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同海 | 悬骨(一)
天是半阴的天,太阳若明若暗的。虽在暑上,但已并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热得煎熬死人。眼看秋老虎要进山了。
钱攒正躬着腰,埋着头,拉着一地排车子粪,吃力地往前走着。他是在满腔怒火之下,一镢头砸倒了给自家带来诸多麻烦,惹事生非的小猪之后,拉车出门的。他喘着粗气,黑黄的瓦刀脸上,汗珠叽叽喳喳地拥挤着,在沟沟坎坎里汇成纵纵横横的小河,渠溃堤决,很响地砸到地上。车的前方,有一少年,处在他前两步的位置上,肩上挂了一根绳子,人随车动,在前面急走。少年明显赶不上步子,几次被车子赶上,不是钱攒一声接一声的斥骂,怕疾行的车子早已碾着他的后脚跟了。少年不像拉车的,倒像一个牵着牛缰绳的车把式,钱攒整个像驾辕的牛。地排车轮已扭了圈,又坏了部分钢珠,虽然在还算平整的土路上行走,却是一扭一拐的,像喝多了酒的醉汉东摇西晃着,时不时还接二连三地传出“咯咯渣渣”的声响。
他挥舞着镢头砸倒小猪后,大步走向地排车,往车上挂镢头的过程中,又有意无意地向着东墙上瞄了一眼:那奇物尚在,并且闪着白光,似小小的灯泡正跟他对视。他明知这小小猪崽的跳跃再疯狂,恐也够不到它所在的位置,更伤不着它,但还是为它担心不少。他发现那奇物的时候,它还很小,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形状也像人的手指。如果不是小猪在此反复地跳跃的提醒和它的出现,也很难让他回想起五十多年前爹和娘的话。他怀疑,小猪的跳跃,是奔着它去的,想吃到它?它肯定有什么魔力,让小猪心往神驰。他本来看不到它的存在,是小猪的诡秘行动提示了他。它是有意为之吗?经细细的观察,他发现,墙上那东西在慢慢的长,且日日膨胀起来,呈浅白色,长有松树叶一样好看的花纹,头上有一伞状的东西在随之生长,但没有开放的迹象,似在等待时机。它长的地方,正是爹当年叮嘱他埋骨头的地方,他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千头万绪,无法释怀。他的一生总是压下葫芦,又起了瓢,似怕什么就来什么,躲也躲不开。又要来什么呢,眼前的这片涝洼地,已容不下大的水荒了。回顾自己的大半生,当过八年解放军战士的他,日子过得咯咯噔噔,坚强的他虽然始终没有向命低头,但也不得不向走得不顺的运缴械。因他的万事缠身,已无暇顾及这一诡异的存在。他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出嫁;大儿子在外打工;随车的是他的幺儿三仔。
钱攒伸手抹了一把浑浊的汗水,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已聚集了不少人的大桥。心里骂开了众人:一天到晚的怎他娘的这么闲在?他看了看松松垮垮拉车的儿子,满腹的怨怒又火一般升起:站着比人高,睡倒比人长,就是不长人心眼!上了十一年学,居然在今年才结束了六年级由小学升入初一,而这升初中还是全班端的。三仔的学习成绩很稳,每个年级各读两年,一般是读每个年级的第二年,总能考过六十分。去年,老师本打算让他再读一年五年级,不想,教育新政策下达:国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取消留级。才让三仔们一下进入了升学的快车道。
大桥并不大,拱形的,长十八米,宽六米,南北向,已建成三十余年,它坐落在村子的中央。一听名字,就能让人想起它辉煌的过去。这是村里人下田上坡的必经之路,有四通八达的小路向着村子的各个方向延伸。桥的两边有几棵大枣树,由于年事已高,又有大人孩子攀爬玩耍,或折枝作柴烧,或掰叶喂猪羊,已缺枝少叶,更显得老态龙钟。几块造桥时剩下的大条石横躺在那里,引来人们或坐或卧。近几年,有人看好了这片空地,先是建商店,又开了羊肉汤馆。随后,还冒出了医疗诊所和理发店。人们没事了总爱往这里凑,成了村里经济文化的中心。这里有下棋的,有打牌的,更有闲逛的。鰪鱼一窝,草鱼一片。男偎群,女成伙,张三长,李四短,快活着嘴巴。村里流传一句话:要听新闻——上大桥。
“三仔,快点!你他娘的也该长点人心眼啦。把绳子拉紧些!”钱攒小声且不失严厉地命令着儿子,想在不声不响中通过噪杂的人群。
“哟,钱攒,脸耷拉得跟蛋皮一样,谁该你二百钱啦?八成你娘又骂你了吧?来,歇会儿,别老鼠日猫拚着个命了,大歇会儿不少干活。”说话的是弯树。他见我们嘟着脸不搭理他,又说开了:“钱攒,你狗日的真狠心呢。嘖嘖,你让大家伙看看,也舍得让这把大的孩子跟你出牛马力。你看,三仔的肩膀上都让绳子勒出来血印子了。嗨!三仔兄弟呀哦,怎就托生到他家?来,兄弟,扔开绳子,不给他干了。”
“弯树,我日你亲娘,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骑驴不知步撵的难。你这叫闲得没屁放,乱抠喉咙眼。你没听人家说,有牛的使牛,没牛的用犊吗?放屁还添风呢。你看他还小?都十六啦,不好好上学,不跟我干活,干什么去?”乡里乡亲,又是表叔爷们称呼,见了面互相骂两句,似乎很正常。面对挑战,这回本想保持沉默的钱攒还是应战了。钱攒停下车子,说:“弯树我儿,你说三仔小,你回家问问你爹俺大毛哥去,当年他跟三仔这么大时,早把你娘娶家一年啦。十五结婚,十六生的你,你去问问俺大哥,当年骑在又白又胖的大白鹅身上,好受吧?你他妈的别走,别走啊,像你这样的懒种,整天东溜西逛的,庄稼地里的杂草都没到腰啦,也不去拔一拔。上午,我见俺大哥大嫂在你地里给你锄草,正骂你呢。我给他们说,你们当年揍弯树时没使真劲,出了个懒汉。他们吃吃笑。后来,他们说,你叔,你看,这地里的庄稼不长,草怎么这么壮呢?我说,你们什么也别说了,早知这样,俺大哥就该把那股子东西甩到南墙上喂苍蝇,也不致于有今天吧。大嫂打了我一巴掌,到现在还酸酸的疼呢。弯树,你回来,我不信骂不过你。龟儿子,能惹不能撑东西。”
在众人的哄笑和钱攒连珠炮般的笑骂声中,没得到便宜的弯树知趣地逃开了。
“来,来,老战友,歇会儿,歇会儿嘛。大热的天,还拚什么老命?来,来,-----”说话的是原乡人武部的季部长,后来的季副乡长,钱攒的战友,也是临村老乡。他如今已退居二线,退时是副乡长,却没人叫他,仍叫他季部长。部队转业后,先是季干事,后是季副部长再升季部长。季部长当部长二十余年,看到一些乡镇干部干个一届两届的,都腰包鼓鼓,就有些眼热。想想自己虽享副科级待遇,却每年除了征兵那几天,才能油油嘴头子,心有不平。架不住妻子等人的撺掇,花了三万多元,弄了个副乡长的位子。不想,三年过后,居然连个本钱都没捞回来,有名无利,甚是后悔。这年月,想捞钱,要胆大皮脸不害羞,要把良心往脑后抛一抛,还要心狠手辣。俗话说,管理,管理,你不管,他理你个屁。不耍手段,使招数,他能顺顺当当的给你送钱送物?季部长当了副乡长后,软绵绵的,加上他分管的那摊子没什么油水,就是这没油水的那些行当,也已让那手长的上一任狠狠掏上三爪子了。以为坐上位子就可发财,简直是痴人说梦。他做了副乡长,居然将雷厉风行的部队作风给丢了,做了个烂好人,成了季老歪,差点弄得晚节不保。自觉得比在武装部时酒场多了,醉酒的机会频繁啦。财虽发了点,但都是小财,不足挂齿。季部长回故里,他除了找人玩玩麻将什么的,还另有任务——给女儿家的生意管点儿事。女儿家有两辆中巴车,每天从乡驻地往市里跑客运。因这里是一零四国道,过往的各地车辆多又杂,互抢生意在所难免。为了独占专线,女儿与其它几位车主进行了鱼死网破的斗争。苦争一年,最后,还是决定安置一人在国道的转弯处瞭望、监控,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最最有效的办法。季部长玩了半辈子枪,有威严,管理经验丰富,成为最佳人选,光荣赴任。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外地车辆在此地揽客受阻。不是人被打,就是车玻璃之类的物件遭损坏,无处申冤,不敢乱来。他们只有在此监视点之外,才敢做贼一般捎带一两个客人。季部长每早跟进城的车来,晚上再跟回。他只管瞭望、巡视,发现“敌情”,报给女儿等,无需现场纠正,把拼拼杀杀的事儿留给车老板小季他们。有车人家,每天每车给他五元钱。中午,他有时去酒馆,有时去弟弟家吃一顿。他吃不白吃,常常往家里丢俩钱,既是孝敬老娘,又有交伙食用意,弟媳自然没什么意见。经过一轮乃致几轮的利益保卫战打斗,小季们胜券在握,老季紧张的炫才稍松下来。季部长摸清规律,顺应多变,重点打击刺头和露头青。他不在原地憨等,站一会儿就去大桥找人玩牌。外地车早已领教当地车主的厉害,监控点范围内不敢乱来,似约定俗成。
“我怎能跟你比,神仙一样的日子。拿着几千的退休金不说,每天身不动膀不摇的,再挣几十块。三仔,把绳子拉紧些。哼!不好好上学,就不能怪农活脏累了。”钱攒边酸溜溜地说着,边用力地拉着车子,急急赶路。
三仔望着热闹的人群,正发急呢,便不满地“哼”了一声,两手抓住绳子,放到腰眼处,使着横劲,往前急走了几步。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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