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轴善与恶缠斗的雄奇画卷——读小说《白鹿原》
小说《白鹿原》的开头,陈忠实引用了巴尔扎克的名言作为题记:“小说被认为是民族的秘史”,显然,这即表达了作者重述历史的野心和抱负,同时也是在向人们昭示这是一部不同凡响的作品。这部小说以厚重瓷实的笔墨描写了清末至新中国成立五十年之间渭北平原的白鹿原上演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活剧,再现了那段那段尘封已久、厚重庞杂的中国乡村史,形成了一轴班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
陈忠实真的实现了他的梦想——这部书给他老先生垫棺作枕是当之无愧的。
鹿与狼
书中有两个对比鲜明的意象,白鹿和白狼。这两个一个是预示吉祥和秩序、一个预示罪恶和灾难的动物,在书中多次都以有些神秘的、朦胧的面目出现,并与白鹿原的兴旺和衰败相关联。
白鹿是小说的中心意象,也是白鹿原地名以及白鹿两姓的由来:“很久很久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一切毒虫害兽都悄然毙命了”。在作者笔下,白鹿至真至纯、尽善尽美,是作者内心深处所追求的社会理想的化身,代表了千百年来的乡村秩序以及以乡约代表、以儒学为中心的的文化精神。“白鹿精魂”千百年来在这片广袤丰饶的土地上驰骋飘荡或者就蛰伏在人的内心之中,其基本内核就是我们熟知的“耕读传家”以及“学为好人”的儒学精神,这种精神又深深嵌入了白鹿原上的宗族文化中,其祠堂、牌坊、戏台、学堂等都是“白鹿精魂”的衍生物,书中所有的美丽祥瑞都和白鹿息息相关,白鹿精魂弘扬广大,就会出现长幼尊卑有序,上慈下孝,主仁仆忠,和谐宁静的田园诗般景象。有了这个美丽的意象,作者所推崇的传统道德就披上了审美和诗性的外衣。
白鹿书院就是“白鹿精魂”的灵魂栖息之地,“白鹿书院坐落在县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吕庵,历史悠远。宋朝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着骡子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乘轿子,一路流连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和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一跃又隐入绿色之中再不复见”。 朱先生这个人物就是“白鹿精灵”的传承者或者就是白鹿的化身,他心怀天下、心系民生、博古通今、淡泊名利,更神奇的能预知吉凶。“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然找不出一件害人的事”。朱先生去世时,他的妻子朱白氏“看见院子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屋檐飘过屋脊在原坡上消失了”,他的关门弟子黑娃给老师写的挽联“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评价可谓到了极点。随着朱先生的离世,“白鹿精魂”也濒临灭绝,“世上肯定再也找不出这样的先生了”。
白嘉轩则是“白鹿精魂”具体的践行者。他个人和家族的兴旺和衰败几乎都和白鹿、朱先生有关联,他对他的姐夫朱先生极度崇拜,对于白鹿有着敬畏之心,他房前的门楼上镌刻着四个大字“耕读传家”、两根明柱上的对联:“耕织传家久,经书济事长”就是他始终恪守着白鹿精神的体现。作为一族之长,在各个方面都有一家之长一族之长的风范,躬身践行白鹿精神.他带头辛勤劳作,立乡约,办学堂,是白鹿原上正直、仁义的化身;他公私分明,对家庭成员严格要求,对破坏道德风俗的白孝文、田小娥处罚;他以德报怨,谅解曾经派人打断他腰的黑娃;他不卑不亢,以淡然、超然的态度对待白鹿原的政治势力。
但是,显然,白鹿原不是安宁和乐桃花源,而是一个火热烫人的“鏊子”,因为白鹿原上还活跃着另外一种东西——白狼。
“白狼”是小说中另外一个重要意象,是灾难和罪恶的化身,在书中很多地方白狼其实就是指的民国时期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导致传统宗法制度轰然瓦解的各种政治势力。面对白狼的撕咬,白鹿难以抵御,只能遍体鳞伤。白狼出没,给白鹿原带来的是无休止的惊恐和骚乱。大革命、日寇入侵、内战,各种政治势力轮番登场,善与恶在并行中缠斗不已,有了这些势力对宗族社会相互较劲和反复缠斗,才导致了传统社会和宗法制度撕裂坍塌,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阵痛中颤粟,以朱先生为代表的古老白鹿死了,白鹿精魂虽然没有彻底消亡,但也基本奄奄一息,迫切需要注入新的力量。
白与黑
书中有两个令人叹惋的悲剧人物,一白一黑,白是白灵,黑是黑娃。两个人都是朱先生钟爱的学生,身上都有着作者“白鹿精魂”的世代延续传承的精神寄寓。
白灵这个人物,几乎就是除了朱先生之外另外一个“白鹿精魂”的化身,例如书中写她给组织送信归来的路上,“大蛋黄似的太阳沉落到白鹿原西边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现一种不见阳光的清亮,水气和暮霭便悄然从河川弥漫起来。白鹿,一只雪白的小鹿与原坡支离破碎的沟壑峁梁上跃闪了一下,白灵沉浸在浮想联翩之中……”,还有在白灵被活埋的那天晚上,白嘉轩、白母以及朱白氏,都不约而同地梦见“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都说明作者在处处彰显白灵与白鹿间那种隐秘的关联,白鹿赋予了白灵灵性的光环,而白灵则提升丰富了白鹿的寓意。同时,白灵是一个传统文化和宗法制度的叛逆者,她乐观积极、信仰坚定,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她身上白鹿的印痕与朱先生已经截然不同,或许意味着一种涅槃后的一种新生。作为白鹿村族长白嘉轩女儿。白嘉轩的初衷是按照白鹿村祠堂乡约的教训,把她调教成一个相夫教子的本地恭顺女人的。白灵却去了西安城读新学堂;革命风暴席卷白鹿原后,这位热血女子先参与救助省城的死难者,她参加革命后并勇于为革命牺牲;她与兆海、兆鹏的爱情故事跌宕起伏,亲情恋情革命情交错混杂激烈撕扯,感人肺腑动人心魄。她的身上显然比朱先生多了激情四射但同时也少了渊博大气和沉着冷静,而且还增添了一些狂热和虚妄,其实,书中提到的掘朱先生坟墓被朱先生未卜先知说他们“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的那群人就多多少少有他们先辈白灵的影子。最后,无情的革命绞肉机把白灵卷了进去,她的结局令人惋惜和愤怒。她的悲剧几乎是命中注定的,迟早而已。
黑娃这个人物更具典型性,他说明白狼与白鹿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起初的黑娃尽管看起来率真硬气、敢作敢为、冷倔仗义,其实骨子有一种自卑和暴力情结,在学堂读书时,他的同学鹿兆鹏给他冰糖吃,他似乎是吃到了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甚至说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先买一大口袋冰糖吃,第二次鹿兆鹏给他比冰糖还好吃的水晶饼的时候,他却忍痛丢进了草丛,说明他内心是矛盾的,既想吃到冰糖、同时对他自己认为是富人对穷人的一种怜悯的方式非常排斥,后来一次大劫中,土匪们获得了一大桶冰糖,黑娃却在里面撒了一泡尿,选择了毁掉方式,用这种盲目报复的方法来获得内心一丝丝的平衡。他对腰板挺直一直对他很好的白嘉轩充满敌意,以给他的妻子小娥报仇的名义安排他的手下打断了白嘉轩一直挺直的腰杆,当“革命”到来时,就成了他释放自己内心压抑已久欲望的一种表现方式。在白鹿原上搅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搅雪”,砸祠堂、毁乡约,打打杀杀、闹闹哄哄,闹得白鹿原鸡飞狗跳。黑娃盲目使用暴力的行为可能和他的父亲鹿三是白嘉轩家的长工有关,导致他极度自卑,体内有一只白狼在上下窜动,但是黑娃毕竟骨子里还是重情重义的农民的质朴,体内还有白鹿也在起着作用,所以最后能暴力之气尽褪,脱胎换骨,成了朱先生的关门弟子。他的一生在土匪、国、共、儒家信徒等多种角色中变化,经历曲折坎坷,最后成为新政权的死囚被处死,走完了悲剧性的一生。
正与邪
书中 白嘉轩、朱先生、冷先生显然都是正义的化身,尤其是白嘉轩对鹿三说得活“我一生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可谓掷地有声。但是,《白鹿原》虽然是很多地方实在推崇注重仁义道德、纲常伦理、舍生取义等儒学精神,但是绝对不能看成是为封建宗法制度唱赞歌的作品,如果那样的话,就太肤浅了。其实正与邪是相对的,也是能相对转化的。如白嘉轩对白孝文、田小娥的处理,非常简单粗暴,其实,田小娥的悲剧结局与白孝文的堕落与白嘉轩有直接的关系。而忠厚、老实白嘉轩的长工鹿三偷偷刺死田小娥的极端做法,走的就更远了,即使是白嘉轩也不予认可。
宗法制度冷酷无情、灭绝人性的一面,作者没有回避,而是原原本本地合盘托了出来。
田小娥是其中一个看起来劣迹斑斑、邪恶的女性,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男权社会及其封建伦理纲常的受害者。也就是宗法制度牺牲品她,对黑娃的诱惑,虽说有肉欲的放纵色彩,但是按照今天的眼光来看,是情由所原的,后来与鹿子霖、白孝文之间淫乱完全是因为掉进鹿子霖的陷阱,是鹿子霖利用她对黑娃的爱欺骗和利用了她,受罚之后。她开始对这个男权世界彻底绝望,充满仇恨,并且主动实施报复,此后她开始不要脸皮,一位柔弱的女子栖身于一方破窑,自己的男人漂泊在外,四面八方是猛如禽兽的男权,她唯一的对抗的武器是女人的身体,其情形可想而知。她被杀惨死在破窑中,“白鹿村里没有听到一句说她死得可怜的话,都说死得活该”,没有任何人关心是谁杀死了她,说明长期在宗法制度的浸淫下的人们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了。即便在她死后,还阴魂不散的惹来了横行原上的大瘟疫,夺走了包括仙草、鹿三的女人——鹿惠氏在内的无数人的生命。甚至她的幽灵还把鹿三,这个忠厚仁义、铁骨铮铮的汉子带入了精神的压抑和灾难中,摧毁了他坚强的意志和生活的骨气,变得一蹶不振、疯癫迟滞而死。其实是说明她作为受害着,灵魂的不甘。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也没揉戮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就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进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棒儿,你咋么找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这段田小娥死后托梦的自白,假如那些对于小娥的死无动于衷甚至咬牙切齿的人们能听到这段话,他们的内心即使再怎么冰冷坚硬也会有所触动。
真正邪恶的人物是鹿子霖,小说以他的死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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