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西同 | 高粱的故事 济宁作家网—济宁市作家协会主办
主页 > 济宁文学 > 长篇小说连载 >
济宁文学

甄西同 | 高粱的故事

来源:本站    作者:甄西同    时间:2024-03-29      分享到:

高粱米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和粗纤维,可供人类、牲畜食用,还可作酿酒的原料,其秸秆也可作为牲畜的饲料外,更重要的是织成泊(凉晒东西)或当做扒保(盖房子用)或当做隔姗、院墙,去掉穗米的高粱巴子做成扫帚或刷束(刷锅用的),总之高粱全身都是宝。

高粱耐旱易活,适宜于低洼地种植,属于一年生草本植物,茎杆粗壮直立,发达的根系能深深扎入土壤中汲取水分。-------题记         

(一)

高粱被一辆120救护车拉走的,是在深秋的一个黎明,凌晨五点多钟,高粱被一泡尿憋醒,下床去院东南角厕所小便,突然间头发晕,接着眼睛看东西也模糊,明明院里的门灯亮着,他想喊,喉咙里像塞个东西,舌根发硬,他努力想把身子站稳,偏偏身子不听使唤,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响声惊动了院里一棵高大杨树栖息的两只大鸟,‘扑棱棱’的翅膀把干枯的树枝碰掉,树枝砸在树下酣睡的猫身上,猫‘喵’地声跃过墙头跑了,老伴一个激灵下床来到院里,高粱直挺挺躺在院里,束手无策的老伴在院里大声哭喊起来,哭声把儿子和左邻右舍惊醒。儿子拿起电话拔打120,救护人员把高粱抬进车里鸣着笛开走了。

天亮了,人们涌进院里。

高粱送进医院重症监护室,经过三天两夜抢救,终于没能够挽留住他的性命。时间为2001年秋,生命定格43周岁。

高粱不愿意走,村里好多事需要他做,比如街道两旁路灯的安装,厕所的整治,还有几户危房的改造等等。

高粱愿意走,他想爹娘了,爹一次面没见过,不知爹长的啥样?即使爷俩碰面也不会认识。娘长得好看,他喜欢娘那又粗又黑的辫子,喜欢娘身上的汗渍味,说是娘的奶水味。上小学的时候,每天入睡前总把娘的贴身小汗褂捂在嘴上,说这样睡的香甜。

一次,高粱梦见娘,非要跟娘去,叫娘领着自己去见爹,一辈子没见过爹的面,做儿子心里内疚,是他一辈子解不开的结。

娘知道高粱心思,说:“娘不能带你走,因为你的任务没完成。”

高粱说,娘是骗自己。再去抓娘,娘不见了,憋屈的高粱嗓子哭哑了。

现在高粱可以与爹娘在一起,娘明显苍老了,腰也弯了,走路蹒跚,好看的辫子不见了,满头青丝变成白发,蜡黄的脸上纹络更显得明显。看到娘这样,高粱心疼地流下眼泪说:“娘,我哪儿都不去,好好侍候娘。”

娘说:“乖儿子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高粱抱住娘,生怕娘走。

(二)

下葬那天,天空飘着雨,前来送葬的人们挤满大街小巷,个个掩面而泣,邻居张二奶奶在孙子搀扶下颤着小脚来到高粱灵柩前,“孩子,这该多大年纪说走就走,撇下他娘俩咋办?”

五婶过来,满脸的泪水,“好人不长寿啊。”

十二岁的嘎子有娘领着,‘扑通’一声跪在灵柩前连磕三个响头,“要不是大叔恐怕我这命没了。”

那是一个夏天,嘎子和几位小伙伴到庄家后坑塘里玩起水仗,不知深浅的他们竟然以坑塘中心高高挺立的一株莲蓬为目标,谁要是率先游过去把莲蓬摘到手谁就是赢家。

嘎子二话没说,一个猛子潜入水中,当他浮出水面喘口气,再次准备扎一个猛子,但右腿被水中杂草缠住,不能动弹,他借助水的浮力,用左腿踩水,双手紧紧抓住一块腐朽的木头,木头已经承受不了嘎子,渐渐木头向水下沉去,嘎子也支撑不住,随着木头慢慢往下沉,另外几位伙伴吓傻了,继而大声呼救,“快救人啊。”

在不远处割草的高粱听见后,快速跑到坑塘边,连衣服没顾得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到嘎子身边,屏住呼吸潜在水中将嘎子腿上的杂草清理,然后托着嘎子慢慢游到岸边,嘎子吓的‘哇啦’大哭,接着呕吐起来。

一个叫桂花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到高粱灵柩前,上前用手颤巍巍掀开蒙脸白纸,望着高粱脸上的那条疤痕话没说出来,眼泪流了下来,“孩子,多亏你,要不是你,恐怕我这把骨头早已化成泥土了,坟上的草不知青、黄多少回。”

那是一个风干物燥的秋天,一天下午,队里社员都去干渠北(离庄五、六里路,是大队最远的地块)种植小麦,桂花在家侍候完有病的婆婆,用锅烧了壶开水准备去地里,急着走的桂花没把锅底下的火星浇灭就走,不料刚走出大门不远,回头一看,厨房窗户里窜出一股浓烟,不好,厨房里失火了,桂花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接着火苗从门窗里伸出长长的火舌,瞬间火势蔓延整个屋顶,紧挨着的三间草堂屋面临着被燃的危险。

在家侍候奶奶的高粱被一股浓烟味呛着,抬头望去,浓浓的黑烟直入空中,“不好,谁家失火?”时间容不得他多想,拎起水桶跑出大门。

高粱来到桂花面前,已吓瘫的桂花用手指指厨房说:“麦子,屋里还有半袋小麦。”

火势越来越猛,高粱脱掉身上褂子往水桶里寖了寖披在身上,用脚踹开厨房门把半截口袋麦子拎了出来。

高粱跑进堂屋把桂花的婆婆背出了放在安全地方。

在地里种植小麦的社员看见庄上空一股股浓烟升起纷纷跑来,附近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也赶过来,一时间手持脸盆、水桶的人越聚越多,火势渐渐小了。

这时桂花拔开人群像疯似的往厨房里冲去,嘴里嘟囔着:“还有刚做好的馒头。”

桂花刚走到门前,屋顶上一根被火烧焦的椽子落了下来。

高粱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桂花猛地往外拽,椽子掉了下来,擦破了高粱的脸,血顺着脸流了下来。

至今高粱的额头上有一道疤痕。

村里其它领导来了,乡政府也委派工作人员赶来了,并送上花圈,挽联上写着:一腔热血洒清风,无悔人间有限;两袖清风怀正气,可昭天地长青。

在场的人们哭泣着,诉说着,一件件一桩桩,用箩筐盛不下,像天上星星数不完。

(三)

雨越下越大,乌云低垂着,要不是树和房屋撑着,怕早已被攒动的人群头颅挤破,空中弥漫着压抑,只有主持丧事的‘大佬执’在人群中走动。院里高大的杨树叶子在风中摇曳,雨水顺着摇曳的叶子打湿了人们的衣襟,墙头上几朵喇叭花在风雨中依然开着粉红的花朵,虽已是深秋,但墨绿的叶没一丝变化,这源于根系的发达和泥土对它的厚爱。

天空升起渺渺炊烟,几户人家开始了做中午饭,烟缠风,风附着雨洒在送葬人们身上。

‘大佬执’见时辰已到,吩咐‘忙人’各就各位,准备下葬。

灵柩两边站着八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前来送葬的人们依着灵柩转了一圈,用恋恋不舍的眼神向高粱告别,儿子披着白孝在灵柩前哭的死去活来,高粱的妻子早没了眼泪,傻愣愣坐在那里。

随着‘大佬执’一声吆喝,八位小伙子齐刷刷把抬灵柩的木杠放在肩膀上。‘走’,高粱的灵柩在人们一片哭声中向前移动。儿子张开双臂拦住移动的灵柩,被‘大佬执’拽开,又拦又拽开,反反复复。

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出院里,人们舍不得他走?还是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家?或许留恋生他养他的这个地方,还有村里的一草一木一乡情。

来到街中心,抬灵柩的稍作片刻(是叫逝者再多停留一会),再次随着‘大佬执’的吆喝声,把灵柩抬起,儿子头顶着‘老盆’狠狠地将盆摔在地上,瞬间被摔的粉碎。

队伍在儿子高举招幡的引领下沿着水泥路向他割舍不断的那片土地走去。

这是一片高亢的地块,足足有二亩地,爹娘和奶奶安葬在这里,他要和家人在一起,除此以外他说在这里,可以把全村的土地揽在自己视野中,谁家的小麦该打药了,谁家的水稻该追肥了,做到心中有数。他曾戏虐地说,人总有一死,我死后做钟馗,给全村老少爷们守护家园。

墓穴挖好了,儿子双手捧着高粱的骨灰盒慢慢放下,这时雨停了,天晴了,阴霾的天空变得亮堂起来,天还是那么蓝,几朵浮云在空中悠悠地飘着,空气中有些炙热,墓穴周围的庄稼开始一阵骚动,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鸟在墓穴上空盘旋,然后一字排开鸣叫着朝西南方向飞去。

‘大佬执’抬头一看,伸出左指掐了掐,大喊一声,如雷贯耳,“下葬,孩子一路走好。”

儿子这才把高粱的骨灰盒轻轻放下,前来送行的人们一阵骚动,儿子伏在骨灰盒上昏厥过去。

(四)

那天早上,生产队派娘和邻居二婶、三奶奶去东鱼河二滩芡高粱穗。这是生产队种植的秋作高粱(分春作和秋作),满滩的高粱火红一片,粗壮的高粱像列队的士兵,个个饱满,整齐划一,整个河道溢满了高粱穗那浓浓的香甜味,河道里没一丝风,爱啄高粱米的麻雀此时躲在树荫下,绿中泛黄的高粱叶子把娘胳膊划拉一道道口子,渗出血,被汗水寖过‘蛰蛰拉拉’地疼,娘当然顾不了这些,快到霜降季节,生产队大部分地块已种播种上小麦,唯独二滩这几亩还没种上。临来队长对娘说:“你们仨人今天务必把那几亩高粱穗芡完,每人多加五个工分。”

三奶奶颠着小脚不乐意,被娘劝住,仨人来到二滩,本来娘挺个大肚子不该来,可家里实在没有能挣工分的人,丈夫‘走’了,家里有病恹恹的婆婆,没办法。娘有时恨自己的丈夫,她常把丈夫埋怨成‘死鬼’,说丈夫心狠连声招呼没打就走了,娘想哭,想跟着‘死鬼’走,怎奈怀有高粱,她总在别人面前装一副大大咧咧样子,好像什么都在乎,其实娘在没人的时候总是以泪洗面,夜深人静,她会摸着隆起的肚子,自言自语:“小冤家,要不是你,娘怕是跟着你爹‘走’了。”

太阳一杆高,二婶和三奶奶又被派其它地里薅草,临走三奶奶不放心叮嘱娘:“如果感觉疼就回家。”

娘答道:“您老人家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归说,娘还是小心,娘知道,自和丈夫结婚整整三年,老是怀不上,害的娘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好在丈夫和婆婆没有埋怨过。娘家的嫂子东一头西一头打听偏方也无济于事,一些爱嚼舌头的人总在背后说:“看身段长的,脸庞长的,那嗓子,可就是不会下蛋?是不是私底下太乱?还是男的不行?”

娘听到心里像插把刀,避开人往家赶,躲在被窝里掉眼泪。

所以娘无论咋说,一定保住孩子,那怕自己有闪失也不能让孩子有半点闪失,算对得起死去的丈夫。

爹是在娘怀上高粱第二个月走的。

自娘怀上高粱后,整天吃不下饭,爹怕营养跟不上,影响了大人和孩子,想方设法给娘做些有营养的饭食吃。可偏偏娘的肚子不争气,好东西刚咽下,肚子里像翻江倒海,直到娘把胆汁吐出才罢休。

爹听说微山湖里长一种草,晒干后研成面,用开水冲着喝,能治这种病。那天很冷,西北风刮的嗖嗖地,爹一大早带着块凉馒头去了微山湖,一望无际的微山湖被冰覆盖着,满目苍凉,大片大片枯死的芦苇和其它植物被人肆意糟蹋过一样东倒西歪。爹小心翼翼沿着冰面寻找,天渐渐黑了,爹迷了回家的路,在宽广无垠的冰面上打起转转,又冷又饿的爹一夜没走出微山湖,冻死在微山湖。

翌日,茂良带人走进微山湖,见到爹时,爹直挺挺俯卧在冰上,手里紧紧抓着一把草。

娘昏厥过去,在邻居一天一夜的开导下,娘才慢慢缓过来。

奶奶哭坏了眼睛。

娘想想肚子里孩子,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临近中午,太阳变得炙热,空中漂浮着像棉絮一样白的云朵,白花花阳光刺的眼睛发疼,一缕被汗水湿透的头发贴在娘脸上痒痒的,娘时不时用手将头发抿在耳后,一股风吹来,高粱地里发出‘沙沙’声,娘有些怕,但娘还是努力保持镇定,自己安慰自己,最大的因素是队里多加的五个工分。娘有些口渴,随手拿起身上带的水壶,扬起脖子喝下去。是水喝多了憋的,娘想小便,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往下坠,是不是要生了?娘想走,疼痛使她迈不开腿,娘后悔,早该听三奶奶话,为多挣五个工分,万一耽误孩子咋办?时间容不得娘多想,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在燥热的空气中更显得难闻。娘忍着疼痛,慢慢蹲下,想平躺下,也许就是这个动作,加速肚里婴儿的速度,随着一大泡血水的流出,一个光鲜、滑溜的肉疙瘩掉进娘又肥又大的裤裆里,是男孩,带把的,娘高兴得忘了疼痛,伸手折断一株高粱,用高粱靡子将脐带利断,伴随一声嘹亮地哭啼声,周围一株株高粱开始跳动,空中飞翔的鸟儿合着哭啼声在高粱地上空翩翩起舞,祝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河道里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号子声,声音穿过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震撼着这个刚刚落地的孩子,号子声铿锵有力,婴儿啼哭声戛然而止,娘脱掉身上衣服把婴儿包裹好,伏下脸亲了亲儿子脸蛋,望着周围一株株高粱,是这片高粱遮住了娘的羞,她虔诚地跪在地上朝高粱磕了个头,口中念叨:“保佑我儿。”孩子取名高粱。

(五)

正是由于高粱的降生,才使得娘有了活下去地勇气。

娘不再吝惜那几个工分了,整个心思用在高粱身上,觉得这样才能对得起‘死鬼’(她总认为男人这样走的可惜)。婆婆心思也在孙子身上,老人家总觉得日子没有过不去的坎,虽然儿子没了,老天爷却给自己送来一个孙子,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老人家想开了,自然眼疾也就慢慢好了,能下床走路。婆婆说:“是高粱带来的。”娘想也是,更加疼爱高粱,应了那句,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

娘做闺女时,是十里八庄出了名的俊,双眼叠皮,高条的个,站在那里像一株泛着青涩的高粱,一条乌黑呈亮的大辫总在腰际间甩来甩去,人送雅号‘大辫’。

娘小学毕业,多次参加过公社和大队举办的扫盲班,在众多姐妹中算是个‘文化人’,队里小学老师一有事,娘就去顶替,娘还兼任生产队记工员。后来公社成立文化宣传队,排练‘样板戏’,好看的娘被领导看中,抽到公社宣传队,在样板戏---《红灯记》里饰演铁梅,经过两个月的排练,娘在舞台上一招一试,特别是娘的那条辫子一甩一拢,简直把铁梅演活了,台上领导喜欢娘的演出,台下观众更是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本来每个生产队每月演一场,为了观看娘演的铁梅,生产大队长找公社负责人商量,能不能加演一场。

这时候爹认识了娘。

刚忙完秋,娘随文艺宣传队到爹所在的大队演出。天一擦黑,戏台子已经搭好,锣鼓夹子敲的振天响,四盏汽油灯挂在四根台柱上发出如白昼一样的光,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

热衷于‘样板戏’的爹当然不甘落后,天没黑就嘱咐娘(高粱的奶奶)说:“今天咱庄上唱大戏,叫娘早点烧汤,听说演的是《红灯记》,扮演铁梅的是张庙庄上的‘大辫,’演的可好了。”奶奶一旁偷笑,说:“是看戏?还是看‘大辫?’”

爹说:“反正一样。”

爹和奶奶娘俩过日子,爷爷在抗美援朝中牺牲,属于军烈属,生活有些保障。

太阳没落山,爹扛着板凳牵着娘的手来到位于庄中心高台子搭建的戏台子前。戏台子早就被人们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天完全黑下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到戏台子中央简单说了几句,在一阵高亢的锣鼓声中开始演出。

不知不觉已到小半夜,台上演员们在锣鼓夹子紧一阵慢一阵的追赶下,更加卖力。台下的观众更是两眼紧盯着台上,眼珠不敢动,生怕错过演员的一个动作或一句台词。

天空飘起了小雨,人们是乎没感觉到,依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雨越下越大,人们这才意识到,来的时候忘了带件雨衣了。

远路的人们开始走了,爹怕奶奶着凉,把奶奶送回家,又折回戏台前。

这时,那位上台讲话的干部走上台说:“对不起大家,由于雨越下越大,今天演出到此结束,”说完那干部向台下观众深深鞠了一躬。

人们这才散去。

爹没走,他走上戏台,帮着演员们收拾道具。

人走净了,雨还在下,爹转身离开,脚被什么绊了下,他弯腰拾起滑溜溜的,是条丝巾,是看戏人丢的?不是,是铁梅‘大辫’的,这么好的丝巾只有铁梅才有,确切地说只有‘大辫’才配得上。

第二天一早,爹来到大队部,得知文艺宣传队已去了邻庄。本来爹想去邻庄把丝巾送去,转身一想,还是趁晚上看戏的空隙捎给‘大辫’。

夜幕降临,爹安顿好奶奶,去了邻村。

爹来到戏台后面找到‘铁梅’,说明来意,娘望着眼前的小伙子愣住了,活脱脱一个李玉河,浓眉大眼,白皙的脸庞,一介书生。娘有些心动,悄悄问:“姓啥,叫啥,今年多大,家中几口人。”爹被问懵了,不知咋回答。

一来二去,娘的每场演出,爹必到,不管路途远近。

(六)

秉承了爹娘基因,特别是娘(儿随娘)的基因,高粱从小天资聪明,过完周岁更凸显出比正常小孩聪明的多。

娘年轻时俊,加上饰演‘铁梅’更是名声鹊起,当年姥爷家的门槛被媒人踩破,娘硬是不答应,气的姥爷姥娘三天没吃没喝,最后妥协于娘。

娘被公社文化站一名干部相中,仰仗自己哥哥在县里任职,多次骚扰娘,被娘拒绝。

一次娘在公社礼堂排演完节目已是深夜,娘要回家,因为两天前家里捎信说娘(姥姥)病了,本该那天请假回家,可排练任务紧参加县里组织汇演,娘没好意思向领导请假,两天过去,不知娘(姥姥)咋样,娘心里像着了把火。

从公社到家有七、八里地,走回家用好长时间,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娘有些胆怯,可又不得不回家。

娘望着空荡荡的宿舍(附近的人都走了),拾掇好东西准备走,门被推开了。

“是他,‘瘦猴’(娘总称那位文化站干部)。”娘心里打怵怵,她知道他来的目的。

“我知道你很辛苦,排练排的这么晚,委屈你们这些女同志了。”‘瘦猴’说着走到娘身边,伸手要拉娘的手,娘一转身走开了。娘越这样,‘瘦猴’越迫不及待,张开双臂要抱娘,娘也不是吃素的,好歹跟着排练节目的老师学过几招,‘瘦猴’见不是娘的对手,慌忙中把门拴上,与娘对诗,消耗娘。

娘没那耐心,急着回家,她打开门拴,不料被身后的‘瘦猴’一棍打在头上,娘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瘦猴’把娘抱在床上,风从窗户里吹来,摇曳的灯光时明时暗。

‘咚咚’一阵拍门声传来。

“再不开门,我就把门砸了。”粗犷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瘦猴”打了个激灵,见有人发现,拉开门拴趁来人不注意跑了。

娘醒了,见是爹。

爹见娘身上毫无损发,只是头上起了个包。

爹想追‘瘦猴’被娘拦住。

爹想告发‘瘦猴’,娘说:“毕竟他是公社干部,后面有撑腰的哥哥,咱惹不起躲不起啊。”

“可你?”

“没事,等这次县里汇演结束就回家。”

“你怎么来了?”娘问。

“两天没看见你演出了?猜想你家里肯定有什么事,吃过晚饭我把娘按顿好,说我来你庄上看戏,娘还笑我,说如果晚了就住在你表叔家(一亲戚),我答应了娘。”

“我来到你家门口,听见你爹说,“都两天了,你娘病成这样了也不回家看看,光知道排练节目,况且两天前还捎信给你了。”

“你娘说,再等等,也许闺女真的忙。”

“我没进屋,就来到公社礼堂,到处一片漆黑,这深更半夜去哪里打听?正当我转身回去,碰上公社派出所巡逻的同志,我说找我妹妹,家里老娘病了,派出所的同志二话没说领着我来到你们住的宿舍,并用手指着说就是那亮灯的地方,这不我就来了。”

娘说:“谢谢你,今天多亏了你。”

爹说:“本来找不到你想回家,可偏偏遇上派出所的同志,老天爷在护佑我们。”

“要不是我挨那一棍,他‘瘦猴’能是我对手?”娘说。

“别在说了,我陪你回家。”爹说。

娘‘嗯’了声。

其中有不怀好意的人,是奔娘身子来的。爹走了,个别人更是肆无忌惮打娘的主意。

庄上一个叫二孬的人,三十岁,游手好闲,队里派他去河工修水坝,民工前脚刚到,他后脚跑回家,队长拿他没办法,派他去生产队里当饲养员,一个月下来,牛掉膘了,马瘦的像骆驼,饲养的豆泊少了几十斤,是二孬偷偷拿着豆泊找了女人。

二孬有个瘸子爹,年轻时偷女人被人打断了腿,老婆丢不起这人跳井自杀,留下二孬,二孬三十岁没寻个媳妇,一股脑把怨气撒在爹身上,自己过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娘生下高粱,但娘的身材没多少变化,走起路俨然像舞台上的李铁梅,二孬想娘想的神魂颠倒,做梦都想要娘一回。

一天夜里,娘揽着高粱刚入睡,敲门声把娘惊醒。娘知道是二孬,黑暗中紧紧握住一把镰刀,只要二孬敢靠近身子,娘就是拼死也要保住自己身子。

二孬见屋里没有动静,以为娘害怕了,来到窗户下,冲着屋里喊:“弟妹,是我,二孬。”

“滚,再不滚,我就喊人了。”娘的声音像炸雷。

二孬不管这些,嘴里嘟囔着:“你喊,喊,要是叫别人知道更好,到那时我可以光明正大娶你。”窗户下传出一阵淫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瘆人,像野猫子进宅。

不甘死心的二孬又来到门前,敲门声惊醒了高粱,“哇”的一声,这声音高亢嘹亮,极有穿透力,在夜空中飘荡。

二孬犹如被雷击一样,“乖乖,这难道是一个不满周岁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容不得多想抱头就跑,像遭雷击一样。从此二孬不敢再靠近娘,碰上娘总是绕着走,娘高兴得不得了,有儿子在身边,娘啥也不怕。

(七)

高粱一岁时,娘不知咋地,奶水没了,高粱饿的‘哇哇’大哭,急坏了娘,发奶的方子没少用,到头来还是一滴奶水没有,邻居看着小高粱心疼他,凡有小孩的大娘、大婶们都会把奶头从自己孩子嘴里拿出放进小高粱嘴里。娘常常对高粱说:“你是吃人家的奶水长大的,长大后不要忘了人家的恩。”小高粱是乎听懂娘的话,总是‘嗯嗯’点头。

所以说,这也是高粱长大后最值得骄傲的地方,这辈子谁见过女人奶子最多的当属自己,又大又白的当属五婶的,只要五婶解开大衣襟褂子,小高粱会像头小猪,拉都拉不起来,也许是五婶的奶水充足,小高粱总有吃不够得感觉,渐渐地别的女人奶水他不感兴趣,两天不吃五婶的奶总是无精打采,娘看在眼里,心疼孩子,总拿家里最好的东西找五婶,说:“他婶子,真是不好意思,小高粱是不是天生就得吃你的奶水长大,要不叫小高粱磕个头认你干娘。”

“那怎么行?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再说我奶水充足,一天不吃怪涨呢,挤掉可惜。”五婶摆着手说。

娘说:“你认不认,长大后我都叫高粱叫你干娘。”

有一回,五婶回娘家几天没回来,小高粱像丢了魂,满庄上找干娘。正赶上一外地夫妇带着不满周岁的小孩来庄上焗锅焗盆,中午时,那年轻妇女坐在树荫下给孩子喂奶,小孩刚吃一口,小脸蛋扭到一边,白花花的奶子就这样裸露出来,小高粱眼前一亮这不就是干娘的吧,说时迟那时快,他甩开两片小脚丫,直奔那妇女怀里,一旁的男人见是个小孩,不光没责怪,反而笑着说道:“看把这孩子饿的。”

事后被娘知道,拉着小高粱来到这对夫妇面前,按着高粱头跪在地上,非得叫小高粱磕头谢恩。

小高粱望着这对夫妇又看看娘说:“娘,我饿。”

男子一把从女人怀里接过自己的小孩说:“大嫂,不用谢,小孩吗,饿了就吃呗。”

娘跪在地上长久不起。

吃饱奶的小高粱也双膝跪在地上说:“谢谢干爹干娘。”

年轻夫妇被小高粱的这一举动愣住了,继而那男子手摸着高粱的头说:“这孩子聪明,长大后有出息。”

五婶回来了,见到高粱娘俩说:“是婶婶不好,在娘家多住了几天,害的小高粱没奶吃。”

小高粱趴着五婶怀里‘哇哇’大哭,像受了极大委屈。

五婶被小高粱哭的眼里也流下泪水,说:“走,跟婶婶回家,婶婶给你做好吃的。”

高粱四、五岁时,跟娘左右,娘去地里干活他也跟着干活,像娘身后的尾巴甩都甩不掉,到了麦收季节,高粱手里替娘拿着毛巾,娘脸上流汗了,高粱会跑过去把毛巾递到娘手里,娘渴了他会把水壶里的水倒在碗里,端给娘喝。一天晚上,生产队里加夜班(记工分)把麦田地里捆好的麦个搬到路边码好,防止夜间雨淋,婆婆身体不好,晚上高粱没人照看,跟着娘来到地里,娘嘱咐他:“你哪儿别去,在地头等娘,等娘把麦个搬完就带你回家。”高粱乖巧地对娘说:“放心吧,娘,我等你。”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生产队长喊下工了,娘才想起高粱,娘慌忙跑到地头见高粱趴在路边睡着了,娘抱起回家,见高粱身上被蚂蚁蛰的十几处红疙瘩,疼的娘眼泪落下,怨自己太贪心为了几个工分,高粱却列着小嘴笑着说:“娘,我不怕。”并用小手替娘擦眼泪。娘紧紧抱住高粱说:“乖孩子,娘懂你。”

麦收或秋收完,高粱会和娘去地里捡拾麦穗、稻穗,热的小脸蛋像个大红苹果,邻居张奶奶逢人就夸:“这小孩真懂事,俗话说小孩从小看大,三岁知老。”

满满一竹篮穗头累的高粱东倒西歪。队里的记工员说:“给高粱记二分。”高粱会嘴巴甜甜地说:“谢谢叔叔。”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高粱七岁那年,娘把他送进学校。天资聪明的他一学就会,班主任老师多次对娘说:“好好培养,这孩子是个苗子。”

娘听了心里特别高兴。

高粱十岁那年做出一个举动,令学校和庄上的人咂舌。

学校紧临东鱼河,每到夏季,这里成了‘天然浴池’,总有学生偷偷跑到河里洗澡。

一天傍晚,在河边跟着娘割青草的高粱,听到一阵喊声“救人啊,有人掉河里了。”

顺着声音望去,离娘俩不远的河里,有个小孩在水里时隐时现,河边一位年轻的妇女大声喊着。

说是迟那时快,小高粱丢下手里镰刀,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快速向那小孩游去。娘还没反应过来,小高粱已经游到那小孩身边,急得娘大声喊道:“小心,孩子。”

河水里,小高粱一只手抓住小男孩,另只手托着小男孩屁股,慢慢向岸边游来。在娘和那位妇女帮助下,小高粱和那男孩上了岸。

妇女‘扑通’跪在小高粱面前说:“谢谢孩子,你的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第二天,小孩的爹娘来到学校,顿时学校上下知道了此事,学校召开表彰大会,号召全体师生向小高粱学习。高粱出名了,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优秀‘红领巾’。

庄上人知道,纷纷夸赞小高粱。

(八)

从一年级至五年级,小高粱总以第一名的成绩稳坐,老师喜欢他,同学愿意接近他,小高粱的屁股后面整天跟着一些小伙伴。

小高粱升入初中,正当娘和奶奶高兴的时候,不幸再次降临,娘去医院看病中查出胃癌晚期。

小高粱从医生口中得知,这种病及其难看,靠药物治疗,得需要昂贵的医药费。

小高粱傻眼了,娘得的这种病从来没听说过,别说需要昂贵的药费了,娘心如刀绞,好端端的咋得这病?十几岁的孩子以后咋办?娘一百个不愿意走啊。

小高粱理解娘的心情,强忍着泪安慰娘:“娘,不要怕,有我呢,我一定把娘的病看好。”

娘揽着小高粱说:“孩子别劝娘了,娘知道这种病是看不好的,再说需要花多少钱,你还小,还有奶奶,娘舍不得你啊。”

小高粱用手给娘擦着眼泪说:“娘,你不要走,不要走。”

娘摇摇头说:“怨娘没那个命,只是苦了你和你奶奶,娘不想走,想看着你长大娶妻生子,娘将来给你照顾孩子。”

奶奶知道娘的病后,忧伤过度,一病不起。

小高粱侍候娘和奶奶,除老少爷们的接济外,他还抽时间去沟渠里摸鱼捞虾,然后集市上换些钱给娘抓药,小小年纪承担了家里一切。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娘含着泪走了。

夏天的夜晚,天空闷的叫人喘不过气,小高粱在屋里给娘熬药,一会,天空突然转凉,这是暴雨前的征兆,他赶紧把奶奶扶到床上,转身安慰娘,一个响雷炸过,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倾盆大雨降落下来,狂风携着雨吼叫着从东南席卷而来,是乎要把整个地面上的障碍物荡平。

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奶奶坐在旁边直掉眼泪,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咋这么不公平,叫我这白发人送走了两个黑发人,是不是上辈子做孽做的太深,可怜我那孙子才十几岁,叫我们娘俩往后咋过?要不我死了算了。”

小高粱两只胳膊伏在娘身上,望着娘那消瘦的脸庞,哽咽地说:“娘,不要怕,你会慢慢好起来。”

娘知道儿子在安慰自己,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她强装笑脸说:“我知道儿孝顺,可我......”

小高粱知道娘是在强忍着巨大的疼痛,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娘的这般痛苦又有什么办法?除了眼泪还是眼泪。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发出低哀的声音,像一个成年男子遭受到天大委屈,在心里憋屈很久,今天终于释放出来,声音苍悲而凄凉,院里高大的杨树被风撕的支离破碎,发出痛苦声,树枝、树叶从树干上撕扯下来,院东南角饲养的两只鸭子和一只鹅发出哀鸣声,院墙上挂着的捕鱼工具在风地蹂躏下发出‘咣咣’声,一只破水桶在院里来回滚动着,仿佛魔一样。

屋内一盏十五瓦的灯泡被从窗户里刮进的风吹得来回晃动,昏暗的灯光下,娘的脸色蜡黄蜡黄,没一点血丝,奶奶已经无泪,紧紧抓住娘的手说:“孩子他娘,有什么话可说的?”

娘再次努力地把紧闭的双眼睁开,发出微弱一点气息,断断续续地说:“我放心不下你们娘俩往后的日子咋过......”

屋外的风更疾了,电闪把漆黑的夜空撕开一道道口子,发出一道道亮光,轰隆隆的雷声震撼着大地,人世间的一切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雨水如瀑布把整个天空遮住。

随着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再次响起,那盏时明时暗的灯突然暗了,屋里瞬间黑了起来,只听娘长叹一声,抓着小高粱的手松开了,“娘.....”屋里传出小高粱和奶奶悲伤地哭喊声,瞬间被淹没在风雨中。

娘在她三十三岁那年夏天走完了她的人生。小高粱十二岁。

(九)

高粱和奶奶过起艰难的日子。

生产队为照顾高粱和奶奶,委派给高粱较轻的活,比如麦秋收割时节,大人们做着体力较重的农活,而高粱会跟在大人后面扶扶车子,扯扯绳子,那时候生产队有食堂,里队为节省时间,组织社员在地头就餐,队里安排高粱和一些老妪送饭到地头。每天快到中午,高粱准时把食堂里的饭菜送到社员面前。一次高粱拉着平车去生产队最远的地块送饭,途中下起暴雨,高粱脱下身上衣服盖在饭盆上,生怕被雨水淋。娘活着的时候说过,煮熟好的饭不能让雨水淋,吃了会拉肚子。等雨停高粱才把饭菜送去。

社员有喂鸭子的习惯,因为紧挨东鱼河,鸭子可以肆无忌惮的在河里寻觅食物,省了不少饲料,晚上社员放工回家炒上一、二个鸭蛋吃上一顿,睡上一觉,算是过上了好生活(但更多的是舍不得吃,拿来换些其它生活用品)。

自庄前庄后种上了庄稼,鸭子好像不再舍近求远,往往一出圈就往地里跑,刚出土的麦苗被鸭子糟蹋了,队长多次召开社员会,禁止各家各户饲养鸭子,没了鸭子当然那顿好的生活也就没了,社员不再明目张胆地饲养,而是偷偷养,鸭子没有饲料来源,蛋下的少之又少,掐高粱穗的,薅麦苗的事情常常发生。生产队长想出一法子,把各家各户的鸭子统一管理起来,派专人放养,规定每家每户饲养量不超过五只,白天鸭子下的蛋归生产队所有,用于食堂,晚上下的蛋归各户。

当然放养鸭子的活是高粱。

一开始,二百余只鸭子每天一大早从各家各户鸭圈出来又飞又跑,害的高粱追来追去。

鸭子没出庄,高粱浑身上下被汗寖了个透。

渐渐高粱发现,鸭子和人一样需要‘头领’,否则会一盘散沙。

高粱从鸭群中挑选出几只个头大的鸣鸭(公鸭)作为“头领。”从河里、沟渠捡些小鱼小虾或河蚌、田螺等砸碎后,给这些鸣鸭(公鸭)另起小灶。

“头领”与高粱熟了,不再乱飞乱跑。只要他“一声令下”,几只鸣鸭(公鸭)乖乖地晃着肥胖身子往前走,其它鸭子慢慢跟在后面,像经过特殊训练,浩浩荡荡。

庄前庄后的沟沟渠渠。鸭群一过,如风卷残云一般,水中一些小生物全部进入鸭子腹中。

这时高粱会手持一根竹竿,竹竿另一头绑着化肥袋做成的网兜,站在沟渠边捞一些被鸭子追赶无处躲闪的草鱼、泥鳅等。回家给奶奶做汤喝。

高粱还会把每家每户的鸭子按照公母、大小、数量记在本上,在鸭子翅膀或鸭腿上系上一些红的、绿的、蓝的布条作记号。

夜幕降临,大人们收工回家,高粱会把鸭子赶进队里饲养场。然后再有各家各户认领。

等认领完鸭子,高粱会原路折回,捡些落在沟边或水中的鸭蛋交给生产队食堂。

秋天,正是鸭子下蛋旺季,高粱总把鸭子放到太阳落山才往家赶。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高粱会这把鸭子赶在沟渠边上,大部分鸭子弯着脖子把头伸在身子上,不停用嘴梳理着身上的羽毛。有的打磕睡,有的继续在水中追逐着、戏闹着,一只母鸭被一只公鸭追的飞出几十米。

高粱躺在树荫下,天湛蓝湛蓝,空中漂浮着白云,像很遥远,十几只大雁排成一字型往南方飞。身边地里的庄稼开始成熟,金黄色的稻谷,火红的高粱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高粱翻身用手掐掉一棵咕咕苗,把茎放在嘴里轻轻咀嚼着,涩涩中带着一丝甜。

暖暖的阳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照在他身上,微微的风沿着沟渠、田埂吹来,泛着点点黄的青草随着风儿翩翩起舞,硕大的蚂蚱在草丛中穿来穿去,蜻蜓则闪动着透明的翅翼在空中飞舞着,几只贪嘴麻雀时而落在沟渠边的芦苇上,时而站在树枝上俯视着田野里的稻谷和高粱,耐不住寂寞的各种虫儿,不等天黑集结过来,个个粉墨登场,蛐蛐挺着肚子大声叫起来,趴在荫凉处的蛤蟆也赶来凑热闹,一场晚上动物大合唱拉开序幕。

不知不觉高粱睡着了,他看见了娘,娘行走在渺无人烟的沙漠里,自己在后面追喊着,娘像没听见,长长的头发被风扯乱,空中飞舞着沙尘,眼看娘就要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拼命追赶,离娘越来越近,他伸出手抓住娘,大声哭喊着:“娘,你怎么不要我了?”

娘回过头看着高粱说:“儿呀,怎么是你?”

“是我,娘,你让我找的好苦。”

“我也在找你,我的儿。”

“娘,我想你。”

“娘更想你。”

娘把高粱紧紧揽在怀里,母子俩痛哭起来。

“娘,你干嘛去?”高粱问。

“我找你爹去。”娘说。

“你爹去了很远很远地方,听说那里没有东西吃,娘担心,这不我给你爹送东西。”娘抖了抖身上的包袱。

“我也跟娘去。”

“你不能去,娘去,你在家好好照顾你奶奶。”

“我也想爹啊?”

“长大了你去找你爹,娘在爹那儿等着你。”

一股狂风吹来,沙尘四起,娘不见了。

高粱哭喊着:“娘,娘,等等我。”

只有听见风的吼叫。

高粱醒了,落日的余辉铺满了沟沟渠渠,铺满高粱回家的路,大地呈现橘黄色,一位老人牵着牛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哼着童年的歌谣,手中的鞭子甩的‘啪啪’清脆响。

高粱揉揉流着泪的眼睛,站起身来,手持木杆对着鸭子一阵吆喝,鸭子听懂了主人的施号,扑打着翅膀呈坠子型摇摇晃晃往家走。

(十)

高粱十八岁那年,奶奶不堪亲人离世,整天疯疯癫癫,一次高粱外出,奶奶不小心滑落庄后坑塘溺水身亡。

奶奶的离世,高粱遭受到更大打击,世上唯一的亲人离他而去,他悲痛欲绝,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高粱心中有个坎,愧疚于奶奶,奶奶到‘走’都没能吃上豆腐。

亲人离世,奶奶的神志变得越来越模糊,常常吃了上顿忘下顿,那是一个冬天,刚吃过午饭,奶奶哭着要吃豆腐。高粱把奶奶想吃豆腐的事说给了饲养员忠贤。

忠贤在生产队饲养场喂牲口,高粱那几天恰好脚崴着不能下地干活,队长叫他来饲养场帮助忠贤给牲口轧草、拌料。

忠贤说:“前大队有做豆腐的,不过用黄豆换。”

“家里哪有黄豆?”高粱发愁地说。

“我有办法,今天晚上我把黄豆用袋子装好,你带回家,明儿一早就去前队换豆腐。”忠贤说。

“哪来的黄豆?”高粱满脸疑惑。

“这你不用问了,别人碰上就说是你从舅舅家借的。”忠贤嘱咐说。

晚上,高粱安顿好奶奶来到饲养场,忠贤早已把黄豆装在小布袋里。

高粱接过小布袋揣在怀里刚要走,只听牲口圈里传来‘扑通’声,忠贤慌忙跑过去,嘴里喊着:“快来,孩子,帮我把火盆端来,原来是头母牛要生产了。”

高粱抱来两抱干草放在母牛身下,端来一盆清水,拿来毛巾和一把剪刀,等待母牛生产。

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屋里的寒气立马驱散了,顿时暖融融的,母牛安详地趴卧在地上,嘴不停地反刍,只等那一刻到来。

大约一个小时,母牛开始烦躁不安,站起卧下,卧下又站起,反反复复。

突然,一大泡带有腥骚味的尿从母牛下身流出来,溅在高粱身上和脸上,母牛发出分娩地痛苦声,接着又在努力地做着什么。瞬间,高粱想起了娘。

“快,帮着拽头。”忠贤喊了声。

一头小牛的头露在外面,高粱帮着忠贤使劲往外拽。母牛疼的‘唛唛’叫。

一个小时又过去,小牛犊生了下来。

虚弱的母牛用舌头舔着小牛犊,两只大眼睛看着忠贤和高粱,流下感激的泪水。

忠贤吩咐道:“先用温水给母牛饮饮,再喂点精饲料。”

高粱把水盆端在母牛面前,说:“饲料在哪儿?”

“在里屋麻袋里。”

高粱用舀子端来豆粕递给忠贤。

已是大半夜,忠贤催促高粱快回家,家里还有你奶奶。

高粱这才想起奶奶吃豆腐的事,问:“大爷,这黄豆是不是留给队里牲口吃的?”

“是的,咋了?”

“我不要了。”

“没黄豆咋换豆腐?你奶奶咋办?”

“我会想办法。”高粱放下小布袋,走了。

“这孩子。”忠贤摇摇头。

直到奶奶‘走’的那一刻,也没吃上豆腐。

一天夜里,睡梦中的高粱又想起爹娘,他爬起身来鬼差般的沿着泥泞田间小路来到爹娘坟前,四周静悄悄,夜像口黑锅扣在头顶,星星不见了,田野里的虫儿停止了叫声,只有细细的风在低泣,庄上偶尔传来狗的吠声,一只猫头鹰蹲在树杈上窥视着一切,眼睛里发出幽幽的蓝光,几声苍凉、悲催的声音打破夜得静。

天空要下雨了。

“孩子你要挺住,不管遇到什么难处,一定要想开,这样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是娘地声音。

“我......”

“长大了,是男子汉,咱们家的香火还得靠你传承下去,还有你五婶,从小没少吃人家奶水,还有你三奶奶,刚生下你的时候,不足满月,你浑身出水痘子,不能见风,憋的小脸通红,喘不过气,吓的娘腿肚子转筋,是你三奶奶抱着你一天一夜,还有......”

高粱不再哭了,这些人的大恩大德不报,何有颜面见爹娘。

东方微微发亮,高粱抖抖身上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往家走去。

(十一)

临近庄,一间破草屋里(原是队里看菜园子所用)传出女人的哭啼声,高粱走进去,见女子披头散发舒卷在墙角,两只胳膊紧紧抱在怀里,肩膀一耸一耸。

“这是咋了?”高粱伏下身子问。

女子没有回答,低垂着头,抽涕着。

“说话啊,你是那庄上的?”

女子抬起头望着高粱,停顿一会说:“我是前张庙庄上的。”

“哦,张庙庄的。”高粱知道张庙离这儿五、六里地。

“和家里人生气了?”高粱问。

这一问不要紧反而触动了女子的痛处,接着‘哇’的声又哭了起来。

高粱走出屋外,见四周无人,这才放心,怕别人听到哭声,误认自己欺负女子,到时候满身四嘴说不清楚,他又返回屋里。

“嗯。”女子点点头。

“能和我说说吗?”

女子叫荣,今年二十岁,家有爹娘和一个哥哥。哥哥从小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二十多岁的人,连个提媒的都没有,急的爹娘吃不下饭,求爷爷告奶奶找了一个大他十岁的寡妇,不逞想过门没三天,媳妇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爹娘心里那个急,就像火烧到房顶,放出话来,谁家的闺女愿意嫁过来,爹娘当牛做马侍候她一辈子。

庄上一位‘好事者’告诉她爹娘,还用犯愁?眼前不就有救了吗?

荣长得俊俏,来个换亲不就解决了吗?

爹娘眼前一亮,这不是最好的条件吗?

当娘把换亲这事告诉荣,荣考虑到哥哥岁数不小了,就勉强答应。相亲时,荣见对方不仅个子矮小,说话有些口吃,时不时拿起衣袖擦从嘴里流出的口水,荣崩溃了。当即荣二话没说跑开了。

娘求荣说:“孩子听话,这不都是为了你哥?要不咱家的香火就断了。”

“娘,我知道,可我也不能嫁给那样的人?”荣说。

娘想想也是,抱住荣哭了起来。

爹不愿意,说:“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为了你哥就这样定了。”

荣想和爹争辩,被爹一耳光打在脸上。

娘摸着荣被打红的脸,心疼地说:“娘求求你,别在和你爹犟了,答应吧。”

荣委屈地点点头。

荣到了婆家,随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生侍候公婆和男人,哥哥也结婚了,一年过去,娘家嫂子怀孕了,可自己的肚子始终没鼓起来,公婆不愿意天天奚落荣,说她是只不下蛋的鸡,说她压根就不让自己的男人碰。荣听后死的心都有。

既然自己嫁给这个男人,就得好好过日子,自己何尝不想要个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伴,自己的苦处可以给孩子说。

男人好吃懒做,整天溜溜呵呵,除了打女人就是打女人,有天晚上,荣刚上床休息,男人不知犯了哪门子邪骑在荣身子抡起拳头使劲打荣的头,荣疼地嗷嗷大叫,奋力反抗,却遭到更恨的拳头。公婆听见,不光没劝男人反而一旁教唆:“使劲打,光吃饭不干活,白养了你。”

荣的心碎了,怨自己吗?自结婚以来,荣何尝不愿意与男人秀恩爱,可自己男人不行,是难以启齿的事,每次房事都是以男人不够坚强而告终,男人不光不怨自己反而每次完事总把气和不满足撒在荣身上,拳打脚踢,甚至把荣的头发扯的一缕缕。每天晚上,荣害怕上床睡觉,慢慢得了恐惧症,原本秀气的脸变得蜡黄,走起路来无精打采。

荣几次跑回娘家,半路被男人和公婆拦住。

一次,遭受打骂后的荣实在受不了,趁着天黑偷偷跑出家,无助的她不敢回娘家,怕娘知道自己的遭遇心里难过。那天天特别黑,天空一颗星星没有,刚跑到庄家后,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是不是顺着这个道走的?还是跑回了她娘家?”是公婆和男人地声音,接着一束手电筒的光在荣头上晃来晃去,荣屏住呼吸蹲在路边一棵柳树下,脚步声越来越近,荣浑身颤抖着,这时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驶过,轰鸣声掩盖了一切,人走远了,荣才舒口气,当荣站起身来顺着路往前走,公婆和男人又折了回来,手电筒的光在漆黑的夜里一闪一闪,荣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子勇气迅速躲进路边的高粱地里。

大地又恢复原来的寂静,只有地里发出‘沙沙’声,风是踏着高粱穗来的,肆意在高粱上撒欢、跳舞,高粱棵有拇指般的粗壮,硕大的穗头开始染红,荣抬起头仰望天空,突然漆黑的夜空中出现一颗、二颗星星,继而布满整个天空。

惊魂未定的荣这时饥肠辘辘,肚子里‘咕咕’叫,一天滴水未进再加上惊吓,她早已像棵被狂风暴雨摧残后的幼小高粱苗,再也经不起折腾,她坐在地上,身子依附着高粱,她想睡,可该死的胃折磨着她,她犹豫一下,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抓住身边的高粱慢慢站起来,四周死一般的静,借助天空星星发出的微弱光亮,伸手将一个高粱棵搬倒,用双手把穗子撸掉塞进嘴里。

甘甜的汁水流进荣的心田。

荣慢慢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风大了,高粱棵被刮的站不住脚,荣也被‘沙沙’声惊醒,她抬起头,天空中那颗最亮的启明星不见了,东方已发白,荣走出高粱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向娘家走去。

荣来到娘家,看见爹娘嚎啕大哭,好像一下子把一年来遭受的委屈一股脑的哭出来。看着闺女身上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和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娘哭了。

一旁的嫂子说话了:“谁叫你不下蛋呢?”

荣想和嫂子理论被爹打住:“谁家灶窝里不冒烟,居家过日子哪能顺顺当当,磕磕绊绊是正常,日子是磨出来的,明天叫你哥把你送回去。”

荣把自己男人的事说给娘听。

娘没了主张说:“那咋办?”

荣说:“我想离婚。”

嫂子又说话了:“你离,我也离。”

爹像头暴怒的狮子冲着荣大声喊道:“你走,今天就走,活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从今往后这个家你半步不能踏进。”

荣知道爹是为哥,更为了这个家,她能理解爹此刻的心情,可爹的这番话太绝情,女儿在婆家受到委屈肯定回来向爹娘诉说,安慰女儿的心,这倒好,一句话把荣回娘家的心堵得死死的,这往后是回来还是不回来,荣的心像死了一样。

天没亮,荣儿就回到婆家,没等进门被婆婆数落一番:“出去养汉子了,不知廉耻的女人,你们娘家咋养了这么个闺女丢不丢人?”

“我怎么丢人了,昨天晚上我回娘家了,有我嫂子(你家闺女)做证。”荣对婆婆说。

“和你们一块结婚的都怀上孩子,唯独你,哪家的女人不养孩子?到现在你连个孩子都怀不上,叫我们出去矮人半截。”婆婆恶狠狠地说道。

“没孩子怨我吗?你咋不问问你儿子。”

“我儿子咋了?难道怨我儿子?”

“就怨你儿子。”

傍晚荣从地里薅草回来,刚躺在床上,男人回家了,满嘴喷着醉醺醺的酒味骑在荣身上不分皂白抽打起来,疼的荣爹一声娘一声地喊,男人打累了喘口气接着再打,反反复复,一直折磨到天亮,男人像死猪一样睡去了,荣跌跌撞撞从家里跑了出来,想回娘家,又怕爹,一路走一路哭来到这座靠路边的破屋里。

高粱牙齿咬得嘎巴响,天底下还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家,真是太可气了。

朝霞映红了半个天,路上有了行人,下地干活的人越来越多,高粱劝了荣说:“回去吧,在这儿也不是个法子。”

“我哪儿也不去,哪儿又是我的家?”说到伤心处,荣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可咋办?”高粱有些为难,“自己也孤身一人,咋能容留一个女子?”

荣抬起头望着他,一种无助的眼神在高粱脸上扫来扫去,“兄弟,我......”

高粱知道荣想说什么,忙说:“这不行,我一男人怎收留你?叫别人知道咋说,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不行,不行。”

“兄弟,你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行,编席、打包,地里农活样样精通,我不会连累兄弟。”

高粱不知如何是好,对荣说:“你等着。”转身离开。

回家后,高粱做好饭送过来,荣也顾不得那么多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一整天,高粱的心像火烤一样,“昨天一夜女子咋过的?凉不?饿不?遇上坏人咋办?她男人知道了会不会打死她?”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海里,搅的他六神不安。

天又黑了下来,高粱来到小屋对荣说:“走,跟我回家。”

荣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看着高粱那双有神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谢谢兄弟。”

高粱把自己住的堂屋腾出来,铺好被褥,自己睡在偏房的小屋。

一连数日,高粱白天外出(跟着队里石匠)修渠,晚上回家,饭菜荣已做好。吃过晚饭,荣还会烧一盆热水放在高粱面前,叫他把脚烫烫,解除一天疲劳,便于入睡。

一天放工很晚,高粱回到家见锅里放着饭菜,冒着热气,屋里煤油灯亮着,一只跟自己多年的花猫趴在饭桌上,眯着眼睛在等着主人归来。

高粱环视一下屋里屋外,不见荣,他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倒了满满一大碗开水,他渴极了,嗓子眼冒烟,端起碗想喝,水太热,是刚烧开的,他坐在饭桌前,猫冲他‘喵、喵’叫了几声,桌上碗下有一张纸条上写着,“兄弟,这几天太感谢你了,我也该回家了,住在你这里也不是办法,这样下去我们两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会遭人闲话的,饭菜做好了放在锅里,你是好人,我会记你一辈子。”

“去娘家?娘家能接受?去婆家?男人知道她在外面几天还不把她打死?”高粱一夜没有合眼。

翌日,高粱又去了工地,心神不定的他在砌石头时,不小心右手的无名小指被石头挤住,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手指滴落下来,他提前回到家。

高粱跑到大队卫生室包扎好手指,躺在床上渐渐睡着了,一种凄惨地声音在他耳边突然响起:“兄弟,赶快救救我。”

是荣,见荣披头散发,衣服破烂,脸上流着血,满身脏兮兮,赤脚在荒无人烟的原野里奔跑着,树木、沟壑被她甩在身后,一只凶悍的野狼在后面追赶着,眼看狼那锋利的爪子就要抓住荣,不知荣那来的一股子勇气奋力往前紧跑了几步,竟然把狼甩出十几米远,荣没命的往前跑,狼在后面紧紧地追,追着、跑着,跑着、追着,一天宽的河流挡住了荣的去路,河水像咆哮的雄狮上串下跳,大有吞噬一切,荣停止了脚步,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掉进汹涌的河水里。

高粱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可不知咋的却无能为力,他想大声喊,嗓子眼堵得死死的,他想跑过去救荣,手脚被绳索束得紧紧的不能动弹。

狼慢慢逼近荣,露出狰狞的样子,见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狼一个跃身扑过去,荣倒下了,狼把尖利的牙齿深深刺在荣的脖子里,荣一声没吭倒下去,血溅满了河滩。

“荣......”

高粱醒了,是一场梦,他浑身上下湿漉漉,他坐不住了,决定找荣去。

那天晚上,荣做好饭,本想等高粱,见他一直没回来,就把饭菜放进锅里,给高粱留下纸条,走了。

荣想回娘家看看,没走进院里,听见嫂子和娘争吵。

嫂子说:“只要荣不回家,她也不过了,扬言把怀上的孩子打掉。”

娘苦苦哀求嫂子,说:“你放心,我和你爹明天就去找她,把她送到你们家。”

爹发疯似的在院里转来转去,“我找到她把腿打断,看她还往哪里跑。”

荣胆怯了,流着眼泪悄悄离开了娘家。

已是深秋,天气转凉,路边的树叶在秋风中落下,发出‘沙沙’声音,有的树叶飘落干净了,留下光秃秃的树枝努力指向苍穹的夜空,空中坠着无数颗星星,一颗拖着尾巴的流星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向东逝去,月亮没有了去向,躲在山的那一面,大地一片寂静,秋收后的田野早已场光地精,不知疲倦的虫儿鼓噪着,才显示出大地一些活力,周围的村庄里偶尔传来犬呋声还有农妇找孩子的声音,树上栖息的鸟儿时不时鸣叫几声。

荣不知道该去哪儿,抬头问星星?问树上的鸟儿?她想起高粱,回家了吗?看到我写的纸条了吗?

荣把心一横,回婆家再说。

走进家门,听见婆婆在数落自己的男人,“窝囊废,连自己的媳妇都管不住,这不又出去好几天了,不知去哪儿找野男人。”男人一边不吭声。

荣进屋向公婆打了个招呼,走进自己的房屋。

男人进来了,没等荣反应过来把荣狠狠按在床上,扯开了荣的衣裤,荣想反抗,但无济于事,只能任男人摆弄,不一会,男人喘着气从荣身上爬起来,没得到满足的男人并没有善罢甘休,反而趴在荣身上肆无忌惮的用嘴咬,用手掐,荣大叫起来。

房门被打开,一身影冲进屋里,上前一把抓住荣的男人不由分说狠狠打了他一拳,疼的男人嗷嗷大叫。荣看清来人是高粱,忙说:“你走吧。”

“不走,我一定和他们一家人理论理论。”高粱倔犟地说。

荣的公婆来到屋里望着高粱问:“你是谁?”

“我,我是她的表弟,她是我表姐。”高粱指指荣。

“哦,是亲戚,快上堂屋喝茶。”荣的公公一旁说话了。

荣的男人见高粱比自己高出一头,且有力气,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早在一旁边不吭声,浑身像筛糠似的。

日子像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一年过去了,荣的男人因过度汹酒加之心里上有严重障碍,渐渐地魔症了,一个寒冷的夜里出走,冻死在外。

(十二)

高粱仕途上发生了变化,这份荣誉是他用自己的半截小拇脚指头换来的。

那年全县大兴水利,各公社组织开展‘利用冬闲,大搞水利’竞赛活动,每个生产大队按照本辖区灌溉生产情况修建排灌站,年终公社根据工程完成的好坏进行综合评估,分出一、二、三等奖进行精神和物资奖励。高粱所在的大队不甘落后,他主动请缨和队里十几个年轻人组成‘青年突击队’,负责从一百多公里的微山县独山拉石头。每天凌晨两点从家里出发,晚上十点多回家,尽管天气寒冷,北风像刀子一样扎在脸上,但高粱和队员们没有一个叫苦的,身上的衣服被汗渍寖透,第二天穿在身上硬邦邦,脚板底下磨起个个血泡,用针穿破继续赶路。

最后完工时,高粱和一个叫运的青年拉着满满一平车石头走在路上,由于刚下过雪,地面滑,下坡时,车的重心力大,顺着坡向下滑去,运掌控不住车子,不及时将平车拉住,后果不堪设想,高粱急中生智,用双手紧紧抓住车的轱辘,减少车子往下滑的力量,直到车子慢慢行驶平坦路上,正当高粱站起身喘口气,不料一块重达几十斤的石头从车上滚落下来,重重砸在高粱的小拇脚指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差点使他昏厥过去,他强忍着疼痛,把石头抱起放在车上,一瘸一拐跟着运的背后。

晚上放工,高粱整个脚肿的像馒头,鞋子撑得鼓鼓的,运知道后扶他去大队卫生室,当脱掉鞋子和袜子,半截小拇脚指不见了,脚指被砸碎后沾在袜子上。

运把这件事汇报给大队,大队又把这事汇报给公社,公社又把这事汇报给县指挥部,一时县广播站的几位记者来到大队部找到高粱,问:“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你是怎么想的?”

“我......”

“你肯定在想,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为了集体荣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你这种精神一定要发扬光大,激励我们一代年轻人,对吗?”

“我......”

第二天, 县广播站播发了记者采访的通讯《时代的楷模》,一时高粱名声鹊起。

接着县里召开表彰大会,高粱披红戴花走上主席台,县领导与他合影留念。

公社年终除颁发生产大队和高粱奖状外,还奖励生产队十桶氨水,两吨青氨,一架双头犁,当然高粱进入大队领导班子层。公社的各种先进表彰会都少不了他,他也渐渐进入公社主要领导的视野里,在过年后的第一次公社召开的春季农业生产大会上,高粱被正式通知去公社水利部门上班。

高粱果然不负众望,他跑遍公社二十八个大队,针对各队的地势,制定了沟渠的开挖,提水站和排灌站的新建和改造,全公社近五万亩庄稼旱涝保丰收。

一年正值水稻栽秧季节,老天爷三个月没下过一滴雨,育上的稻苗被太阳炙烤的焉儿吧唧,像干草一样,一触就燃,十几米深的机井抽不出水,东鱼河道里能跑车,河床干裂的缝隙能伸进拳头。高粱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征得公社领导意见后,每个生产大队再打二十米以下的机井四眼,确保水稻种植面积。

虽然机井发挥了作用,但由于水稻栽植时节延迟,大面积出现减产,相当来说,水稻亩产量和总产量比其他公社还要高出许多。这无疑是高粱的功劳。

在统计水稻亩产和总产上报数字时,高粱实事求是做了汇总材料,没想到某些领导并没认可,反而叫人再把数字提高些,遭到高粱的反对,“说领导虚报产量,不实事求是,为了自己头上的那顶乌纱帽,不顾群众生活等等。”

一番话激怒了领导,高粱打道回府又回到自己的大队。

鉴于高粱不是犯重大错误,保留生产大队副大队长职务。

(十三)

自男人死后,荣虽然没再受拳打脚踢肉体上地疼痛,但精神上折磨也难以承受,特别是婆婆那张犀利的嘴和不招人喜欢的脸更让她接受不了,有事没事婆婆总是把脸拉的像驴脸,“这下好了,你男人被你克死了,你自由了,舒服了。”

公公更像别人欠他钱,动不动摔盘子打碗。

荣知道自己男人是那样死的,心里头隐隐约约有些同情,话说回来那是他自作自受,别人相劝,男人根本听不进去。

结婚没几天,荣知道男人那方面不行,总是好言相劝:“咱们去医院看看,听说这种病医院能治好。”

男人说荣不配合。

荣委屈的眼泪掉下来。

荣再说,招来的是男人拳头,有时男人发起疯竟然拿出剪子往荣下身捅去,扬言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荣害怕极了,夜里常常做噩梦,醒来枕头湿一片。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她想过死,又舍不得娘,娘天生胆小怕事,爹眼睛一瞪,娘吓的双手打哆嗦,她替娘难过,可又没办法,只有一天一天这样过。

那天高粱走后,再也没见过面,从此荣心里多了份牵挂,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在想,“他干嘛呢?一个男人过日子该多艰难?也老大不小了,该寻个女人,可不知人家咋想的,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如果没有我会给他帮忙寻的。”想到这些,荣心里多多少少有了阳光,不再那么压抑。

为叫队里老少爷们多吃上口粮,高粱带领大伙在东鱼河二滩上偷偷栽种红薯,并负责专人看收。

秋天正是红薯收获的时候,为不让其它生产队知道,总是在晚上摸着黑刨红薯,然后根据每家每户出工的次数和人数把红薯分配下去,有了红薯的充饥把剩下的粮食放在过年上,每到春节家家户户过个‘肥’年,羡慕的周围几个大队的社员非要把户口迁移过来。

高粱领着社员偷偷种植红薯的事,不知谁去公社告了一状,好在当时的主要负责人去省里学习,其它人员象征性的去大队调查,社员闭口不说,只知道那些红薯用做生产队的大牲口备用饲料,留下的一小部分才分到各家各户。

事情瞒了过去,每年的夏季高粱领着社员偷偷在二滩种红薯,时间久了,家家有了余粮,过年过节再也没那么吝惜,连大人小孩走起路来腰杆挺的笔直,庄上的小伙子挑着捡着说媳妇,难怪别的生产大队里的闺女争着抢着往这里嫁,甚至托人把闺女嫁过来。

大队长有一外甥女听说后非要缠着舅舅当媒人往这边嫁,大队长思来想去觉得高粱不错又在手下当副手,如果这门亲事成了,往后队里的工作更好做了。他找到高粱说起此事,满以为高粱同意,不料他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大队长想不明白问:“咋回事?你是不是心里头有了?”

高粱说:“不想结婚。”

“不想结婚,你傻啊?”

“也不看看你多大了。”

“像你这么大的,小孩都会走路了。”

尽管大队长说破嘴皮子,高粱还是无动于衷。

(十四)

高粱所在的生产大队长叫冯洼大队,与荣的大队张庙大队东西相隔五、六里地,中间有一条通往外省的南北公路-----鱼丰公路,是两侧的人们去公社和县城必走之路。

一天下午,高粱带领队里一个叫柱,一个叫民的青年人去县城化肥厂拉氨水,

时值黄昏,高粱他们仨人坐在一家国营小饭馆吃饭,刚走出饭店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高粱面前闪过,高粱诧异:“这身影这么熟悉,不会认错人吧?”

身影躲在门前柱子后面,高粱更好奇,急忙转到柱子后面,那身影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愣在那里,“你是谁?干嘛躲躲闪闪,你认识我?”

身影低垂着头。

“你到底是谁?”

“我......”

高粱伸手把那人拉到饭店门前灯光下,“是你,荣,怎么是你?”

“是我兄弟。”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娘身体不好,一着凉就犯咳喘,有时憋地喘不过气,我爹不管不问,哥嫂分家过,更不管娘的病,那次我去公社路过娘家,停留一会给娘说说话,没想到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喘的也越来越厉害,我心疼娘,趁着今天下午家里没事,来到县城给娘买些药,身上的钱不知啥时候被人偷去了,我又急又饿,天黑了,迷了路,刚才路过这里,看着像你,又不敢上前相认。”

看着憔悴的荣,高粱心里难受极了,一年多没见荣,不知道荣是咋过来的?

高粱想找荣,可见了荣又能说什么?

自从高粱那次去过荣家,回来后心里总有酸酸的痛,夜里常常做梦,荣那凄惨的哭喊声和那无助的眼神令他窒息,他不敢往下想,难道这就是要和自己厮守一辈子的女人?要不为何对她那么牵肠挂肚?那么揪心?

“你饿了吧?肯定没吃饭?走,我领你去吃饭。”

高粱给柱和民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会,我领她去吃饭,完后我们一块走。”

柱像看出什么,说:“要不你俩吃饭去,我和民先拉着平车走。”

民不同意,摇着头,说:“等等高粱哥,天黑,路上多个人不害怕,走起路来轻松。”

“你怕鬼把你吃了,俗话说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柱说。

“你才做亏心事呢。”民有些急。

“好了,好了,要不你们俩就等我。”高粱说。

柱说:“要等,就让民等你,我先走。”

民拗不过柱跟着走了。

小饭馆该打烊了。

高粱和荣走在大街上,两边的路灯散发出昏暗的光,灯光下的店埠都已关门,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位于县城中部几十米高的卫星信号转播塔上的探视灯瞪着猩红的眼睛窥视着县城上空。

高粱和荣来到医院,找到值班医生,说明来意,医生按照荣的口述把药包好递给了荣。

一路上,荣把一年来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高粱。

快走到荣的家门口,荣说:“弟弟今年二十岁了吧?你的婚事咋考虑的?”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谁能看上我?”

“你心眼好,还怕哪个女子看不上?是不是你心中有人了?”

“没,没有。”

“要是没人的话,我明儿寻觅着给你介绍个,咋样?”

“不,我不要。”

“人常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人之常情,像你这么大哪有不结婚的?”

“可我?”

“我什么?你们大队条件这么好,外队的女子想嫁到你们大队还得托人呢。”

“说,要啥条件的女子?就是下海捞针我也要给你介绍个。”

“条件像你一样,温柔大方,善解人意。”

“我?”

“嗯。”

说完后,高粱感觉手心里湿漉漉的。

荣不是不明白,只是试探着高粱。

高粱该回家了,荣把自己编织的一条围巾递到高粱手中,说:“天凉了,围在脖子上暖和。”

高粱接过围巾,转身走了。

月亮在不经意中从东方升起来,皎洁的月亮毫无吝惜地把碎银般的月光撒在高粱回家的路上。

荣改嫁的消息整个公社传遍了,“荣太可怜了,男人没死前,天天遭男人打,男人死后又遭公婆脸色,没过一天好日子,这会该有出头日子了。”

荣嫁给高粱那是柱和民先说的,自从那天他们仨去县城拉氨水,碰上荣,柱就看出猫腻,当时民还不相信,是柱点破民的。

柱和高粱一般大,柱的儿子两周岁了,柱曾戏言高粱你是不是身体有毛病,这么大小伙子难道不想女人?

“你才有毛病?想,咋不想?”

“三奶奶和五婶给你介绍,你咋不同意?”

“我觉得年龄还小,家里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有,那个女子愿意过来。”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柱说。

“可是......”

“我知道,是那天晚上见到的女子吧,哪庄的?长得挺好看,就是瘦些,女人要长的富态,腚大腰园,好养活孩子,咱们庄稼人就这样,什么杨柳细腰,那样的女人娇贵,养不起。”柱说起来没完没了,一套套的。

高粱把如何遇见荣的前前后后说给了他听。

柱同情荣,也为高粱的痴迷而感动。

有事没事柱总邀民来高粱家,高粱的事也就瞒不住他们俩了。

一开春,柱和民张罗着在一片空闲地里和泥脱坯,重新给高粱翻盖两间屋子,屋子的东西准备差不多,只等着麦收完组织人员动工盖房。

荣改嫁遭到公婆阻拦,其次是娘家嫂子,荣来到公社民政部门找到工作人员,了解荣的情况后工作人员来到她家做荣公婆的思想工作,“说现在社会婚姻自由,谁也无权干涉,否则要触犯法律。”一席话说的公婆哑语。娘家嫂子自知没了哥,作为女人深知女人难处,再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爹娘不是省油的灯,处处为难荣,鉴于此,嫂子也就不再干预了。

结婚那天,大队长放了社员一天假,家家户户来帮忙,替高粱高兴,“这孩子终于娶上媳妇了,九泉之下的爹娘也就放心了。”

三奶奶颤着小脚在院里发着喜糖,对前来贺喜的老少爷们边说边摸泪,“孩子命苦,爹娘走了,奶奶也离开了,如今媳妇娶来了,了却了大伙的心事。”

“奶奶,这本是件喜事,干吗落泪?”

三奶奶说:“喜泪,喜泪。”

五婶是队里的女‘执客’,一边招呼来人,一边安排高粱到坟前给爹娘、奶奶烧烧纸,道一声喜,叫他们在那边也高兴高兴,保佑高粱一家人以后平平安安。

大队长安排柱、民等人牵着一匹马来到荣家,荣在人们的一片祝福中上了车(用平车扎制的婚车)。

婚礼有生产大队长主持,整个婚礼办得即简扑又隆重,不亚于当年贺集唱大戏。

夕阳落山,贺喜的人们渐渐离去。

高粱和荣走进了洞房。

(十五)

八十年代初,实行土地家庭联产承包制席卷了整个农村,改革开放的春风激荡着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沉寂多年的思想终于得以释放,农民们不再受思想上的约束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高粱和荣商量着,推迟几年要孩子,趁着自己年轻和国家的一些好的富民政策。他们在种植好自己责任田的同时,率先在村里购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搞起了贩运,把当地农民的一些土特产拉到河南、安徽等地,再把那里的一些特产拉回来,赚取中间的差价,短短一年时间高粱推掉那两间土坯的房屋,盖上了四间宽敞的腰子墙屋。

高粱还用他敏锐的眼光捕捉每一条致富的信息,他利用当地紧靠微山湖得天独厚的优势把丰富的资源加工成产品销往周边地区,成立了农副产品销售公司,短短几年高粱富了且带动了其它农民致富。

三奶奶的老伴(三爷爷)去世早,膝下有个儿子叫东,前几年跟着别人去南方打工,因参与偷盗本厂子物资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出狱后婚姻没了着落,整天破罐破摔,以酒为伍。三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以泪洗面。叔叔大爷说他,权当耳旁风,仍我行我素。

高粱知道三奶奶心痛,又没了老伴,指望的儿子堕落成这样,他找到东说:“只要把酒戒掉好好跟着我,保证你三年内媳妇娶回家。”

东摇摇头,说:“不信。”

高粱说:“只要跟着我干,保证。”

东还是不相信说:“像我这样的人走哪儿哪儿霉气,你敢要我?”

“只要你愿意,我就不信这个邪。”高粱拍着胸脯说。

从此东跟着高粱南来北往,辗转各个市场,二年过去,不仅东变了个人似的,而且还帮助高粱拓展了好多市场。

一日,高粱来到东的住处,指着身边一位姑娘说:“你们聊聊,聊的来继续聊,聊不来也没关系。”

做梦都没想到的东望着眼前这位姑娘,不知说啥好,脸憋得像下蛋的母鸡,倒是姑娘大方伸出手说:“我叫娟,来自商丘,离异,有个五岁女儿,多年来一直跟高老板(高粱)生意上合作,高老板诚实、可信,你的情况他已经给我介绍了,我的情况不知高老板介绍没介绍,不过现在了解也不晚。”

东想起来了,那次他和高粱去商丘送货,晚上住在宾馆,高粱问:“今天见到的那女子咋样?三十出头,长相和人品都不错,适当的时候我给她透透,女子的情况我了解,只是适合不适合你。”

当时东没在意高粱说的话,总觉得自己身上有污点,哪个女子愿意嫁给自己?可是,现在幸福真的来了。

东结结巴巴说道:“说了,说了,你的情况全给我说了,只要你没意见,我一百个愿意。”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现在变成这样是人家高老板的功劳。”

“是,是是。”

看着东紧张的样子,女子笑得前仰后合。

东和娟结婚那天,高粱放下手里生意全力以赴把东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三奶奶拉住高粱的手说:“孩子,是你了却奶奶的心愿,奶奶死后可以瞑目了,也对得起死去的他爹。”

村东头有户姓苗的,爷爷辈的时候因在老家山西吃官司流落本地,户主叫苗仕奎,四十多岁,上有一母亲,下有两个儿子,靠几亩地日子过的紧巴巴。苗仕奎有会做豆腐的手艺,可惜手里没本钱,犹豫再三找到高粱说:“大兄弟,我实在对不起你。”

一句话说的高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这是咋得了?”

仕奎就把当年去公社告他偷偷私分红薯的事说了出来。

高粱听后哈哈大笑,“这是哪年的事了,我都忘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用再提了。”

仕奎见高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忙说:“真是大人有大量,我服了。”

“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高粱问。

“是这么回事。”仕奎把自己想做生意,手里又没本钱说了出来。

“需要多少?”高粱说。

“五百。”

“够不够,不够我这里有。”

“够了,够了。”

仕奎豆腐开张那天,专门请高粱前去捧场,后来高粱帮助仕奎选了厂址,盖了几间厂房,仕奎的豆腐生意越做越大,成了远近闻名的‘苗豆腐’。

五婶在她五十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落下个半身不遂,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开始她不吃不喝,以绝食相要挟,不让儿子儿媳在为她看病了,可做儿女的哪有这么狠心,找来高粱劝劝五婶,五婶说什么都不同意再看了,要么绝食,要么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床前百日无孝子,且五婶的儿子也有家庭,不能天天陪伴在身边,高粱思来想去决定带着五婶去省城医院。

五婶不愿意,说:“咱们两家无亲无故我咋能麻烦你。”

高粱说:“虽然咱们无亲无故,可我小的时候您老人家咋让我吃你奶水。”

“那不是你娘没奶水,你整天饿的嗷嗷大哭,叫人听见心里头难受。”

“就冲我小时候我吃恁的奶水就得给恁老看病。”

感动的五婶眼泪直流。

经过半年治疗,五婶不仅能下床走路,生活上还能自理,高兴的五婶逢人就夸,“我多了一个孝顺儿子。”

邻居替五婶高兴,说:“高粱这人懂得的感恩,小时候没白吃过你的奶水。”

“吃过的,没吃过的,谁家有事他总是跑前跑后,像王二家,李能家等等。”

“是啊,是啊,真是说不完道不完。”

(十六)

八十年代末,生产队取消了,各生产大队改为行政村,在召开的第一次村民选举大会上,高粱当选为第一届村委会主任,时年他二十八岁。

走马上任的高粱全身心投入到村里各项工作中,东家的事,西家的事在他心中是要紧的事,他放弃自己的生意,把手中的钱用于村公益事业上,别人说他傻,“好好赚钱生意不做反而去做赔钱的买卖,不知图个啥?”

高粱说:“图的就是大家一起富,我小时候因娘缺少奶水,是各位婶子、大娘给足了我奶水吃,要不然我小命早没了,爹娘死的早,又是大伙东一碗西一瓢接济了我,这样的大恩大德我高粱永生难忘。”

“我个人富了不算富,带领大家走共同富裕的路子,才是我高粱一生的追求。”

村里最棘手的工作就是宅基地,在生产队的时候,虽然丈量过,但没有去严格的执行过,成了引发邻居矛盾的主要来源。大部分宅基地都是上辈子遗留下来的,有多有少。

茂良老爷爷已有八十岁高龄,与邻居宝骏就宅基地多年来一直争吵不休,茂良家自认为是老辈省吃俭用花钱卖下的宅基地,一寸不多让,宝骏认为现在是新社会,土地是集体的,村里给我丈量多少就是多少,那是我应该得到的。

村里多次做茂良老人工作,可油盐不进,谁说也听不进去。村里的工作陷入僵局。

高粱刚走进茂良家大门就被老人家举着拐杖追了出来,嘴里嘟囔着:“想当年要不是我组织人员去湖里打捞你爹,到现在你恐怕连你爹的尸体都找不到,也不想想,现在当干部了,却六亲不认了,小兔崽子,我在队里问事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

高粱听后并没有生气,听娘讲是老人家帮忙把爹的尸体找回来的,他这个情份还没报答呢。

可眼下也不能因为袒护茂良而枉了宝骏家。

一天晚上,高粱再次来到茂良家,不料又吃了个闭门羹,任凭高粱在外把门敲烂,老人家就是不开门。

无可奈何的高粱怎么没想到,茂良老人成了‘绊脚石’。

又是一个晚上,高粱和妻子荣一块来到茂良老人家,见高粱媳妇跟着,老人家没有拒绝,客客气气让进屋里,高粱纳闷,老人家看出来了,说:“你以为今天让你进来是你的面子,不是,是孙子媳妇的面子。”

“说吧,啥事?”老人家故意卖关子。

“啥事没有,只是想和您老人家唠唠。”

“首先,我感激老少爷们对我信任,让我担任咱们村村主任,但是我的工作还需要老少爷们的大力支持,工作中有哪些不对的地方,还请您老人家担怠,我和村委会几位成员商议过了,请您老人家还有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们出山成立村一事一议和监督小组,您老人家做组长,以后村里一切收、支情况有你们小组监督,村里开展的每项公益事业必须经过一事一议小组审议通过方能实行。”

“我能行吗?这么大岁数,还是叫年轻人去做。”茂良老人缕缕胡子说。

“怎么不行?姜还是老的辣,您老人家这么大岁数,风风雨雨几十年,啥没见证过?走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

“这倒是真的,不过村里的工作还得你做主,谁叫你是咱们村里一把手呢?”

“这不都是大伙对我的信任吗?特别是您老人家更应该支持村里工作。”

“支持,咋不支持?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高粱见老人家差不多了,话题一转说:“这几天我的工作就很被动,害的我焦头烂额,吃不下睡不好。”

“有这么严重?”

“有。”

“说来我听听。”

“您老人家别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不就是宅基地的事吗?”

茂良老人停顿一会,说:“好说,好说。”

“您老人家放心,过年时候我和荣多给您磕几个响头。”

“怎么?小子盼我早去见阎王。”

“我可不干,恁老走了,谁支持我的工作。”

夜深了,茂良老人家把高粱和荣送到了大门口。

(十七)

高粱所在的全村共有耕地面积2000余亩,人均1.5亩,虽然经过几年的努力,可全村人均年收入始终突破不了一个新水平,群众的思想观念提不上一个高度,总认为现在的生活那是超越几代人,做梦不敢想的事实行了,安于现状的思想束缚住了村民的手脚。

高粱不这么认为,别的地方实现小康水平,为何我们这里不行?

一次高粱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山东寿光是全国有名的蔬菜生产基地,一年四季蔬菜不断,村民们靠种植蔬菜发家致富,全省乃至全国出了名。

高粱兴奋的几天几夜合不上眼,召开村委会,组织人员去寿光参观学习,来回路费用由他个人承担。

一个星期的考察学习,高粱立即召开村民大会,就如何发展农村经济,引领群众共同致富进行探讨。

一石激起千层浪,种植冬暖式蔬菜大棚的事在全县炸开了,人们议论纷纷,成了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

“听说了吗?高粱要在咱们村搞蔬菜大棚种植。”

“听说了,瞎鼓捣啥,现在咱们吃不愁喝不愁,庄稼人过日子不就是土里刨食,还有啥能耐?”

“有,你没到南方看看去,人家那农村家家住楼房,出门开轿车,那街道干净的能照人影。”刚从南方打工回家的拴子说。

“那是人家南方,我们北方行吗?”有人担心地说道。

“怎么不行,国家的富民政策都是一样的,只要我们肯努力,没有办不成的,听咱高粱主任说,村里要建冬暖式蔬菜大棚,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鲜的蔬菜,我回来就在家里投资建棚,跟着高粱主任走没错。”拴子说。

“那你能忙过来了了?”

“忙不过来,找人帮忙,现在兴雇工,长期的,短期的都可以。”

“还是你知道的多,建一个大棚需要多少钱?”

“这得问问主任了。”

“钱不够咋办?”

“主任说了,村里进行统一担保,去信用社贷款,主任还说,如果种植蔬菜形成规模,还可以建一个大的蔬菜批发市场,咱们种植的蔬菜根本不用去外地销售,做在家门口就可以把蔬菜销往全国各地。”

“你别胡侃了,有这么好的事?”

“不信,走着瞧。”

“到那时,咱们这里也家家住楼房,开轿车。”

村民的心开始蠢蠢欲动,纷纷来到村委会。

高粱因利是导,一次轰轰烈烈的蔬菜大棚革命兴起。

高粱多次去寿光聘请技术员来村里做大棚建造和蔬菜种植技术指导。

两个月的时间,全村一百座冬暖式反季节蔬菜大棚建成,种植上西红柿,辣椒、茄子,打破冬季无新鲜蔬菜的局面。

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是如何管理好大棚,如何致富奔小康。

农民提高了收人,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这些功劳当属于高粱。

高粱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带头人,各种荣誉接踵而来,他所在的村一下子出名了,县、乡两级政府召开了现场办公会,种植蔬菜大棚一下子波及全县,甚至外省、市的人来参观学习。

根据市场需求,村里建起蔬菜批发市场,蔬菜销往河南郑州,江苏南京等。

村成立蔬菜种植农业合作社,外出打工的人纷纷选择回家创业,昔日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一些老人闲来无事聚集在一起说开了。

“今年你家大棚收人能打这个数吗?”玉汉老人伸出五个手指头。

“超过这个数,听儿子说还得再增加三个数。”玉良老人接着说。

“乖乖,像咱这么大岁数,哪见过这么多的钱,花花绿绿,一叠一叠的。”另一位老人说。

“这下不用愁了,听说村东头玉章家的四小子准备起上下八间楼房呢。”

“连生也不赖,在县城预定一套房子,昨天下午又开了一辆新车,说那车十几万哪。”

“啥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你没听见放鞭炮吗?白色的轿车,在村里转了好几圈。”

“唉,说起来这建大棚的事还多亏人家高粱。”

“当初你不是还反对吗?说人家吃饱撑的,闲着没事干。”

“就是啊,当初我那脑子怎么就不开窍?还总以为自己的想法对。”

“现在好了,生活富裕了,有新房子住,有车开,家家户户有存款,多幸福啊。”

“就是。”

“前几天,听大儿子去村委会开会说,咱高粱主任又有新想法,群众手里有钱了,物资上有了保障,精神也要保障。”

“啥叫精神保障?”

“就是不光叫大伙手里有钱,还得高兴高兴,比如把村里的大街小巷都铺的水泥路,两边按上路灯,种上花草,再建一个群众娱乐广场,晚上没事的时候在广场里溜达溜达。”

“那不和城里一样吗?”

“就是和城里一样,叫大伙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哎呦。我的老天爷,这真是做梦都没想到的。”

“好事往后还多着呢。”

“那得好好活着,再享几年福,到了那边见到先人这么一说,叫先人也高兴高兴。”

(十八)

转眼进入二十世纪。

在县城参加村主任培训班的高粱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头脑出现眩晕,“是不是这几天休息不好?还是学习上压力大?但不管咋说,这几天的课程必须听完,这次培训班对自己来说太重要了,当好新世纪一名村官,解放思想,拓宽自己的视野,带领群众走更富裕的路子,这也是自己一生的追求。”

培训班结束后,高粱来到医院,医生嘱咐他,“这是常年劳累过度所致,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不能麻痹大意,现在无大碍,不过将来......”

“那有这么多‘不过?’”高粱没听医生说完,赶紧回了村。

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促使高粱不能有任何懈怠,他按照村委会的制定的村发展目标,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前实施。

在硬化街道路面,为节省村里开支,高粱和村委会一班人无报酬的每天在施工现场,一个月下来,他的脚上磨出了几十个血泡,人整整瘦了一圈,回家后妻子荣心疼的说:“咱不能不当这个官了,人家当官享福,你当官遭罪,这是何苦啊?”

儿子说:“爸,你和我妈就不能享几天清福,天天这样折腾谁受得了。”

高粱说:“孩子,你现在不了解你爸,往后慢慢就会了解了,爸爸做的每件事都问心无愧。”

一条宽五米的街道和二点五米宽的小巷全部硬化完了,经村一事一议小组审议,比原来预算开支减少三分之一。

路宽敞了,高粱因劳累住进医院,仅仅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的高粱不顾医生和家人劝住又回到村里,他筹划着路灯的安装,卫生的清理,厕所的改造等等。

(十九)

高粱‘走’了,带着未了的心愿‘走’了,全村老少爷们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