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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壁 | 舅舅(下)

来源:本站    作者:鲁壁    时间:2024-03-11      分享到:


(四)

舅舅的实际年龄,至今我也不很清楚。但在我能寻找到的最初记忆中,尽管当时的他只有四十多岁,可在我眼中,俨然已是标准的“农村老头”了。既然是“农村老头”,那他身上就必然会散发出“农村老头”的味道——用自纺自织的老灰粗布、粗针大麻线缝制而成的粗布老衣,除了夏天,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下身的时候;成年论辈子说不了几句话,要说也是“吃了喝了”那两句;不论干什么农活,总得扛把铁锨,并且铁锨头上总挑个粪箕子。仔细想想,在我认识的“老人”中,没有哪个能像舅舅一样与“勤劳、质朴”等形容劳动人民的词汇联系得更加紧密。三伏天,大中午的,其他人干完生产队的活计,一般都躲在家里“眯”一会儿,而舅舅此时却光着膀子,肩膀上搭条白里泛黄黄里透黑的毛巾,把早已备好的麻绳往扁担上一套,连同一把又重又亮的镰刀,提在手里就出门了。接近上工的时候,担回来两捆蓑衣草。等把蓑衣草晾柔软了,再利用一早一晚,把它们编成蓑衣。别看蓑衣是草编的,那用处可大得很呢。舅舅送我家的一领蓑衣,当年成了我随身的一个“大家当”,在我看来,不比贾府上下视若珍宝,披在宝二爷身上的“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雀金呢”氅衣逊色丝毫。雨天自不必说,披在身上又防雨又暖和;夏天的晚上,可以把它铺到场院里,躺在上边一边乘凉一边听大人们荤里素里的啦段子;冬天呢?展开盖在被子上,虽然有跑风透气的感觉,但比顶着一个被子打哆嗦,感觉明显好多了。

到了秋天,舅舅的双脚忙得更是没有连地的时候。生产队里的活计一如既往的没完没了,家里的私活大人孩子都上也是没有消停的一天。除了像一般人家一样——将分到家的东西,比如地瓜、高粱、谷子、花生等加工、晾晒、收藏起来,舅舅家还多了一样活计——刮秫秸、揃莛子、破篾子、编帽子编蓆。有几年政策稍微宽松,这营生几乎占去了舅舅家春夏秋冬睡前饭后所有的剩余时间,就连小时候在娘家学过点编蓆技术,但几十年弃之不用,手指头已经变得不听使唤的母亲,在妗子的鼓动下,也偷偷摸摸地加入了编帽子的队伍——晚上收工后,天半黑不黑的,妗子或是表哥将舅舅破好的篾子想办法掩藏着送到我家,然后将母亲在要好的邻居家偷偷收购到的莛子以及她一早一晚编好的帽子带回去。当然,并不是每次拿了东西便走,有时则是做贼似的悄悄说上几句话,留下一些零钱……有一次,我听见母亲拿出几张布票交给妗子说:“让我哥卖帽子的时候,捎几尺‘一尺二尺’(一尺布票可买二尺低质量白布)的布来。”我看到:听到捎布的事,妗子起初明显一怔,但还是很快把布票攥在了手里。

妗子为什么一怔,多年后,母亲告诉我说:“我也是后来听说的,你舅也不去供销社……”原来,他把编好的帽子偷偷送到十几里外的一个不知怎么认识的生产队长家里,生产队长则把舅舅的产品连同他们队组织生产的集体产品,到大队开了信,一同卖到供销社采购站。不管当时情况多么困难复杂,反正没过多久,母亲起早贪黑又剪又缝,把用帽子换来的几尺白布变成了我和弟弟身上的小褂。

再到后来,形势似乎又有了反复,“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殆尽,原有的自留地也被生产队收了回去,农村社员收工后发挥一技之长找点零钱的门路彻底被堵死了。编蓑衣、编帽子之类的副业肯定就此歇业了,舅舅铁锨后面挑着的粪箕子也离岗蹲在了墙角里。舅舅村子里的大柳树全被砍光,两行柳树中间夹着的那条村河也被填平,修成了通达宽敞的街道……夏天,岸边垂柳婀娜,树上蝉噪,水里蛙鸣,人们光着膀子端着饭碗在大柳树下聚餐的场景不见了;冬天,原本在冰冻的河里“打滑溜”的孩童们不知“猫”到了何处。社员们一年四季出工、开会、睡觉,生活越来越单纯,日子过成了灰土色。

(五)

我到舅舅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年姥姥病了,病得连续几个月起不了床,母亲领我或者因为她忙派我单独到舅舅家去探望姥姥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有一次,家里病死了一只老母鸡,母亲仔细把它收拾了,准备派我给姥姥送去。也许觉得给病中的姥姥送只死鸡不吉利,便又把它上锅炖了,然后自己先尝了一点,过了一会儿觉着没事,才又在墙边摘了一些豆角,把一些好肉和豆角剁成馅子,包了两碗水饺,用瓦罐盛了,用包袱裹严,让我赶紧趁热送去。

姥姥七十多岁故去,当时在农村,也应算作寿终正寝了。让人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几年,一向无病无恙、身体强壮的舅舅,不知怎么,病了一场就再也没能起来。

我是在中午放学后跟随父亲前去参加舅舅的葬礼的。在这里,我之所以使用“葬礼”一词,完全是为了表达对逝者的敬重。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舅舅的葬礼根本没有“葬礼”一词所应涵盖的庄严与隆重。孝子们、晚辈亲戚们每人臂上都缠了白布条,算是有了“孝”;当了生产队长的大表哥,把村小学一位勉强能把二胡拉响,不换把位,只靠简单音符断续成曲的民办老师请了过来,独自一人,演奏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大海航行靠舵手》等几首革命歌曲,算是葬礼也有“响”了。磕头是绝不允许的,焚香烧纸也被列为“四旧”禁忌,随后几年复兴的纸人、纸马等,更是作为封建余毒,从制作到使用,完全达到了绝迹的程度。

在移风易俗已经做到极致,家庭财富已经贫到极致的当时,舅舅的葬礼能有“孝”有“响”,也算是高规格的了。

看着裹着舅舅的蓆筒子,联想到由他亲手编织,尔后送给我家,经常裹在我身上的那领大蓑衣,我不禁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但再想想,是他把分到家的大队水库养殖的几条草鱼分一半送到我家,我才生平第一次知道鱼是什么滋味,是他有一年发给我两毛钱的压岁钱,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领到的压岁钱……看着大人们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张旧报纸、旧书本几页几页地撕着当火纸焚烧,我想起自己随身带着一个作文本,便在上面撕下几页,非常虔诚地焚化于舅舅的灵前。

舅舅过世没几年,国家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恢复高考制度后,我很幸运地考取了一所高中中专到外地求学。寒假回家的时候,正像广播、报纸宣传的那样,农村已经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父母虽已年迈,但一提到责任田,那劲头,就像年轻了几十岁。除夕之夜,父亲拍拍前几年东拼西凑请人打制的那只杂木八仙桌说:“这块板是你舅给的,要知道他走这么早,说么也得给他留着,凑合凑合就能给他拼个小木匣。”

唉,你看他们这辈子人!小时候兵荒马乱、日不聊生,长大成人有力气了,这力气又没地方使,眼看着好日子来了,又一个个老了、病了、死了。小心翼翼地与辛劳、墩厚、善良、中正相伴一生,不论困难多大,生活怎样糟糕,总是毫无怨言;物质极度困乏,却时刻想着别人、帮助别人……

关于《舅舅》一文,虽说有些故事味道,但没有一点虚构的成分。起初,只想把老辈人的忠厚、善良、勤劳等优秀品质叙一叙,不知怎么,就把自己小时候的一些内心小感受给暴露了。上述故事,如果哪儿不小心伤及了父辈的尊严,请九泉有知的父辈们原谅晚辈并无一丝歹意。在此,向故去已久的舅舅致以最隆重的祭礼!

                           (二〇一五年冬月)—— 本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