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子君|二 月
童年时期,我最爱去二月家玩儿。
二月家离我们家不远,出了我家院门,沿家门口的大路向西走约五十米,到一个十字路口右转向北二十米就到他家了。
记得他家的里屋墙上总是贴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年画和连环画,而且年年都更换。如今还有些印象的是有一张一个解放军战士手握钢枪在雪地上匍匐前进,画上有领袖的题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另外还有很多当时最火的革命现代京剧、介绍历史上农民起义的连环画。
二月的父母李大爷李大娘非常和善且热情好客,家里常年备有扑克牌、象棋、军棋等,简直就是一个游乐场,总有大人小孩在他家玩儿。
李大爷对自己的孩子有些严厉,对来他家玩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一律和颜悦色。李大娘总是忙,洗衣做饭套棉被,手头的活计连绵不断。李大爷、李大娘都抽烟,炕上总是放着一个装着烟叶和卷烟纸的木盒子,有空就卷上一棵,吸上几口,跟客人唠上几句。
大人们谈起老李家这一家人,总是摇头叹息:老李家这么大一家子人,可真够受的。
李大爷、李大娘老家是河北黄骅的。
大儿子金峰据说小的时候学习很好,小时候不知犯了什么事儿(我一直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儿),被他的父亲李大爷毒打了一顿——那个年代父亲用体罚的形式教训自己的孩子,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显然,李大爷出手过重了,之后金峰脑子出了问题,不能上学了,就下学在生产队里劳动,由于说话做事都不靠谱,成了人们经常取笑的对象。
老二就是二月,年龄比我要大四五岁,长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人也挺聪明,可到了十二三岁之后,就不再长个子了,和同龄人的身高差距越来越大。
老三是三肥,年龄跟我一样大,长得朴实憨厚、五大三粗,不大爱说话。
老四倒是非常机灵,可惜是个哑巴。
往下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聪明伶俐,年龄都还小。
一大家子人家,人口多,劳力少,已经成人的老大、老二不是很中用,确实是够愁人的,但是李大爷李大娘两个人都是乐天派,从未看到他们因生活压力愁眉苦脸的时候。
1975年,我刚刚十岁,仅粗略地明白象棋的一些规则,就迷上了这项游戏,经常到二月家找他的弟弟三肥下棋。
有一次正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二月走了过来,看着三肥进入我阵地的已经过了河的象和我退守在老将跟前帮着守卫的兵,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们这样不行,基本的规则还不会哩。于是很耐心地教了我们。
掌握规则之后,不久三肥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我就开始和二月下。
一次他的车被我的棋子逼得无路可走,他笑眯眯地跟我商量,我的车吃自己子儿行不?
当时的情况是,像二月这个年龄,一般不会和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起玩儿,即使在一起玩儿,也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能这么耐心地指导我,还能和我平等地一起玩儿,我就很知足了。我想都没想,说,可以!
最后,他还是输了。
东北农村小学寒假比较长,我几乎天天泡在二月家,除了能玩一些游戏外,还能有书看。他家北面大炕的炕梢上总是堆着一堆书,这些书是二月的老姑带给二月看的。二月的老姑长得非常漂亮,在县文化馆工作,大学毕业,当时年龄很大了还没有对象,每次从县里来景阳村都会带很多书。这些书里面有当时流行的文学作品、也有一些期刊杂志,能看出是老姑精心给他的侄子们挑选的。但二月和他的哥哥、弟弟、妹妹们都不大喜欢看,反而成了我的精神食粮。
我一头扎进去,就像一头饥饿的牛冲进了菜地,一通乱啃。在这里,我看了《金光大道》、《艳阳天》、《沸腾的群山》等小说,当然都是走马观花,水过地皮湿,但的确给我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有一本《毛泽东著作注释》,我翻看了不知多少遍,知道了老子不仅仅是父亲的代名词,还是一个大思想家;孙子也不只是辈分,同时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军事家。还知道了北洋军阀等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这些都是当时小学课堂里没有的。
还有一本写新疆建设兵团的小说印象极其深刻,日记体,作者好像是张一弓,其中除了那个时代很多作品都在重复的揪出暗藏阶级敌人的情节外,还有这样的一段情节,革命热情高涨的建设兵团青年人竟然妄想着让猪和牛羊一样吃草,经过多次实验,最后竟然成功了。现在看来不可思议,当时我可是深信不疑的。
感觉没有可看的就翻二月的课本看,他比我大概高四个年级。把他的书包翻得乱七八糟,二月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不高兴来。
一次,我正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二月跟我说,歇会儿,咱去村南的河面上滑冰吧?我心花怒放,立即答应。
冬天的景阳村,是一个银色的世界,屋顶、路面、墙头、树梢、田野到处都是积雪,阳光一照,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寒风吹到脸上,如刀割一般。但我的内心却是热辣滚烫,连路上脚踏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都感觉是那样的悦耳。
二月有一双他自己造的冰鞋。所谓冰鞋,其实就是两块和脚底板差不多大的木板,每块木板底部固定了两条与行进方向一致互相平行的粗铁丝;木板的前方挖了一个槽,楔上两颗带帽的大铁钉,作用主要体现在钉帽上,起制动的作用。把冰鞋用麻绳固定在棉鞋下面,就可以滑了。别看这玩意儿简单,那可是当年我们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半大孩子的挚爱。
二月滑冰的姿势很是流畅轻盈,两手摆动,前倾的身体几乎贴到了冰面上,很像春天的燕子掠过水面。我没有冰鞋,就跟在他后面打出溜滑。
二月滑了一小会儿,就把冰鞋脱给我,我激动万分,连忙穿上,结果还没站起来,就摔了一个仰八叉,后脑勺着地,脑袋瓜嗡嗡的。我爬起来,结果又摔倒了。连续摔了四五个之后,感觉完犊子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块材料。就准备解下冰鞋,不打算玩了。
二月弯腰把我扶起,笑着对我说,想学会滑冰,摔上百儿八十个跟头非常正常,我也是摔得鼻青脸肿才学会的。来,继续!
紧接着跟我讲了很多要领。
在他的鼓励下,我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之后又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终于踉踉跄跄地能自己滑行了。
1984年,我在山东财政学校读书,一次和同班的男男女女一大帮同学去旱冰场玩儿,去的同学大多数都不会滑,我由于有当年的基础,特别踌躇满志,穿上旱冰鞋,有些迫不及待地滑了起来。自我感觉,脊背上肯定都是我们这些同学充满羡慕的热辣辣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我偷偷地往后看了一眼,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们该看谁,还是看谁,并没有人特别注意我。但我内心还是固执地认为,他们刚开始目光是集中在我身上的。
二月家最热闹的时候是他老姑从县里回来探亲,每次除了背来一大包书之外,还会带着手风琴。村里但凡身上有那么一点儿艺术细菌的男女老少都对这个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儿很感兴趣,纷纷向二月家里聚集。老姑落落大方,有人让她拉一段儿,她就拉一段儿,一点儿也不拿着捏着。老姑让二月跟着音乐唱,二月就站在老姑面前和着琴声大声歌唱起来。唱的都是那个年代政治味儿比较浓的歌曲,有时也唱样板戏。二月的声音已经完全是成年人的声音,浑厚、磁性。其实他家大人小孩儿都很喜欢文艺,除了不会说话的老四外,都能唱两句儿。有一次我就听到过老大金峰唱“男的脸朝朝西、女的脸朝东,竹篮子打水落了一场空,从此以后就断了交情。”非常好听,我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歌声进了他父亲李大爷的耳朵,一顿劈头盖脸地训斥,之后再也没有听到金峰唱过歌。
老姑对二月有些偏爱,显然是有意培养他。
有一次我听见老姑叹息了一声,可惜我这侄子了,要是能再长几公分该有多好。
这次老姑还带来了许多美术方面的书,并嘱托二月好好研究研究,将来一定会有用。二月把老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从来不看。我倒是很感兴趣,没事儿就翻翻,知道了三停五眼、蹲三坐五站七等美术基本知识。
二月还有一次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是春节期间村里扭秧歌。秧歌队里竟然有二月的父亲李大爷,扭得花枝招展、妖娆无比。大概是李大爷的推荐,打鼓的竟然是二月,鼓点儿铿锵有力,很像那么回事儿。从来没见过他平时练过,能打得如此好,看来他在节奏方面的确是天赋异禀。
暑假里,二月混在拴柱、大宝、大小、三肥这些和我基本同龄的半大孩子中间,一点儿也没有违和感。我们挎着土篮子,去挖一种叫青帮菜的野菜,挖回来喂猪。二月年龄比我们大,再加上经常替父母在生产队干活,自然比我们懂的多。他说,这种青帮菜,就是电影《苦菜花》里面的苦菜,我仔细研究过。我们都对他非常钦佩。
二月还会讲很多妖魔鬼怪以及成人世界的故事,令我们感到很新奇。
另一个比较活跃的人物是我,我从二月老姑给他带来书里翻到了《水浒传》,似懂非懂稀里糊涂地读完了。我有个爱显摆的毛病,趁机兜售给二月和其他小伙伴们,记不准确或者看不懂的地方就胡编乱造,他们竟然听得如醉如痴。
几个比二月还要白净、衣着清爽的青年男女迎面走了过来,叽里呱啦说着类似外国话的语言。他们是浙江宁波来我们这里插队的知青。
大小对着这几个人高声喊了一句,老浙!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青年脑袋转向大小,骂了一句,妈了个逼!
标准的东北话,大馇子味儿贼浓。
那几个人已经走远了,二月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一个女知青的身上,有些呆了。
拴柱比我大一些,敢说话,大声喊了一句儿,二月哥,想媳妇儿了吧?
在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眼里,凡是和异性扯上关系的,都容易成为大家调侃的对象。
二月回过神来,笑着说,正常!男人都得找媳妇,你们将来也一样。
栓柱撇撇嘴,眼睛向上一翻,说,我才不找哩,麻烦!
我们几个钻进了玉米地里,一边挖野菜,一边继续着我们的话题。二月和大宝手快,一会儿,篮子就满了。我是一说话,手就会停下,所以挖得最少。
玉米地里酷热难当,不一会儿我们就出了一身臭汗。于是从地里走出来,来到河边。
我们站成一排往河里撒尿。先是比谁尿得远,然后又比谁尿得高。由于过于追求高度,大小一不留神把尿呲进了自己的嘴里,他竟然咂了咂嘴,说,嘿嘿,味道好极了。
二月拣起一块扁平的石块,弯腰向河面撇了出去,石块在水面上窜蹦跳跃,像极了后来在电视剧中看到的有水上漂功夫的武林高手,上下颠了七八个来回才沉入水中。我学着二月的样子也撇了一个,没掌握要领,直接沉入水底了。
栓柱、大宝、大小、三肥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脱得溜光,扑通扑通跳进河里,嬉笑打闹成一团,河里面水花四溅。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跳进河里。
只有二月一个人仍然留在岸上,我们大家都向呼喊,让他也下河,他笑着摆摆手,表示拒绝。
傍晚时分,夕阳把天空染得通红,大片大片的玉米在微风中起伏,像大海中的波浪,空中弥漫着庄稼和青草青涩的气息,稻田里鸥鸟鸣叫、水声潺潺。我们几个迎着大大的、红红的落日开始往家赶,身体细节逐渐模糊,成了一个个剪影。
二月忽然高声唱了起来: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刚~~~~
声音里竟然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凄凉。
两年后,二月初中毕业了,他的父母和老姑意思都想让他继续读高中。可是当时升高中开始兴考试了,必须成绩得过关,二月落榜了。
之前我就看出来一点端倪,和二月交流过,他对课本知识的掌握,不会超过我。
村里开始实行联产承包了,二月家人多、劳力少,二月没有再复读,回家种地了。
我的学习也开始紧张了,老师开始布置作业,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跟二月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七九年我回到了老家山东,我们失去了联系。
回忆半个世纪之前的事情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有些细节真的想不起来了,按说我们分别时应该见面聊聊的,但是真的就想不起来细节了。
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您是子君吗?我是二月!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了你的电话。对方声音里有些激动。
谁,您是谁?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
二月,景阳的二月!现在在河北黄骅。
啊,二月哥!你现在干嘛呢?
我有些惊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庄稼人,种地呗,还能干什么。我们聊了很长时间。
二月说,他在我们回山东不久也回老家黄骅了。老姑也调回去了,在文化部门当领导,已经退休很多年了,父亲母亲都过世很多年了。还有他和大哥金峰、弟弟三肥都找到媳妇了,现在都是一大家人了。
之后他又把电话给了身旁的三肥,我和三肥又和我聊了一阵儿。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生活一直处于忙乱之中,竟然没有留存二月的号码。
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侯子君 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杂文选刊》《当代小说》《中国文学》《山东青年作家》等文学期刊;多年来,专注于小说、散文创作,曾获山东省新锐青年文学作品奖一等奖、首届山东地税文学奖一等奖、首届兖州区双曜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空谷幽兰》(中国戏剧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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