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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守信 ‖ 我与柏树的对话

来源:本站    作者:张守信    时间:2025-09-17      分享到:


2024年的冬天来得早,泗水农村老家的清晨总裹着一层薄霜。我站在村口新修的柏油路上,望着三面环绕的群山——西面的东鲸山最高,轮廓像两枚叠放的贝壳,在晨光里泛着淡青的冷色;南面的独立山丘却不一样,即便冬风已吹黄了田埂上的野草,那满山的绿柏依旧挺得笔直,枝叶间的绿意像被冻住的墨,浓得化不开。

这是我上大学前最后一次长时间在家。县城和校园里的梧桐早就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戳着灰蓝色的天,可一回到这里,看见南山上漫山遍野的绿柏,记忆就像被风吹开的书页,翻回到了童年的夏天。

小时候,老家的日子不算宽裕。父母操持家里的田地,农闲时总想着多赚些零钱,给我买作业本、改善生活、添件新衣裳。每年七月,南山上的柏树籽长到硬币大小,变成深绿色的小果子,一串串、一片片挂在枝叶的分叉处——那是当时能换钱的“宝贝”。下乡的药材贩子按斤收,一斤能卖一块五,攒上几十、上百斤,就能凑够我一学期的文具钱,或是在开学前给我买双合脚的运动鞋。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跟着母亲去摘柏树籽的情景。那时我才上小学,炎夏的清晨四点多,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把我从被窝里叫醒。她左手拎着几个粗布袋子,右肩扛着一把长竹竿,竹竿上绑着镰刀。“今天早上凉快,早点去能多摘些,中午热了回来给你做好吃的。”她的声音里带着困意,却透着股干劲。怕我饿肚子,母亲特意煮了两个鸡蛋塞到我的小挎包里。我揉着眼睛跟在她身后,踩着露水打湿的山路往上走——山路上已经有不少同去摘籽的人,草叶上的水珠钻进鞋缝、沾湿裤腿,凉丝丝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南山的柏树长得稠密,阳光只能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母亲教我辨认成熟的柏树籽:“要选这种个头大、捏着硬实的,黑褐色的已经坏掉或长老了,摘了也没人要。”她说着,踮起脚够到高处的枝条,手指捏住带柏树籽的柏叶根部,用力一捋,一串柏果就“哗啦啦”落在了袋子里。我学着她的样子,蹲在矮一些的柏树下摘,可刚摘没一会儿,手指就被柏树枝上的小刺扎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见了,从口袋里掏出块洗得发白的手帕,给我擦了擦手,又把自己的劳保手套摘下来给我戴上:“慢点儿摘,别着急,慢慢弄,不跟别人比快。”手套掌心磨得发亮,带着浓浓的柏树油味,裹在手上暖乎乎的。那天我们从清晨摘到近午,太阳慢慢爬高,柏树林里却始终凉丝丝的。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说悄悄话。我累了就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抱着灌满凉白开的水瓶喝水——印象里,瓶身上印的图案早已被岁月磨得没了轮廓。母亲的身影在柏树林里穿梭,衣角被风吹得飘起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柏树根下的泥土里,很快就没了痕迹。

收工的时候,两个粗布袋子都装得鼓鼓囊囊,我把随身带的挎包也塞得满满当当,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母亲个子不高,可扛着满袋的柏树籽下山时,脚步稳得像钉在地上。我拿着竹竿跟在后面,身上挎着自己摘的柏树籽,心里满是骄傲——那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气“赚钱”。可回到家洗手时,麻烦却来了:满手的柏树油怎么也洗不掉。母亲教我用肥皂搓了一遍又一遍,热水换了三盆,我的手指还是油亮亮的。母亲说,那就得等它自己慢慢褪掉,于是接下来的好几天,我的手指都带着淡淡的柏油印,像戴着枚特殊的勋章。

后来每年夏天,摘柏树籽成了我和母亲的固定“任务”。有时遇到下雨天,山路滑,母亲就牵着我的手走。她后背的衣裳被汗湿透,却总说“没事”;有时柏树籽结得少,我们要走更远的路,到山深处、高处去摘,饿了就啃几口提前备好的方便面、桃酥,渴了就喝带的水。有一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袋子里的柏果撒了一地,我坐在地上哭,怕母亲生气。可母亲没骂我,只是蹲下来,一边帮我捡柏树籽,一边说:“没事,捡起来还能要,咱们慢慢来,不怕少,就怕不坚持。”那天回家,虽然柏果没摘多少,母亲还是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当奖励,说“辛苦我家孩子了”。

那些年,靠着摘柏树籽赚的钱,我买了崭新的笔记本,用上了带卡通图案的文具盒,还穿上了梦寐以求的白色运动鞋。我总以为,绿柏只是老家山上常见的树,是能帮家里贴补家用的“工具”,直到初中毕业升高中,离开老家去县城读书,才慢慢读懂它的意义。

高中语文课本里有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老师站在讲台上说:“松柏最难得的,是无论严寒酷暑,都能保持长青,这是坚韧不拔的品格。”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老家满山的柏树——冬天里,村里的杨树、槐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只有南山的柏树顶着风雪,枝叶依旧翠绿。雪裹着柏树,让那抹绿愈发精神,在一片雪白里,成了最醒目的生机;夏天里,即便太阳再毒,它也能撑起一片浓密的阴凉。原来从那时起,它就用自己的模样,悄悄教会了我什么是坚持。

有一年冬天回家,我特意绕路去了南山。冬天的柏树林很安静,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几只麻雀从枝叶间飞过,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我走到一棵熟悉的柏树下——这棵树比我小时候高了不少,树干也粗了一圈,树皮上的纹路像老人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树干,指尖触到冰凉的树皮,仿佛能感受到它在寒风中的呼吸——那是一种沉稳又坚定的力量。

风又吹来了,柏叶的“沙沙”声更响了,像是在回应我的思绪。我望着满山的绿柏,它们在寒冬里依旧挺拔,墨绿的叶片上落着雪,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有种历经风霜后的从容。我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些柏树之间,有了一种特殊的联结——它们看着我长大,我见证它们长青;它们用自己的坚韧告诉我生活的道理,我用自己的笔墨记录它们的精神。

今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学。离开家的前几天,柏果刚熟,深绿色的果子挂在枝头,风一吹就轻轻晃动。我站在柏树林里,想起小时候和母亲摘柏果的日子,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母亲站在我身边,说:“到了大学要好好读书,遇到难处别慌,想想这些柏树,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

我有时躺在宿舍的床上发呆,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南山上的柏树——它们站在山坡上,一年又一年,不管遇到狂风还是暴雨,都稳稳地扎根在泥土里,从未动摇。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亲说的不仅是柏树,更是做人的道理。后来,我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柏之”,“柏”是柏树的柏,“之”是去往的之。我希望自己能像柏树一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保持坚韧不拔的品格,永远向上生长;我希望自己能像柏树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帮助身边的人,奉献社会;我更希望自己能像柏树一样,无论走多远,都不忘记自己的根,不忘记老家的山,不忘记母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