘明、陈书、东郭书等被吴鲁联军俘获。博山邀兔崖附近挖出的大量青铜兵器,以其古战场的身份正记忆着往日的战争;而邀兔崖两边山顶上遗存的一排排石屋和几口古井,同样记忆着齐长城所经历的战火;尤其让人震惊的,是蜿蜒着长城复线的山顶上,三座保存完好的古城堡,矗立于悬崖之上,栉风沐雨。

我曾在齐长城遗址保存最完整的莒县段、莱芜段跋涉不已,那一座座长城之关——锦阳关、黄山关、青石关以及12小关天门关、北门关、霹雳尖关……——无不曾经被鲜血浸染。号称齐长城第一关的穆陵关,便坐落在东段长城沂水境内的大岘山与龙山之间,是守护齐国南大门最重要的关口。挈领群山,雄视八方,此关的建立甚至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竟有“先有穆陵关,后有齐长城”之说。但是,就是这样的长城上的雄关,也早已被战争的机器所粉碎。更有一个又一个的点将台和绵延千里的烽火台,依旧凝固着昔日保卫国家与捍卫众生安全的决心。而依偎着长城,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而仍然安好的士兵们坚守与居住的石屋,则让我一下子懂得,为什么人们会将长城比作一条蓬勃着无比力量的巨龙。

虽然初夏的金阳为长城与关隘镀上静暖之色,而我的心头却有飙烈的厮杀声腾喧不已。

但是,这道开天辟地的长城,这道被战火一次次淬锻的长城,难道不也是一个沉重又永恒的对于和平的呼唤吗?这种呼唤既是国家的,又是个人的;既是官方的,又是民间的——在那样战乱不已的年代,他们用这样一道千里之长的长城,拥抱着和平,也呼唤着和平。“春秋无义战”,则是那个被封为亚圣的孟子,对于这道长城的回应。战争,不管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都是肆无忌惮地杀人,何况“春秋无义战”。孟子无疑是中国最早的反战的和平主义者,也是最清醒的反战的和平主义者。他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对于这些个为了争夺土地与城池而不惜杀人盈野、杀人盈城的战争贩子,孟子认为就是判处死刑都不足以赎他们的罪过。

那么,我似乎看见,在国家形象与征伐战杀的形象之外,齐长城还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平民形象,与提倡“君轻民贵”的孟子有着同样的民间色彩。从泰山脚下、济水河畔的长清孝里镇广里村的起始点,经日照的莒县,直至黄岛东于家河村入海处,齐长城都有着浓郁的民间味道,它既是封闭的,拒敌于长城之外,又是开放的,畅通着民间生活、经济与文化的交流通道。而最为集中体现这一特性的,就是置布在长城之间的“便门”。

什么是便门?便门就是向本国与外国百姓敞开的、交通无碍的方便之门。锦屏山之阳的锦阳关,是齐长城著名的关隘,原有城门楼,“锦阳关”三个大字高悬其上,下面的拱门也赫然有势,高6米、宽9米、进深8米。让人忽略却又十分重要的是,在锦阳关东不远处的鲁地村北,就有一个锦阳关便门,也是石砌拱形,高2·8米、进深3·3米。虽然比锦阳关正门“寒碜”了许多,却比正门热闹得多也丰富得多长久得多,因为那是齐鲁百姓们的方便之门、友好之门。这样的便门,或为拱形门洞,或为木门,最简陋的便是直接从城墙上留下或挖出一个豁口。而且,就在那些堂皇高大的关门被岁月湮没、废弃或为战争化为乌有的时候,只有这些便门还在生动地活着,活在百姓的使用中。齐长城有名的“一线五村”的上法村、下法村、中法村、卧云铺村与逯家岭村, 无不昭示着齐长城的这种民间风貌。中法村是一个拥有吴、王、李、穆、田、姚、张、郑的多姓村,村民们亲爱慈善、朴厚和睦,陪着身边的长城,一代又是一代,吴家行医、张家木匠、田家石匠,生生不息。而村中的那块光绪年间的禁赌碑,与满溢着古意的石房、石碾、石磨、石台阶与石板路,都与齐长城一起延续着一个民族的变迁。

齐国有两件大有益于中华民族的建树:齐长城与稷下学宫。临淄的那个稷下学宫,曾经容纳了诸子百家的所有学派,而待遇优渥的稷下先生们,最多时已达千人以上,包括孟子、淳于髡、邹衍、田骈、慎子、申子、接子、季真、尹文子、鲁连子、驺子、荀子等。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热气腾腾,大学者余英时先生说“稷下先生的最大特色,是‘不治而议论’(《史记·田敬仲完列传》),‘不任职而论国事’”(《盐铁论·论儒》),是他们“必然享有极大的批判的自由”。想想天下的知识分子,通过关楼或便门,络绎不绝地越过齐长城,来到齐国首都临淄的稷下学宫,那该是一幅多么让人神往的景象。齐长城的封闭与守卫,稷下学宫的开放与容纳,正是齐国强盛与发达的关键所在。由此,我们可想见,那道千里长城,正亦有着开放与容纳的另一种性格。而且,那一个盛夏之日,站在稷下学宫的大门前,我甚至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中国的大统一由那个焚书坑儒的秦换成建造了稷下学宫的齐来完成,中华民族当是另一种气象、一种向世界敞开胸襟的气象。司马迁的描述,当是这一问题的第一答案:“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中国人的生活,除了“家殷人足”之外,还要能够“志高气扬”。

齐长城,既是历史的长河,更是一道文化的长河,而且当它将历史与文化一起融进山川之时,它又是一道大自然之河。缅怀,浏览,畅想,沉思,抒情,展望,齐长城有着让人既心魂感动又应接不暇的风貌。

土夯结构,石筑结构,土石混合,或者干脆就以山代墙,随形就势的齐长城,早已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欣赏它,用生命去体贴它理解它,最易被人忽略又最不能忽略的地方就是细节。胶南地段长城断面上石灰、糯米浆与沙子的混合,曾经注入着多少筑城人的智慧?由孙膑督修的齐鲁、齐楚交界处的淄川齐长城,在山的峭崖陡壁之上,有一段近2000米保存相对完整的长城,尤其是那道用巨大的天然石板做成的石门,又表达着怎样的卫国御敌的雄心?险峰夹挟的青石关北,那条天然形成的石板道上,深达15至20厘米的独轮车辙,曾经抛洒过多少汗水与艰辛、期待与向往?

因长城而牵动国人之心的,还是那位孟姜女吧?多少国人将她的故事错安在了秦长城之上,只有走过比秦长城早了400年的齐长城,才会明白,这个农家的女儿,就生长在齐长城的旁边,并为齐国的民众所珍惜。她不仅是对于坚贞爱情的歌颂,也是对于修筑长城所造成的沉重劳役的控诉。但是真正以血肉之情去同情与怜悯一个年轻女子之苦的,还是长城内外的百姓们,他们知道孟姜女就是他们的女儿。从齐长城开始的地方,就有了孟姜女的传说与记忆——长清境内的长城铺,因明万历皇眷在此修道念佛而建有“皇姑院”与“崇寿寺”。但是百姓们不管这些,还是要建自己的孟姜女庙,小是小些,却系着百姓的心疼。这个村有三户姜姓人家,他们一直念念不忘地代代相传:“孟姜女是俺们的老姑奶奶。”泰山岱岳区下港镇则建有孟姜女祠,就在泰安与历城交界处的吕家庄北山口的长城下。祠被毁,祠前的古柏古槐犹在,而明代诗人边贡的诗句,更是在齐长城这道历史与文化之河里闪烁有致:“长城在齐哪在秦,齐山古寺春草萋。千载哭夫能变俗,至今犹说杞梁妻。”而在莱芜的长城脚下,则有南王庄是孟姜女丈夫范喜良老家的传说,而不远处的孟家峪则是孟姜女的出生地。长清,肥城,黄石关,青云山,淄水,安丘……齐长城沿线,哪里没有孟姜女的故事呢?

比齐长城稍稍年轻的孔子,注定要在齐长城文化之中,演绎重要的一章。早在他的而立之年,就曾在鲁国相逢过齐景公与齐国大臣晏婴,并有过良好的交谈。真正的赴齐,是在孔子35岁因鲁国内乱而适齐。那时齐长城的西段,当是已经竣工。孔子奔齐,一住就是两年,齐景公多次与孔子对话问政,并准备重用孔子。但结果却是孔子提着正淘着的米,急急地逃离,“孔子去齐,接淅而行”(《孟子·万章下》)。细细地想来,孔子的离齐,实则是齐鲁文化与精神的深刻矛盾所致:齐有长城,却倾向于开放,鲁无长城,竟一味地保守。

不过,齐长城的一个重要景点“孔子闻韶外”,还是记载了孔子在齐的美好经历。听了《韶乐》竟能沉浸其中,三个月忽略了肉的味道,还有他的那句千古之叹——“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想不到音乐竟然能够将人带到如此高的境界,更为齐长城留下了一处佳话。淄博市齐都镇韶院村,就立有一块“孔子闻韶处”碑。韶院村原为枣园村,因清嘉庆时村民掘地得古碑,上书“孔子闻韶处”,遂易村名为韶院。

最为历史所称道的,当然是在齐鲁夹谷会盟之时孔子所扮演的主角的角色。记得是在写成《孔子传》之后,我曾在会盟之地反复还原当时的情景:以弱胜强,以礼胜兵,原则性与灵活性高度结合,伟大教育家的孔子,就在那片山谷的平坦处,显示出一个大政治家的风貌。但是现在思量起来,孔子在夹谷会盟之事上,是沾了一些历史叙事之光的,实际情形,齐景公的包容与政治远见也是促进会盟成功的主要因素之一。

千里齐长城,平阴邑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军事重地。公元前555年平阴之战后,公元前404年,又一场战争在这里进行,魏文侯率多个国家联军伐齐,齐宣公被俘。此役不仅结束了姜齐的历史、开启了田齐的统治,还因为一个骉羌钟的铭文“入长城,先会于平阴”,而让“长城”的称谓提前到2400多年前。

走进齐长城,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人一个不容怠慢的课题。战争的嚣咆早已沉寂,可历史的画卷正在徐徐打开,期待着我们去研究与分辨;而作为一道千里之遥的文化长河,才刚刚露出其绚丽而又深邃的境界,亟待我们去欣赏、汲取、照耀与创造。(作者:李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