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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贺!市作协主席张建鲁发表在《时代文学》上的作品《泪河》被《小说选刊》选载!

2024-06-04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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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  河

作者:张建鲁


 一声嘹亮、悠长、尖锐的汽笛响过,张立突然感觉他自己真的长大了,心底还暗暗为自己的黑大个而自恋而自豪起来,还琢磨着,自己长得再威猛再高大一些就更好。

他怀抱凉森森黑乎乎的钢枪,坐在晃晃荡荡的闷罐车里,摩拳擦掌,豪情满怀。这是他第二次坐火车,坐的却是闷罐车。他第一次坐火车,是去年应征入伍的时候,那是坐的绿皮的带玻璃窗的L形直角座椅特别舒服的长途列车。

闷罐列车咔咔嚓嚓一路前行,他的思绪却像是被车头的迎面风吹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神州大地的地貌基本上是西高东低,国内众多自然形成的河流都是东西走向的,而且绝大多数东西走向的河流都是自西往东流淌的。可是,九州之一兖州境内的两条天然河流却都是背道而行之,东西走向的泗河的水流是自东往西流淌的,它的支流杨家河也是自东北往西南流向的……张立紧握坚挺的钢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浮想着背后的家乡、背后的岁月、背后的人和事儿。

他出生于英豪世家、军人家庭,出生于泗河与杨家河分叉处的一个叫做火头湾的河湾。河湾的外侧,还有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郭家潭。他出生的村子不大,也不见有古老的楼阁,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郭家楼。他上小学时,才听老师说,郭家潭边原来有一排青砖楼房,是他们张家祖先建的。不过,老师说他也没见过那排楼房,也是小时候听大人讲的。

无论如何,遥想自己的家乡郭家楼,那可真是背山傍水、良田沃野。村子的西南面是兖州现有区域内唯一的山峦滋阳山,东面是蜿蜒南流的杨家河和传说悠悠的郭家潭。滋阳山不仅有铁拐李的传说、有仙人洞、驴蹄印,还有解放后修筑的国字号的大型洞穴式粮仓。那是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修筑的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具有军事用途的大型工程、秘密工程。曾经是军事禁区,现已解禁,转为民用。杨家河畔不仅发生过历史上的捻军之战,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这里也曾经发生过多次抗击日寇、消灭土匪、阻击国军的大小战斗。而且张立的高祖父就参加过历史上的捻军之战,他的父亲则参加过抗日、剿匪和解放战争,是受过军委和国务院嘉奖的老英雄。

受成长环境和革命家庭的影响,他从小就有军人情结、远大理想和英雄主义倾向。他在天齐庙中学读初中时就曾经报名参军,但由于年龄太小而没能如愿。后来到兖州读高中,读到高二时,部队正巧到学校招新兵,他再次果断报名,毅然决然地穿上了绿军装。

铁皮闷罐车咣当当咣当当地一路远行,他的思绪再次回到中学校园。


(一)

他上高一时,是班长兼体育委员。而和他要好的两位课代表都是长相甜美、说话温柔的女同学。

语文课代表名叫周丽,家是和他一河之隔的邻村的,和他从初一就是同班同学,还做过很长时间的同桌,他俩是一同由天齐庙中学升入高中的,堪称发小。高一分班又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初一时候的周丽不仅个头瘦小,皮肤也是黑皴皴的,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反而衬托出她营养不良的状况。可是,到了高一,她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身段亭亭玉立了,脸色也由原来的粗糙变得白皙而红润起来。原来瘦削的尖下巴,如今变成了漫圆的鹅蛋脸。就连嗓音也变得清灵、柔婉、动听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张立心里想。

高一开学第一周的周末,在学校吃完午饭后,他和周丽一起回家过星期天。半道上,他对周丽说:“这初秋的滋阳山上一些野果应该熟了,要不咱俩去看看?”周丽说:"好啊,我好像真的闻见野柿子的甜香了,怪馋人的!”

于是,他和周丽拐道走向林木茂密、野果飘香的滋阳山。

滋阳山是兖州地盘上唯一的石头山,海拔只有七十多米。不过,滋阳山的传说,在他们这一带家喻户晓,众说纷纭。滋阳山在兖州地区也算是很有名气的神话名山。古时候有着滋阳八景之说,不过,在他俩上山之际,这些传说中的景观早已无迹可寻,很难找到踪迹了。

荒草深深的山坡上,张立发现一个晚熟的小野瓜,黄橙橙的像个大鹅蛋,一闻还很香。他薅一把看上去很干净的野草把野瓜使劲儿擦了擦,对周丽说:“你吃吧,应该很甜。我书包里倒是有个小铅笔刀,不过,今天上午我还用它削过铅笔,铅有毒,还没野草干净。就这样擦擦吃吧。常言说的好,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周丽就笑了,非常开心地说:“你没看见吗,这小瓜正好长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而且前天刚下过暴雨,老天已经给咱俩把野瓜洗好了。不擦也可以直接吃,干净的很!”她说着用双手捧住野瓜用力一挤,小野瓜就裂开了。她掰成两半,递给张立一半:“咱俩一人一半,我哪能自己吃啊。何况是你发现的……”

张立往后一躲,把双手也放在身后,说:“你自己吃吧,这么小的一个小瓜,我闻闻就行了。”

周丽笑笑,抬手咬了一口,说:“真甜!又甜又香!真好吃!”  然后上前一步,还是执意地给张立一半。

张立说:“好吃你更得自己吃了,如果有点苦,你吃不下去,我吃还行……”

“这啥话啊!甜就我吃、苦就你吃?怎么能这样呢!同甘共苦才是好同学嘛!”周丽凝视着张立的眼睛说。

张立一时语噻,支吾一阵之后,笑着说:“你是女孩,我是男孩嘛。”

“我是女孩怎么了?你是男孩又怎么了?从五四运动不就提倡男女平等吗?”周丽瞪着眼睛说。

张立就嘿嘿嘿地笑了,他笑一阵之后,没话打堆话地说:“你没看见村里的公鸡,看到地上有好吃的,总是咯咯咯地叫着,等母鸡过来吃吗?”

“什么啊,你啰啰的!胡诌八扯的啥啊!”周丽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已经嚼碎的瓜瓤都从嘴角溅出来了。

她这么一说,张立的脸微微红起来。

张立的脸一红,本来只是说说笑笑的周丽,明丽的笑靥也泛起一抹潮红。

为了掩去些许的尴尬,周丽又开始让张立接过那半块瓜去,她特意提高嗓门大声说:“赶紧接过去!你再不吃我也不吃了!你不是公鸡!我也不是母鸡!”

她说着说着又笑喷了。

张立也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直蹦圈儿。

当他笑得昏头昏脑之后,当他终于静下来不再兜圈儿,他看到周丽真的不吃了,已把她手里的两块甜瓜放在了裸露的那块岩石上。他赶紧说:“别别别,我吃还不行吗,我尝尝总可以吧?”

他说着就拿起周丽已经咬了几口的那个还剩少半块的野瓜,大口小口地,不由分说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嘟噜着:“真甜!真香!真好吃!”

周丽先是一愣,接着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知道,张立的所作所为,以及说三道四、胡言乱语,其实都是为了让她多吃点,让她高兴。于是,她也没再说什么,拿起另一大块也大口小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你吃了最多也就有四分之一,我知道 你是让着我,想让我多吃点,我、我……谢谢你!老同学!”

张立有些脸红脖子粗的,他嘿嘿嘿陪着笑脸说:“真甜!真的很甜!没想到野瓜也有这么好吃的!”

“甜吧?甜就得分享嘛,我哪能吃独食啊,尽管我知道你的心意、你的美意!”周丽说着,内心里似有灵光一闪,她居然把手头上最后一口甜瓜,硬从嘴边留了下来,伸手递给张立,“你尝尝,瓜头上更甜,更香,也更可口。你刚才吃的是我剩下的瓜蒂的那头,明显不如这头的口味。”

张立刚才光想着让周丽多吃点了,没想其他的,一时忽略了那个小块的是周丽刚刚咬过的、吃过的、剩下的。在他大口小口地吃了几口之后,才把这茬给想起来。他想起这茬时,心底也好像有灵光一闪,他也说不清是什么灵光,为啥一闪,但他马上感觉嘴里的野瓜更甜更香了。

而此刻,当周丽又把她吃剩下的带着少半个瓜脐的一小块瓜肉递过来时,他的心底不再仅仅是灵光一闪,而是心头暗涌万千青涩的渴望与窃思。但他因为心里有事、有想法,便愈是不好意思与难为情。只能违心违愿地摇摇头,而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他扭捏作态的神情,周丽心里的灵光一闪也彰显出历历郁郁的某种灵犀与通感,她似乎已通晓、已猜透张立此时此刻内心的所思所想。也暗暗感觉到有些不应该这样,有些男女间的犯忌与唐突。但她已经把拿瓜的手伸出去了,也不好再自动缩回了。只能一狠心,硬着头皮说:“给你啊,头上和瓜蒂那儿的口感真的不一样的。”

张立还是不好意思接过去,还是支支吾吾地推辞着。周丽一看不好收场了,只好心一横,上前一步,硬把这一小块瓜肉塞到了张立的嘴里,不由分说。

事已至此,张立也只好把心一横,张口含住这块凝结着友谊和情义的甜瓜,美美地嚼起来。一边嚼一边吞吞吐吐地说:“真、真的不一样,瓜头上更甜、更香脆……”

他说着还特意嚼得更带劲,咀嚼的声音很大,很夸张。

看他憨巴拉几的吃相,周丽也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和想法,甚至能猜想出他的口感和心理感觉。但她还是装着啥也没看出来、啥也没想到、啥也没发生地、爽朗明快地笑起来。青春的笑声像阵阵蕙风鼓动风铃在山野间玲珑剔透、清脆悦耳。

为了打破因吃瓜引发的意外局面,周丽终于转移话题说:“听说这山上八仙之一的张果老来过,而且是骑着毛驴来的,而且还留下驴蹄印,你说是真的吗?要不咱俩找找看?这可是你们张家人的传说和事迹啊!”

周丽说着,笑成了一朵盛开的山菊花。

张立心里愈加甜美,他外形夸张、内心紧张地咽下甜瓜之后,也想赶紧转移话题,就顺着周丽的话说:“我也听爷爷讲过有关张果老和驴蹄印的故事,还说这山上原来有张果老居住过的仙人洞啥的。对,咱俩找找看,看看山石上有没有驴蹄印一样的坑坑洼洼的印痕,顺便找找柿子树什么的,我爬树给你摘柿子。这季节应该熟透了,应该很软了,可以摘下来直接吃了。”

“嗯嗯、行行,”周丽高高兴兴地说,“听说这山上不仅有你们张家的故事,还有不少其他的故事呢,你听说过不?”

周丽这是第一次和同学一起爬滋阳山,而且还是男同学,而且还是她最佩服、最信赖、最欣赏的男同学。这感觉和心情,与前些年她和邻居家的英子一起上山割猪草完全不一样。她也是喜出望外地没话找话说。

张立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情和感觉呢,她也是第一次和同学一起上山,而且是在他心目中最好看、最懂事、最令人喜欢的女同学。关键是,就他俩,不是群体活动和出动。他内心阵阵窃喜,而且有些掩不住的飘飘然。他赶紧又顺着周丽的话说:“是啊,是啊,我听爷爷讲,这山上的故事多了去了。据说这滋阳山原本是泰山的姊妹山呢,差点儿长成泰山那样高耸与巍峨的模样。相传,泰山是姐姐,滋阳山是妹妹,姊妹俩说好,看谁长得高,而且只能在太阳出来之后和没降落之前才能生长,夜里谁也不能偷偷地暗自生长。咱这滋阳山因为是妹妹,平时也都是姐姐啥事都让着她,她就动起小心思,有些小私念,想着不能比姐姐矮了,想着年龄上比不过姐姐,这身高上再比不过姐姐,岂不啥事都低姐姐一头了。于是,她等月亮升起时,等姐姐入睡之后,就在夜里偷着长,使劲长。有天夜里,她正晃着膀子偷偷生长时,正好被赶夜路的张果老撞见,仙人的神驴一脚踩到了她的肩膀上腰上,令一脚踩到了她的腰上。她被仙人的神驴这么一踩一冲,不仅夜里不能暗自成长了,就连白天也无法成长了……”

“嘻嘻嘻,张家人的毛驴蹄子咋就这么厉害啊。不小心踩一脚,山都不能再生长了,真是神奇!”周丽帮衬着说,“对了,你们张家人就是厉害,老天爷张玉皇是你们张家的,道教鼻祖张天师也是你们张家的……”

张立就嘿嘿嘿地笑了,赶紧说:“你们周家也够厉害的,远古的周文王,三国的周瑜,近代的鲁迅、周树人,还有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等等等等,多了去了……”

周丽就又银铃般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晶莹的眼泪在斜阳的照射下看上去像掩映的珍珠。

二人说着笑着,一会低头一会抬脸地寻找着。围着滋阳山上上下下地走了大半圈也没找到传说中的驴蹄印。倒是找到好几棵挂满金黄柿子的柿子树。

于是,在周丽的笑声和属望中,张立把肩上的书包摘下来放在树下的山石上,猴急地蹭蹭蹭就爬上了一棵歪脖的野生柿子树。他挑一颗看上去早已熟透的、金红色的、红钻石一样的扁圆的大柿子,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摘下来,对树下的周丽喊道:“接住啊,熟透了,软软乎乎的了!”

周丽就充满期待地,馋滴滴地把双手举起来,拿出接柿子的架势。张立一松手,金红色的软柿子就垂直降落下来。周丽啊一声还真接住了,但是由于柿子熟得太透,居然在她接住的瞬间爆裂开来,红红的柿汁溅了一地,周丽的手上、腕上、甚至脸上和脖子上隐隐约约也溅上了。

周丽惊得、高兴得直蹦圈儿。她终于平静下来之后,抬脸看看树上的张立,见他正往自己的衣兜和裤兜里塞柿子。她赶紧大声喊道:“你没看到啊?你傻啊?这么软的柿子也不能再往兜里装了,你下树的时候一挤肯定也会爆裂!你赶紧下来吧!把咱俩的书包归整到一个书包里,你再带着一个书包上去,然后在背后背着下树,应该没问题。”

“嗯嗯、对对,”张立一边下树一边说。

张立下来之后,周丽正舔着吮吸着掌心里、指头上、指缝里的柿子的汁液,满脸的甜美和喜悦。嘴里还嘟噜着:“真甜!真甜!比野瓜还甜!”

她看张立下来了,又不由分说地把指头上的汁液往他嘴里抹了两下:“你尝尝多甜!”

“真甜!真的熟透了!”张立吧咂着嘴说。

周丽又添了吮吸了一阵,然后甩甩双手,对张立说:“你手上干净,你从我书包里掏卫生纸,给我擦擦脸上、脖子上,赶紧!然后把我的课本和文具都装到你的书包里,再赶紧上去的。可慢着点儿,我知道你是爬树的高手,但也得小心啊,别摔着刮着的!”

“嗯嗯,没事,这歪脖树不是很高,就是掉下来,也摔不着。”张立说着,已经归整好书包,又开始爬树。

就在他刚刚爬回到树杈上时,他挂在脖子上并弄到背后的空书包北风一吹,缠在了一个树枝上,他却没发觉。当他沿着另一个树杈继续攀高时,被牵扯了一个趔趄。他顺势抓牢树杈,并顺势跌坐到树杈上。尽管没发生啥危险,但当他使劲起身是,他裆部的裤子却被树杈上突出的断茬给刮开线了,开裂一道足有一尺多长的裂缝。他感到有凉风从开缝中鼓胀着钻入,他看看树下的周丽,又赶紧坐在树杈上,一脸的局促和尴尬。

周丽先是一惊,大声惊叫:“小心!吓死我了!”

看仔细之后,又捂嘴笑了,她忍俊不禁地说:“你接着摘柿子吧,没事儿,我看清楚了,只是开线了,不是刮破了。我书包里有针线,你下来后我给你缝上就行。”

她越这样说,张立越是难堪、难为情。坐在树杈上唉声叹气,不好意思再起身。

周丽看出他的尴尬和顾虑了。就又喊道:“没事儿,你穿着秋裤呢,我刚才看到了,秋裤没事儿,好好的,你迟疑啥啊你!赶紧摘、赶紧下来,我好给你缝裤子……”

闷罐车咣当当咣当当地继续前行。

回想到这里时,张立偷偷地笑了,满怀的喜悦和追念。他抱着冰冷的钢枪,忽然感觉有一种历历郁郁的思念。他想周丽了,锥心地想。


(二)

闷罐车咣当当咣当当地继续前行,像马背上的摇篮。他嘴角含笑地混沌了片刻,而且还做了梦。但他梦见的不是周丽,而是文艺课代表王红丽。

王红丽是他进入高一之后的新同学,不过,他俩却堪称没青梅也没竹马过的自小就有交集的发小。

王红丽是在兖州九一医院长大的部队首长的独生女,她的父母和张立的父亲都曾经参加过淮海战役,是生死之交。他俩小时候就多次见过面,只是到了高一开学的那天,才第一次说话。在校园的广场上排队排位时,王红丽挤到他身边,小声说:“立哥,我是在级部办公室看到你分在这个班了,才央求级部主任也把我调到这个班的……”张立嘿嘿一笑:“这么说缘分也是可以调整和争取嘛!”“嘻嘻。”王红丽的双颊泛起美丽的红晕。

张立说:“你从小就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就给人一种白雪公主的样儿。对我这个泥巴猴从没正视过一眼,斜视的时候也很少。几年不见之后,今天忽然成同学了,关键是你忽然正视我了,而且还甜甜地喊我一声立哥。这可真是令人意外,令人意想不到,令人喜出望外,嘿嘿嘿。”

“瞧你说的,那哪是不正眼看你啊,哪是女童的天性和本性。一般来说,四五岁的女童就有性别意识了,就知道男女有别了,就知道回避和避嫌了。女娃的心思你不懂……”王红丽笑着说。

张立说:“我是不懂,不过,后来呢?都上初中了,还是女娃吗?”

“后来嘛,后来,女娃就变成了女孩,女童就变成了少女。就更不好意思搭理男孩子,不好意思搭理少年郎了。少女的心思你更不懂……”王红丽捂嘴瞅着他。

张立嘿嘿一笑说:“你这么一说,我似乎还真懂了。这么多年来的压抑郁闷,这么多年来的自卑感和挫败感,这么多年来的误解和愤恨,被你立哥一喊,全都冰消雪融,全都满树繁花了!真高兴咱俩做同学,有个亲妹妹的感觉!”

“嗯,其实,在我内心深处,你早就是我的亲哥哥。从我记事时起,你每次来我家,或者我跟爸妈去你家,大人不总是对我说,这是你立哥嘛?每当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近亲切感,感觉自己并不孤独,起码还有个同岁的哥哥。其实吧,女孩子表面的不搭理,往往是因为内心的最在意……”王红丽说。

张立说:“谢谢红丽妹妹!听妹一席话,真是胜过偷读十遍《红楼梦》。你今天让我醍醐灌顶,令我顿然开窍!”

“嘻嘻嘻,你开什么窍了?你可别想多了!更别想歪了!说真的,男孩子的心思我还不大懂。”王红丽娇嗔地说,“看看咱俩能成同桌不……”

谁知,王红丽预先没弄明白班主任排座次的道道,她本来真是想和张立拼个同桌的,结果却成了前后位。她在前,张立在后。而神使鬼差地,周丽又正巧坐在了张立的后面。他仨成了前后座次的三点一线。

在张立的忆念中,王红丽沉默寡言,目光清冷,不善言笑。整天穿戴得小公主似的。原来的红苹果一样的小脸蛋,如今变得浑圆起来,既像马奶子葡萄的形状,又像羊脂玉的浑圆籽料,莹润、俏丽而名贵。

难道女人真是水做的?真是玉质的?她怎么越变越水灵!越变越入眼!越变越迷人!张立坐在她身后,逸念悠悠地暗思忖。

开学的当天,稳重而又爱好运动的他就成了班长兼体育委员,作文写得很棒的周丽就成了语文课代表,能歌善舞的王红丽则成了文艺课代表。看来,高中老师们对新生已是有所掌握和了解。

开学第一个星期,住校生们回家又返校之后,王红丽对张立说:“我妈说,她想你了,下个星期天让你去我家过礼拜。”

“我也想叔叔和阿姨了,真的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亲生父母之外,最疼我最关心我的就是叔叔和阿姨!”张立不无感慨地说,“不过,下星期天我忽然不回家了,我爸我娘不惦记吗?”

王红丽小声说:“你可真笨真傻啊!你不知道你爸你妈、我爸我妈。他们是干什么的吗?他们还能像你一样笨吗?”

“嘿嘿嘿,我、我们将来也不一定就比前辈们差!”张立说,“我这个星期天回家把这事给爸妈说一声,下下个星期天再去你家。我感觉这样更妥当,对不?”

王红丽指着张立的鼻子说:“对个头啊,我妈已经给伯伯打电话了,说这事了,而且伯伯说他也想我了,下下个星期让我跟你回郭家楼!”

“我家没电话啊……”张立支支吾吾地说。

王红丽急得脸都红了,大声说:“你家没电话,可是你村委会有电话啊,伯伯不是村里支书吗,我妈往村委会打的电话,找的伯伯,说的这事!你真榆木脑袋啊!”

“嘿嘿嘿,还真是,我咋没想到村里有电话呢!”张立一拍脑袋说,“我平时也不笨、不傻、不榆木疙瘩啊,怎么一在你面前,我就变得愚钝和迷糊啊?我也发现了,在你面前,尤其是在和你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有时候就忽然像短路了一样……”

王红丽抿嘴一笑,又指着他的鼻子说:“再次警告你,别想多了!更别想歪了!”

张立一听就忍不住笑了,小声说:“想歪能怎么着,一个亲妹妹,一个娘家哥。”

“这还差不多!还有个哥哥样儿!”王红丽的笑靥里浮现两朵潮红的荷花。

转眼又到星期天,校门外,张立对周丽说:“你今天自己回家吧,路上小心点儿,滋阳山上的柿子再好吃,你自己也千万不要去摘!等下个星期天我再陪你去摘,柿子风干后更好吃,柿饼干……”

“哟,跟我回趟家,还得给别人请假啊?”王红丽在一旁小声说。

张立一愣,似乎有点面红耳赤,赶紧解释说:“不是,不是,我和周丽同学的家紧挨着,就隔一条杨家河,上个星期天我俩结伴回家的。这个星期突然改道了,得给老同学说声嘛……”

“我咋还听着又是滋阳山、又是柿饼干的,你俩上个星期没有直接回各自的家吧?一同爬山去了吧?真令人羡慕!”王红丽看看张立,又看看周丽,有些阴阳怪气地说。

张立和周丽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没吭声。

王红丽又大声对张立说:“哥,啥时候也带我去滋阳山摘柿子啊?”

没等张立回话,她又转向周丽,强装笑脸说:“嘻嘻嘻,我也爱吃柿子,更爱吃柿饼干,下次你再和我哥爬山时,也带上我。我挺有眼色的,不是那种看不透事儿、傻不拉几做灯泡的人……”

周丽脸一会红一会白的,不知说啥好。张立赶紧打断王红丽的话说:“行了、行了,下次一定带上你!”

“这还差不多!像个做哥哥的样儿!不像某些人,冷若冰霜,不知远近,一点也不在乎做妹妹的、做小姑子的感受和恳求!”王红丽含沙射影地说完,转身走向一边去,等待来接她的车辆了。

张立赶紧小声对周丽说:“别和她一样,别往心里去,她就这性格,刀子嘴豆腐心。她这也是说着玩的,开玩笑的。你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哥!哥!车来了!赶紧过来,咱们回家!”这时,来接王红丽的吉普车已经听到王红丽跟前的路边。

周丽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眼里噙着泪,转身自己走了。

张立刚上车,当着司机的面,王红丽就又阴阳怪气地说:“哥,行啊你,这刚上高一,你把嫂子都给我备好了,真令小妹叹服啊!不服不行啊!”

张立用胳膊悄悄撞了她一下,见她转过脸来,他又很很地瞪他一眼。意思是,在车上说这些干啥。

王红丽却不吃这一套,她又接着说:“咋地,我说错了吗?我说的不对吗?男子汉大豆腐理应敢作敢为敢承当才对,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做妹妹的看出来了,说道说道不行吗?嗯?”

“行,咋不行,你爱咋说咋说,咋说都行,可是,你不能当着那么多同学们的面,一五一十口无遮拦地说人家嘛,她毕竟也是女孩子嘛,能受得了这样的流言蜚语、栽赃挑事吗?啥事不能太过分,不能太锋利,得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想问题、体会问题才行。不然就会误伤别人,甚至诋毁别人……”张立小声说。

王红丽气得在车座上猛一颠,大声小气地说:“哎哟哟,这就开始护驹子了是吗?我那不是开玩笑吗?我又不是外人,我一口一个哥哥、一口一个妹妹的,那样说,就不是不知轻重,就是掺杂着高兴和祝福的玩笑话,促事话。换句话说,就是想成人之美的圆宽话儿、挑逗话儿。咋就成了流言蜚语、栽赃挑事了?咋就成了太过分、太锋利的话了?咋就成了误伤和诋毁了?你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可真多啊!你光知道护着她,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张立一看王红丽动真气了,不想弄成不愉快的僵局,就赶紧说:“对不起,我的话也有些过头了。其实吧,我也理解你的想法,也能体会到你的感受,甚至觉着你是那么的可亲可爱。上面的吵吵,不都是话赶话嘛!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

“这还差不多,这还有个哥哥样儿!你要是再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地斥责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了,就好像当年那样不搭理你!”王红丽说着说着就笑了。

车辆驶进了九一医院宿舍区的大门,很快就到家了。这时,王红丽的妈妈和爸爸已经站在门外等候着。张立下车后,直奔二位老人而去,王红丽的妈妈迎上前来,伸开双臂,仅仅地抱住他说:“乖来!儿来!你如今长成英俊挺拔的大孩子了,翅膀硬了,就把阿姨给忘了啊!真是小马嘎尾巴长,取得成绩忘了娘啊!”

紧随其后的王红丽顺势接过话茬说:“老妈真是火眼金睛啊!您太厉害了!看人看事真是一看一个准!”

她妈妈一听,松开了张立,瞪大眼睛问王红丽:“小丫头片子,你说什么呢?什么一看一个准?难道你立哥真的娶媳妇了、有媳妇了不成?”

“嗨,您刚才说的不是取得成绩忘了娘吗?我立哥现在是我们班级的班长和体育委员,是班树,是校草,成绩大大地!”王红丽不仅口直,而且心快,她灵慧得很,关键时候、关键话茬,她还是很会圆满、很会来事的。

张立被吓得一惊一乍的,听到她把话头转得那么快、那么好、那么平稳,他收紧的心又轻松起来。他又跑向王红丽的爸爸,抱住他老人家的胳膊说:“王叔叔,我真的想您和阿姨了!您是我人生的坐标、学习的榜样和膜拜的英雄!我一定好好向您学习,不辜负前辈们的期望,辜负这个美好的时代!”

“行啊,小子!不仅注重亲情,还学会赞美和歌颂了!是个材料!有前途!叔叔看好你!”老人家朝他伸出大拇指。

一顿丰盛的午餐,吃饱喝足之后,知道二老有午休的习惯,张立就说:“叔叔阿姨休息一会吧,我和丽丽去客厅说说悄悄话儿。”

二老去卧室之后,王红丽说:“咱不去客厅,他俩午睡,咱俩又不能看电视;咱也不去琴房,又不能弹琴给你听;咱去我的卧室兼书房吧,我给你看我的美照和艳照,让你饱饱眼福,嘻嘻嘻。”

“妹妹的闺房是能随便进的吗?咱俩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张立有些犹豫。

王红丽说:“你看你,事还不少呢!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你来,该拾辍的早就拾辍好了,该掖着藏着的早已掖好藏妥了。你别这么多的事了,这么多的顾虑了,好不好?你和周丽能一块爬山,一块钻山洞,就不能和我单独处处、单独说说话、聊聊天吗?”

“那好吧,你提前拾辍了,我还顾虑啥。”张立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三)

    

开学一个月之后,在周丽的提议下,他们班成立了“芳草文学社”,并决定编辑刊行手写小报和黑板报。周丽毛遂自荐做主编,且推荐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过诗歌的张立做社长。作文写得不咋地,写诗也是顺口溜的王红丽,也不甘示弱,也毛遂自荐并央求周丽和张立,做了社刊的诗歌编辑。

第一次文学沙龙上,有些慌张的张立脱口说:“丽丽先说说我们办文学社的宗旨和相关章程吧。”

明知道他说的丽丽是周丽,王红丽还是强装笑颜地说:“请张社长以后注意,我们社团可是有两个叫丽丽的,你丽丽、丽丽的,不分垄、不开杈的,谁知道你究竟喊的是谁啊!”

同学们就都笑了。张立赶紧向王红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初中时,这么叫周丽同学叫习惯了,没想那么多,实在是抱歉!今后我改口还不行吗?叫你红丽、叫她周丽,不再丽丽、丽丽的了,好吧?嘿嘿嘿。”

“这还差不多!”王红丽说,“不能糊里糊涂一抹二啊!”

同学们又都笑起来。

周丽的脸却红了,局促一阵才开口说话:“我、我、我就不先讲了,还是请我们的张社长先说说吧,大家鼓掌欢迎!”

张立就没再客气,没再犹豫,站起来说:“问好各位同学,各位文朋诗友!今天我们共聚一堂,是我们芳草文学社成立一来的第一次大聚会,第一次写作沙龙。我今天主要讲三个方面,一是我们文学社的宗旨,我们是毕竟是校园文学社,与社会上的芸芸等等的成人文学社有本质和原则的不同,我们是文学百花园里的新芽和新秀,我们不是牡丹园,也不是参天树,我们是刚刚萌芽的芳草与香花,我们是文学的后备军,是文学的接力棒。我们不排斥成人化的诗文,更不排斥课标化的作文。以文学拓展我们的阅读视野,提高我们的写作水平。不能因为喜欢文学而影响了、甚至耽误了我们各学科的学习,这就是我们文学社的宗旨;二是我们要努力办好我们的手抄报和油印社刊,只有认认真真地写出来、板板正正地发出来,才是成绩,才是脚印,才不会把社团荒芜成空洞与空谈;三是我们要互相学习,互相帮助,相互促进,携手前行。具体讲就是,每当社员们写出了新作新文,我们要认真阅读和讨论,发现问题或不足之处,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提出来、指出来,并相互整改与提高。这才是我们创办文学社的初衷和实际作用。不然的话,我们创办这个文学社就成了一场虚妄、一纸空文。各位同学,各位文朋诗友,我说的对不对?如有不对之处,请各位批评指正!”

“对,对!”王红丽带头高呼和鼓掌。

周丽却眼皮不翻,若有所思。

王红丽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站起身来,走到周丽的跟前,小声说:“周主编,你想什么呢?也不发言,也不鼓掌的。你作为我们的主编,理应也讲几句嘛!大家说对不对?”

同学们就都跟着起哄。周丽不得不站起身,笑笑说:“谢谢红丽同学的鼓励和鞭策!我就讲几句吧。”

于是,她从校园讲到家庭,从杨家河讲到鸟儿洼,从滋阳山讲到泰山……她说:“写作素材铺天盖地,山川美景写之不尽,有的同学感觉作文难,感觉文学高不可攀。其实,只要广泛阅读,勤奋练笔,每个同学都能写好作文,都能成为作家、成为诗人。因为每个少年的心里都有一个天真烂漫的作家诗人梦,都有一方诗情画意的乐土和沃土。古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要说的是,文章本心成,妙思偶得之。”

掌声雷动,欢呼不停。王红丽和张立都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四)

   

金秋的校园,阳光明媚,红叶斑斓。

每逢星期六的下午,都有军用吉普车来校园门口接王红丽回家,回九一医院。

周丽却有不一样的境遇。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因病去世了,她母亲辛辛苦苦地拉扯她和比她小两岁的弟弟长大成人。家庭生活异常拮据,别说买自行车了,就连一双好看点儿新鞋都舍不得买。她上高中时,穿的还是她母亲给她做的千层底的方口布鞋。

因此,每逢星期六的下午,有一辆破旧的大金鹿牌自行车的张立,就主动邀周丽和他一起回家,坐在他的自行车的后座上。先把她送到河东的她的家里,张立再骑着吱呀作响的笨重的自行车回到河西的郭家楼。次日的傍晚,他再骑着自行车驶过村东的小石桥,去接周丽一同回校。

后来,这事被王红丽知道之后,她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所以才有了校门口的“玩笑”与“挖苦”。

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张立推着自行车和周丽说笑着走出学校的大门。王红丽突然从军用吉普车里打开车门走下车来,她双颊红扑扑地拦住张立:“伯伯上次不是说好让我去郭家楼过个星期天的吗?我多年没去你家了,也想伯伯和大姨了,我今天就想跟你去郭家楼!”

“你……我上次邀你去过,你说九一医院星期天有电影要看。这个星期,你如果已经跟叔叔阿姨说好了,我们就一起去郭家楼呗。我爸妈也真的想你了,多次问起你。”张立静静神儿笑着说。

“是啊,那次院里确实有电影,而且一年就放几周,也没几次,我就没去你家。后来你也不再邀请我了……我让司机回去和爸妈说一声就行,我爸妈也早已知道这事儿,早已同意了这事儿。”王红丽笑笑说。

然后,王红丽又把张立拉到一边,小声说,“这些天,我早就注意了,还真让我说对了,周丽真快成我的准嫂子了。但是,说实在的,我是心有不甘啊,我总感觉她配不上哥哥!我总感觉咱俩哥哥妹妹唤来唤去的,都快习惯了,都快忘认定咱俩就是一娘同胞了。这不对头,这不公平,这荒唐而可笑!不是吗?”

“你今天怎么了?”张立有所疑惑不解。

王红丽又接着说:“是的,我也知道,你俩从初一就是同桌,就是好同学,就是好朋友。可是,你别忘了,咱俩结识的更早,你出生都是我妈妈接生的!你小时候爬树摔伤了腿,也是我妈给你治好的!你到我家还偷吃我的零食,鼓捣我的玩具,我的一个芭比娃娃的头掉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给摔的、给揪的啊?你别心里没数!我小时候为啥见了你就躲开的?为啥不搭理你的?为啥不和你说话的?你心里没数吗你?我上次说女童女娃的那些话儿,只是婉转与调侃,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你,就对你念念不忘!”

这时,周丽见同学们都走干净了,就剩他们几个了,就走过来说:“嗨,红丽姐,你俩说完了没有啊?你看看同学们都走了,就剩咱几个了。你想去郭家楼就去呗,那儿对你来说也是轻车熟路的,又不是陌生的地儿。我们仨一起去吧,我陪着你去!”周丽不无尴尬、语无伦次地说。

“说完了,说完了,只要他真诚的希望我去,我今天就去!你如果陪我一起去的话,我顺道也去你家看看!”王红丽强装笑颜而又难掩愠色地说,他见周丽寻寻思思的,话语一点也不爽快,也没有欢迎她的意思,半句热心的话都没有,就一转话题和口气说,“我俩说个悄悄话儿,你也等不得,也过来催促?你是不是心疼他了?怕我把他拉一边欺负他吗?怕我把他拉一边说你的坏话吗?”

周丽一听,先是一愣,接着就泪光盈盈了,她捂着脸就跑开了,自个跑向回家的路。

“你……”张立指着王红丽说。

“我,咋地?我说错了吗?我就不能去你家吗?我刚才说也想去她家看看,你看她是啥态度啊,不冷不热,吞吞吐吐的。我今天算是看明白了,你如果给我找个她这样的嫂子,我一辈子不进你家的门!”王红丽气呼呼地说。

“你……”张立已是无言以对。

王红丽大声说:“我、我怎么了?我还想认伯伯和大姨干爸干妈呢!咋地?你不欢迎?你不认可?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王红丽越说越来劲、越愠怒、越激动。她也泪流满面了。

“你……”张立憋得满脸通红,“你咋能这样呢?周丽、周丽她万一出点啥事……”

“我啥样了我?我不就是想跟你去趟郭家楼吗?不就是想去看看伯伯和大姨吗?”王红丽抹着眼泪说,“周丽能出啥事儿?我又没怎么她,又没说他。哎哟哎,你现在就知道护驹子!哎哟哎,妈呀!”

 张立一看暂且说不通讲不明,就不再和王红丽争辩。而他又真的担心周丽路上万一再出啥事儿。于是,他推起自行车转身就走,去追赶周丽。

 登登登,王红丽紧跑几步,一把拉住他自行车的后座:“你今天如果不带我去你家,我永远不会再搭理你!你信不?”

张立一听,真的愣住了。他索性插稳自行车,离开自行车,走近王红丽,和她面对面地说:“我的亲妹妹来!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待一个贫穷潦倒的苦孩子,而且还是女孩子。你知道周丽家里有多不容易、有多悲惨、有多不幸、有多苦难吗?咱不能这样!咱不能随随便便就伤害一颗苦难的心!一个苦难的人!一个苦难的好同学、好朋友!对不?你说!”

王红丽一下愣在那儿,她嗫嚅道:“我、我、我真的太激动,太、太在乎你了,咱赶紧一块去追丽丽吧!快!”

  军用吉普的司机说:“我们开车去追吧?”

“不,”王红丽说,“那样更不好,你先回去吧,明天下午、明天傍晚去城西的郭家楼或周店去接我们仨,不,是去接我和周丽我们俩,他有自行车。哎,等等,你回去和我妈说我去了郭家楼的时候,想着给我妈要些礼品,两份,两家的。你提前放到车上,明天接我的时候捎来。”


(五)

   

王红丽还是第一次坐自行车。张立骑起来之后,她怎么也坐不上去。没办法,张立就先插稳自行车,然后把她抱上去,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推,弹起自行车的撑子,然后再小心翼翼地遛车子,再小心翼翼地从前面的大梁上掏腿上车子,然后再使劲蹬动。张立出了一身汗。

王红丽却在后座上转哭为笑,她用双臂不由分说地搂紧张立的腰。小声说:“你大手大脚的,刚才把我抱疼了,你告诉我,你也这样抱过她吧?”

“没有!”张立斩钉截铁地说,“我即便把自行车骑得再快,她也能追得上,也能自个坐上来……”

“哟,这意思就是说我笨,抱怨我笨呗!”王红丽在后座上夸张地、愠怒地动了动屁股、晃了晃身体,自行车一阵剧烈的晃动,差点摔倒,差点掉进路边的水沟里。

“你小点动静,掉沟里麻烦了。”张立大声说。

王红丽又故意动了动,小声说:“哟,你首先想到的是麻烦,就没想到把我摔着、淹着啥的?”

“我说的麻烦也就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怕伤着你……”张立赶紧解释到。

王红丽把他搂得更紧了,把头或脸贴近他的后背,话语一下柔婉了很多:“我怕,我还真怕掉下去了!说真的,你这后座真硌人啊!她平时咋坐来!”

“嘿嘿嘿,就你娇气,就你娇贵!”张立说,“人家她从来也没说过硌人。”

“就硌人嘛!真的硌人嘛!哎哟!哎哟!”王红丽半是疼苦半是撒娇地说,“难道、难道她屁股上的皮也比我的厚?她屁股上的肉也比我的多?没看出来啊!”

张立一听,没敢接话茬,用力蹬踩,速度更快了。

“你咋不吭声了?你说话啊你!”王红丽嘟嘟噜噜,喋喋不休。

张立扭头瞪他一眼:“你看你说的啥!女孩子家家的!”

“你说说的啥!女孩子的屁股就不能说吗?”王红丽用手在他肚子上用力拧了一下,“你是不让说她吧?你是护局子吧你?”

张立又无言以对了。

这时,张立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前边路边走着的周丽,他小声说:“看到周丽了。”

王红丽一下松开了常春藤一样的双臂,长吁一口气,又犹豫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我真不想让你和她谈恋爱,尽管她挺可怜、挺让人心疼的,但是,也太门不当户不对了,你没责任被她拖垮,你知道吗?有人早就喜欢你、离不开你,你知道吗?”

张立长吁一口气,没吭声。然后紧蹬几下,大声喊道:“周丽!周丽!你看看谁来了!红丽来找你了!红丽来追你了!”

周丽听到喊声马上停下来,她转过身来,赶紧擦拭一下泪痕,苦笑着回应道:“你俩慢点儿,停车时注意,别摔着红丽了!”

还真让周丽说对了。当自行车已经赶上她时,张立虽然蹬慢了,可是,红丽怎么也不敢往下跳,嘴里还喊着:“丽丽你快救救我!丽丽你快救救我!我的双腿双脚都麻了,跳下去也会跌倒!也会摔断的!”

周丽一听,大声对张立喊道:“你倒是停下啊!你不会离开鞍座,往前一来,双腿着地啊!支撑住啊!但万万别倒了啊!别把红丽仰躺到后面去啊!摔着后脑可不是小事!你赶紧停下啊!我的娘来!”

张立一时没想到咋停,听到周丽的呼喊后,马上将屁股支离鞍座,身子往前一来,双腿就够着地面了,就稳稳地停住了。这时,腿脚敏捷的周丽也正好追上来,她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了正吓得不得了的红丽。把她整个的从后座上抱下来,还就地转了个圈儿。然后才把她轻轻地放下来,并亲切地说:“慢慢着地,慢慢着地,你腿麻了,容易摔倒、容易崴着,你先扶着我,别松手!千万别松手!”

王红丽紧紧搂着周丽的脖子,嘻嘻哈哈地说:“谢谢丽丽!谢谢我的丽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可把我给硌、给、给吓死了!要不是你抱我、你接我,我可惨了!真不知会咋样!我感觉摔死的可能性、永别的可能性都有!”

“嘻嘻嘻,不就是坐个自行车吗?哪有你说的那么危险啊!我整天、我、我也坐过嘛,也没咋样,你看你吓的!真是小姐身子小姐胆儿,你啊你!”周丽搂着红丽的腰哭笑不得地说。


(六)

   

他仨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儿,才一起往前走。途径杨家河的小石桥时,王红丽停下了,他看看东侧的周店村,又看看西侧的郭家楼村,再看看河流的上游和下游,再看看不远处的滋阳山,她有些激动地说:“这杨家河的风景太好了!原来来过几次都不是走的这儿,都是走的兖颜公路那边,看不到河道的景色。如果今生今世能在这儿定居、哪怕只能在这儿安居晚年,也是三生有幸,这儿是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

“这儿的风景确实不错,不过,村民的生活也确实不容易。咋说也算是穷乡僻壤吧。”周丽唉声叹气地说。

王红丽笑笑,她理解周丽的心情。走过小石桥之后,她对周丽说:“丽丽啊,咱仨都先去郭家楼,看看我多年不见的伯伯和大姨,然后再一起去周店,去你家吃饭,然后我住在你家,咱俩彻夜说话,让他自己滚回郭家楼去,好不好?”

周丽原来的苦笑终于变成甜美的笑。她泪眼汪汪地说:“好好好!太好了!谢谢你能光临寒舍!谢谢你能瞧得起我们乡下人!你的光临,我家定是蓬荜生辉!不过呢,他也不用滚回去,我家有地儿住,他和我弟弟一张床就行。”

“瞧你说的,什么乡下人不乡下人的,我爸我妈在参加革命之前,也都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我也跟爸妈回去过我的老家,那是大山区,那里的生活条件还不如你们这里。”王红丽感慨万千地说,“丽丽啊,不光今晚在你家吃你家住,明天的早饭也在你家吃,中午咱再回郭家楼陪二位老人吃顿饭。我给司机说好了,他明天来接咱俩。张立有自行车,他还得骑着回校,下星期好带你回来。尽管是老爸的专用配车,但也是部队的车、公家的车,偶尔用用可以,也不能太那啥。不然我就每个星期都接送你,都来你家吃住。”

周丽的眼圈一下又红了,她再次抱紧王红丽,哽咽无语。

王红丽掏出雪白的手绢给她拭泪:“送给你了,是新的,我还没用过。咱俩今后就是干姐妹!”

周丽身子一颤:“小声说,你家是高干,我家是贫民,哪能高攀得上啊!”

“瞧你说的!这什么话啊!”王红丽猛地一推周丽,“是咱俩结为干姐妹,又不是咱两家。再说了,我刚刚说过,我家也是农村的嘛,本来也是贫民嘛,只是我爸妈参加了革命,戎马生涯大半生、九死一生,一个成了军医、一个成了干部。而且成了军医和干部,也都是在为人民服务嘛,又不是从前的官老爷官太太!”

他仨一同走进张立家的大门时,张立的父母惊喜异常。

他父亲拉着王红丽的说:“丽丽啊,三年多没见你了,你忽然长成大孩子了,又俊又挺拔,像当年的你妈妈!”

他母亲拉着周丽的手说:“丽丽啊,我还是在你们刚上初中时见过你,那时候你跟立立来我家玩,还是小不点的黄毛丫头,这几年不见,你出落成俊美的大闺女了!今后可要经常来家玩啊!”

但是,当听他仨说,他仨要去周店去吃晚饭时,张立的父母都不同意,说一定要在我家吃。后来听张立私下一说今天的境况,他父母才同意了,并说红丽真成大人了,而且有思想、有觉悟,关键时候知道体谅人、照顾人,为他人所想。真不愧时革命的后代!


(七)

   

转眼到了高二的下班学期。周丽的弟弟也已考上高中,她的母亲也积劳成疾,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的家庭条件更加捉襟见肘,更加苦不堪言。王红丽多次私下给她钱,都被她婉言拒绝。王红丽和张立发起的助学捐助活动,也被她断然制止。她不想拖累被人,她要自己挺起这个苦难的家庭,她要一边侍候病中的娘亲,一边打工挣钱供弟弟上学。

就在周丽准备退学时,有部队来学校征兵了。她当然没有报名,她的家庭条件不允许她报名参军,她也不符合当时参军的条件,女兵只征非农业户口的。

但是,当王红丽知道张立已经报名入伍之后,她也说服自己的父母,毅然决然地报名入伍。

当周丽目睹张立和王红丽双双带上大红花之际,她的心底五味杂陈,有羡慕,有祝福,也有隐思和失落感。但她忍住没掉一滴眼泪,而且满面笑容地和师生们一起到兖州火车站为他们送行。专列发动之前,王红丽打开车窗,泪流满面地对周丽说:“妹妹,你要挺住,为了咱们的娘亲咱们的小家!我和张立也会挺住,为了咱们的祖国咱们的大家!”

张立在车上看到她俩作别时,没说一句话,而是疾步下车,在王红丽的注视下,给周丽一个突如其来的紧紧的拥抱!周丽也没多说什么,只悄悄说了几个字:“你轻点,疼!”

到了部队,刻苦而严格的军训考核之后,张立成为一名特战队员,王红丽成为一名战地护士,因为她想和张立走在一起,坚决不干文艺兵。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俩参军的第三年,祖国边陲就响起了捍卫正义的枪炮声。

刚刚参加完特战特训的张立誓死报名参战,正在野战卫校集训的王红丽也是一样的决心和意志。

奔赴前线的前夜,王红丽来到张立的特战队,她当着众多战友的面对张立说:“多保重!祖国需要你出征!我需要你凯旋!”

张立一句话没说,啪地一个军礼,然后又是突如其来的愣头愣脑的拥抱。王红丽悄声说:“你轻点,疼!”

钢铁长龙逶迤远行,张立怀抱冰冷的黑乎乎的钢枪,坐在晃晃荡荡的闷罐车里。这是他第二次坐火车,坐的却是闷罐车。他第一次坐火车,是去年他应征入伍的时候,那是坐的绿皮的带玻璃窗的L形直角座椅的长途列车。当时,在绿皮列车上,他还跨过几个车厢找到女兵“包厢”,为王红丽送去一听饮料。可是,此次的出征,坐的则是闷罐车,车厢和车厢之间是不连通的。他知道王红丽也在这列专列上,说不定就在前后的挨着的车厢里。可是,他无法过去找她。只能默默地念叨和祈祷。

下车之后,直升机和装甲车把他们紧急分散、紧急投送到作战前线。张立也没能寻望到王红丽的身影。但他知道,那一刻,王红丽肯定也在寻望他,念叨他。


(八)

   

他再看到王红丽的身影时,已是三天之后。

连夜出征时,他看到边境线上也有一条河,而且也是东西流向的,河流的宽度也和他家门前的杨家河大体相当。但他来不及浮想联翩,河道两岸尽是炮火硝烟,枪炮声震耳欲聋,军号声响彻长空。而且有战友在他身边顿然倒下,倒在不深却湍急的河流里,倒在背对祖国的对岸的河滩。他怒吼一声,双脚就像扎上了翅膀,冲过夜幕下的枪林弹雨,冲过地雷密布的山腰、山包、山坡……

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的南侧,山腰部位,他在一次高地突击中被敌人的炮火击中,左大腿部位伤势严重,一时难以站立,且有流血过多而阵亡的危险。就在他急得咬牙切齿时,一架己方的巡逻救援直升机飞临他的上方,肩夸救护包顺悬绳迅疾下来的救护人员居然就是王红丽。

他拄着冲锋枪想站起来,他不想让红丽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孬种的样子。可是,腿部的重伤,失血的乏力,他硬撑着站起一半时,又轰然扑倒。

王红丽看到他汩汩流血的伤腿,用手指了指他,没顾上说出一句话,就立马投入到急救程序——清理、上药、包扎。终于止住血流之后,她才跪着前移,挪动到他的胸前,表情复杂而又面露喜色地说:“哥,没事了,你在前线医院待上十天八天的,还能重返前线!没伤着筋骨,也没伤着那啥……刚才是我们的负责投放急救人员的直升机,后面还有配套的接送伤员的直升机,片刻之后,咱俩就会被运走。”

他重重地点点头:“好!你多保重啊,妹来!我们……”

就在这时,敌方的一发炮弹拖着刺耳的撕裂空气的声音呼啸而来。她一下趴到他的身上,牢牢地压住他。山动地摇的轰鸣之后,硝烟未烬之时,从振聋发聩的噩梦般的晕厥中苏醒的他,马上搂紧并摇晃身上的她。可是,她再无任何声息,热气腾腾的血流正不断地浇注到他的身上。他抱着她轱辘坐起,声嘶力竭地喊着:“红丽!红丽!红丽……天啊!”

青春、理想、友谊、爱情,长长的梦境,深深的窃思,就这样戛然而止。尽管此时此刻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面对面地、面面相觑地还能看出她眼底饱含的亲情和深情,可她不能再说一句话,甚至再不能眨一眨她长长的睫毛。她的神色是安定的,甚至是有些欣慰的样子,看不出致命伤带来的痛苦与错愕。可是,她的面色正渐渐变白、变灰,变得令他揪心,令他撕心裂肺。他紧紧地搂着她,亲吻她的额头、她的面颊、她的鼻尖和嘴唇,他甚至不知所措地、忘情地、有所期待地为她做人工呼吸,还狠命地咬了她的舌头,巴望她能惊叫一声、骂他一阵。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再没有任何的反应、再没有任何的声息。他把她搂得再紧,咬得再很,她也再不会说轻点儿、疼了。他欲哭无泪,他悲痛欲绝。他狠命地搂着她,木然地仰脸看天、望长空,远近尚且看不到己方前来救援的直升机。他单手举起自动步枪,狠狠地扣动扳机,向天空发射一梭子子弹。像是发狠,又像是在为她鸣枪送行。他有些歇斯底里,有些扛不住了,有一种旷世的悲凉和心灵末日的感觉。

就在他绝望透顶、不知所措之际,真像她说的,我方的直升机又旋飞而至。他在直升机的救援悬梯放下之前,又戚吻她已经变凉变灰的嘴唇,把他自己的嘴唇都挤压摩擦的出血了。救援的战友滑下悬梯时,他又撕下她的两个领章,揪下她的一枚纽扣、咬断她的一缕头发,放到自己衣兜里,又扣紧自己兜上的纽扣。


(九)

   

战火终于熄灭了。他带着一等功臣的荣耀回到故乡,火车站的广场上,他从夹道欢迎的人群里抱头挤出来,他绕开军分区领导和武装部领导的迎候和接见,绕开白色牌照的专门接他的军车,打一辆人力三轮车直奔九一医院的宿舍区。

当他失魂落魄地走下人力三轮车,当他魂不守舍地走向红丽家的别墅小院时,远远地他就看到二老、看到红丽的爸爸妈妈正长在小院的大门外朝他走来的这边张望和注望。

他那不争气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像决堤的洪流。

他想飞也似地跑向二老,但他刻制住了,他依然迈着凝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非常缓慢地走向二老,任凭泪水一路雨下。泪眼再模糊,他也没有擦拭一下。

离二老大约还有十米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心律失常地加快了步伐;离二老大约五米的地方,他噗通跪下:“爸!妈!我回来了!您的儿子回来了!可是……”

红丽的妈妈已经迎上来搀扶拉起他:“孩子,我们都早已知道了,走,跟妈妈回屋里去说话!”

三人游魂似地走在院内的小道上,一个个步履沉重,一开始都不言语。快走到小楼的门口时,红丽的爸爸终于说话了:“小立,我知道你回来的车次与时间,也知道谁谁去接你,也知道广场上的隆重程度。可是,我知道你会先回到这里,然后再跟他们去军分区、去武装部,然后再回郭家楼……”

“爸!”张立再次泣不成声。

老人家、老将军一下搂住他的肩膀:“不哭,孩子,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我们两家就是这样的家庭和这样的本色。你和丽丽也是干这个的,也是理所当然、也是……”

老将军说着不哭,也不禁哽咽了。他搂着张立的肩膀走进客厅之后,又开门见山地说:“小立,你不用说有你为我们养老送终的话,我早就想好了,过些天,把你爸也接到这个小院里来,我们老哥俩好能天天喝点小酒、下下军棋。再就是,我已经听说了,郭家楼那儿也已经规划了,也快拆迁了,这个小院下一步就是咱们共同的家了,你再回来探亲,也不用两边跑了……”

老将军信息灵通、分析透彻,但也有些语无伦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道坎高耸入云、深不见底啊!何况老将军膝下只有红丽这个独生女!

在老将军的硬劝下,张立终于端起酒杯,但他把这第一杯酒放在了红丽房间的她的相框的前。然后自斟第二杯酒,并一饮而尽。都充硬汉,又都泪影依稀的爷俩,酒过三巡之后,张立再也憋不住,一五一十地把战火硝烟的噩梦复述给二位老人。并表示对红丽的参战有些疑问,她毕竟正在野战卫校集训,还没结业啊。

老将军又干一杯,强抑忧伤地说:“你们的战地师长曾经给我当过警卫员,丽丽就是通过他,走的后门、走的捷径、走的绿色通道奔赴前线的……”


(十)


从九一医院宿舍区出来后,军分区和武装部的有关领导早已在大门外等候。他们说,知道张立来这里了。

一些必要的接见以及媒体见面会过后,武装部的领导就说:“这两天把你折腾坏了,你回郭家楼见见你的老父亲、我们的老英雄吧,我陪你去。”

可是,他让送他的武装部的领导和工作人员送他到杨家河的小石桥附近,就让他们返回了。他说他先到小石桥上呆一呆、坐一坐再回家。

武装部的领导和司机走远之后,他来到郭家楼和周店之间的小石桥上,把王红丽的领章从怀里掏出来,吻了又吻,吻了又吻,两只鲜红的领章就像两片有灵气的红唇,在风中翕动着、诉说着……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地把这两只鲜红的领章装进塑料袋里,又装在一个锦缎的小包里,又装在一个红木的小方盒里,郑重而沉重地将小方盒埋葬在小石桥旁边的河岸上。

他泪落如雨。

他本想先见到周丽,和周丽一起举行这个象征性的衣冠冢性质的安葬仪式的。但他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他自己安葬她的遗物。

他坐在杨家河的河岸上,默默流泪很长时间,太阳快要落山了,他才泪痕依稀地走进郭家楼,回到自己的家。可是,他还没进家门,就冷生生地愣住了——他家的院门上咋贴着白色的纸条啊?!

他懵懂地推开门,踉跄地走进院落之后,看到年迈的老父亲正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餐桌旁喝酒。

“爹啊!我娘呢?”他大声问到。

“孩子啊,你终于回来了!”他父亲吓了个激灵,赶紧放下手里的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你娘去世半年多了!因为知道你上了战场,也没告诉你,也没法告诉你啊!”

“刚才我看到咱家族的祖坟上有个新坟,可我没想到是俺娘啊!”他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他进家门之后,连坐也没坐一下,就拿起桌子下面的几刀火纸,返身奔向杨家河小石桥不远处的那座新坟。他跪倒在娘亲的坟堆旁,他趴在娘亲的坟堆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这时,天整个的黑下来,天上的星星泪眼惺忪地望着他,杨家河的水流也低沉地呜咽着。

火纸的余烬全部熄灭之后,他心情沉重地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当他走上杨家河的小石桥时,他恍若看到了王红丽的“坟茔”。他又走到安葬红领章的小土堆旁,低声说:“红丽啊,你没了,俺娘也也没了,你娘俩的坟茔离得也不远,你娘俩就在这里安息吧!我会经常来看你娘俩的!”

他说着说着,又是泪雨滂沱。


(十一)


当他再次回到家时,已是夜里九点多钟了。可是,他那革命的老父亲,还坐在餐桌旁喝酒。但他注意到,他刚才看到的那半个咸鸭蛋从他返回坟地去给娘亲烧纸之后,老父亲再没夹一筷子。他老人家光喝酒了!

他站在老父亲身后,悄悄地试试泪,小声对老人家说:“大啊,我陪您喝点!”

“且慢,为父的还有一事要向你说,向你交待。”老人家又抿一口小酒之后,慢吞吞却一字一顿地说,“你还需要赶紧出去一趟,等你回来,咱爷俩再对饮不迟!我温着小酒等你。”

老人家唉声叹气地说:“你娘生病之后,小周丽知道了,就去医院陪护你娘,一陪就是半个多月,擦屎接尿的都是她干的。后来你娘一命归西,她又披麻戴孝地来守灵,先是哭着喊大娘,哭着哭着,喊着喊着,就改成喊娘了。她说她是为你尽孝代你送终的……这闺女啊!真是少见的情义和品性!你赶紧去她家一趟吧,不说别的,也得谢谢人家吧!刚才我还没来得及说这闺女的事儿,一说你娘,你就急着跑出去上坟了……”

张立听呆了。

他回过神来之后,二话没说,也没骑自行车,飞快地跑出家门,飞快地跑过杨家河的小石桥,飞快地跑向周店村。

可是,等他见到周丽的母亲后,他的心一下就融化了,或者说就丢了,就失落了——周丽的母亲告诉他,周丽已经出嫁一个多月了。

原来,在他和王红丽奔赴战场之后,在他母亲重病和住院期间,周丽曾多次写信给他俩,均是泥牛入海。后来,她又历尽曲折拨打王红丽部队的电话(张立是野战军特战队,基本上没有固定的驻地),被告知无可奉告。她就以为王红丽和他好上了,他俩都不理她了。直到他娘病逝的前一天,她在九一医院的报栏上看到有关边陲战事的报道,看到一个战地记者写的一篇火线报道,她就认定那个舍身救战友的女兵是王红丽,而受伤的士兵就是张立。又由于没写明被救的士兵是死是活、究竟怎么样了。再加上半年多的时间里她和他俩失去了联系,丁点回音和消息都没有。她就料定王红丽和张立双双被炮弹击中之后,都壮烈牺牲了,成了永垂不朽的英雄。于是,痛定思痛之后,为了娘亲、为了弟弟、为了家,她就死心塌地地接受了一位成功商人的追求,草草地结婚了。

深夜十一点多钟,他眼含热泪、身心疲惫地告别周丽的母亲,走出周丽的家门,再次走到杨家河上的小石桥时,俯视河水,仰望苍穹,他的眼泪再次扑簌簌地落下来、落下来。

上初三的时候,他阅读一本课外书,初次看到“泪河东注”这四个字,尽管不知道这个词组的出处,但他大体上能理解这个词组的意思,而且非常惊讶,感觉古代文人太过夸张。因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多次说到,阅读的时候,遇到陌生字词的时候,一定不能放过“拦路虎”,一定要问个清清楚楚、查个水落石出。于是,他特意到学校的图书室借阅大辞海、成语典故等工具书,耐心细致地查找这个词组的出处。不查不知道,一查真奇妙,这个词组居然出自南朝大文学家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和北宋大诗人苏轼的《和王游》一诗。刘义庆的原句是:“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苏轼的原诗是“白发故交空掩卷,泪河东注问苍旻”。至此,他又感觉古代文人太注重感情、太有情怀和情义了。

此时此刻,他独自一人扶栏孑立于小石桥上,泪如泉涌,落到桥下的水面上能听到噗噗踏踏的回声。他悲痛欲绝,感觉心脏都快被泪水给冲出来了。他终于联想到忽略多年、忘记多年的“泪河东注”这个词组,朝着凄清、蜿蜒而空茫的河道大声喊道:“杨家河啊,你就是一条永不枯涸的泪河!可这一切的悲欢离合又是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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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建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济宁市作家协会主席,济宁市首届文化名家,中国作家协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著名作家、诗人、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诗集、散文集十余部,创作小说、诗歌、散文、词作3000余篇,700余万字,作品及本人多次获评国家级、省市级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