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小城，去饭店里吃饭，点菜时有一个讲究：就是“官三民四孬种五”。意思是可以点三个菜，四个菜，不可以点五个菜。至于万一点了五个菜，一定要再配上一个汤，五个菜，是没有人吃的。

我们一行四人，到了杜湖村驴肉馆时，大家都让我点菜，于是我就点了六个菜。切一盘刚出锅的带皮驴肉，炒一个尖椒杂。这两个菜是他们的招牌菜，必须要有的。凉拌白莲藕，蒜泥黄瓜。这两个是初秋的季节里最新鲜的时令蔬菜。俗话说“莲下藕，苔前韭，刚娶的媳妇黄瓜妞”，这两个是初秋的“四鲜”之二，正好佐酒。然后加上水煮豆腐和油炽白菜，这两个是家常菜。四个人，六个菜应该是不多不少。

两个凉菜上来后，老板问：你们喝酒是用一次性杯子还是用小碗？我说，还是用碗吧，有仪式感。想做一次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多飒！碗，是小黑碗，并不是现在常见的白瓷碗，而是五十年前常见的那种周边是黑色的陶瓷碗，底是土红色的，年代感与厚重感十足。看到这小黑碗，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因为我们小时候，家家都用。

 凉拌白莲藕，我原以为是姜汁藕。看到上面放了一些剁碎的红色小米辣，我知道它不是我想要的味道。尝了一口，果然是加了糖，虽然也有姜沫，醋也少了些。口味偏了些淮扬菜。我从小习惯了母亲做的姜汁藕：金色的姜沫，微酸的醋味，白玉一样的藕片，吃到嘴里，又脆又爽。一位朋友问：这是几孔藕（指藕片中间的孔）？我说应该是九孔的，藕色越白，就是白莲藕（其实，国内的藕有十几个品种，我并不确定它们每一个）。而颜色发黄的，多数是粉藕，白莲藕生吃的时候，脆而稍甜，粉藕生吃时多渣而稍涩。他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嘿嘿，在骆马湖里长大的，怎么不知道？

 蒜泥黄瓜这道菜，看一眼就知道老板是偷了懒的——虽然它被刨去了皮。我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秋季里黄瓜的嫩与鲜香是保留了，只是蒜泥并不是真正的蒜泥。真正的蒜泥须是在蒜臼里搋出来，蒜汁溢出成糊状，再浇在刹过水的黄瓜上，这样吃起来，黄瓜的鲜嫩爽口，在蒜泥的簇拥下，直抵味蕾，才可以让人感到秋的凉爽与收获的欣喜。它的蒜是用刀砧碎的，成块的蒜有小小的辛辣的冲击，破坏了黄瓜的娇嫩口感。不过，大家一致同意：这道菜做的不错，鲜！它也是第一个被清盘的菜。

酒过三巡，切好的熟驴肉热气腾腾地坐在桌子上。一个朋友说，我还是第一次吃驴肉呢，尝一口。真香吔！果然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用筷子指了指一块带皮的驴肉，一本正经告诉她：吃这块带皮的，吃一口，想当于你喝了一杯阿胶浆，美容养颜，养气补血。驴肉和牛肉从肉质上看，没多大区别，但是，口感与味道不同。驴肉的肉质比牛肉要松驰一些，驴肉的香是温柔的，如同小鸟依人。牛肉的香是鲁莽的，有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泼辣。怪不得梁山好汉，往往到了店里大叫：小二，打两碗肉，切二斤牛肉。不知道喜欢牛肉的人，是否都有梁山好汉的气势与豪迈。

水煮豆腐上来时，上面覆的青辣是在蒜臼里搋过了。但是，豆腐却被做豆腐的人典的有些老。（我们这里过去做豆腐，用盐卤做的，如果盐卤放多了，豆腐的量不仅少，而且稍带苦味。这就叫典老了。反之，豆腐不成块，豆浆多。）这道菜也适合吃煎饼，因为豆腐里有浆，会把煎饼润湿，易于咬动，而青辣椒又辣又绿的，很是诱人，很是浪费煎饼。有句话说，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其实，我们这里的水煮豆腐才是真正的一清二白。

 油炽白菜的到来，又增加别样的香。所谓油炽就是猪板油被炼出油后的渣。我们这里叫它油炽渣子。如果准备用它来做菜，看到它在炼油时颜色一变成金黄色，即可捞出、控干。颜色发暗时，已经炼老了，油炽渣的味会苦，颜色浅吋，含油量大，吃时会腻人而不脆。我们现在大多数时吃的都是植物油，猪油很少吃了，其实，它应该是更健康的食用油，扬州的阳春面，少了它，不行。所以，用油炽渣炒的白菜一上来，我们都闻到了久别的香，这种香，它是人间烟火的香，也是我小时候以为家的香。小时候，有一次过年时，母亲用它做馅，烙了饼，吃一口，满嘴喷香，这香好像是从口入，运行全身，并散发到整个房间里。从此，喜欢上了油炽渣，也喜欢上一句话：天上掉馅饼。这个馅饼，我只要母亲做的油炽馅饼。

最后一道菜是尖椒驴杂。这道菜也是一道浪费煎饼的菜。但是，也体现了地方菜的三个特点：辣乎乎，咸乎乎，黑乎乎。辣乎乎，指我们这个小城的人喜吃吃辣，正所谓无辣不欢。我们这里的辣与川菜的辣不同，川菜里多了一些麻（喜欢加麻椒），所以川菜的辣，不地道。与湘菜的辣也有不同，湘菜的辣是混合几种辣椒在一起，所以，湘菜的辣，不纯粹。咸乎乎，我们喜欢多盐，从家常小菜的菜名可以为证：咸菜，盐豆，萝卜干。而黑乎乎，却与甜油是分不开的。甜油是我们地方的特产，与酱油颜色差不多，但是，比酱油更提鲜，味道更纯。它来的最晚，才剩的最多。即使它的味道再好，大家已酒足饭饱，吃不下去了。就像有些人，错过机遇，空有一身本领，已经没有你发挥的位置了。

其实，最先上场的是一壶驴肉汤，倒在碗里，撒上些许芫荽，喝一口，温热遍身，芫荽的淡香与汤汁的浓香，相互缠绕，让人胃口大开。看到在碗里沉浮的芫荽，我想到了一个词：绿野仙踪。说它是驴肉汤，它更像是开胃汤。免费的，可以无限续杯。也许，这也是老板的经营之道吧。

杯中有酒，盘里有菜，三五好友可约。酒浓时，上一句天马行空，下一句浪遏飞舟。男人的快乐，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