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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壁 | 长篇小说《盲流女》精编之断梗浮萍(上)

来源:本站    作者:鲁壁    时间:2024-04-17      分享到:

长篇小说《盲流女》精编之

第三章  断梗浮萍(上)


1


如果有人在天堂享乐,毫无疑问,就必须有人在地狱受苦。若天堂被上帝限定了容量,这就意味着:有多少人想从地狱升入天堂,就必须有多少人从天堂匍匐到地狱。姜雪艳忍饥挨冻,冒着鹅毛大雪,艰难地行进在荒无人烟的沼泽里,也不知是挣扎在绚丽的天堂门口,还是行将步入魔鬼横行的地狱。

饥饿,寒冷,茫茫苍苍的天空,天空中飞舞的雪花,使她的智力已经降到了冰点。现在,她所关心和焦虑的,唯有何时能够风停雪住,让初冬的阳光闪耀在苍穹,为她的跋涉指引方向,使她尽快走出这大雪覆盖的沼泽,透着寒气的芦荡。

虽然思维几乎接近于停滞,但她还是在迷蒙中选择了背风前行。也许正是这一正确的选择,使她终于在天黑之前,把昏沉头颅牵引下的羸弱身躯,横陈到了一条公路上。

看着路旁几乎被冻雪完全覆盖的路碑,姜雪艳心头热热的;不知不觉中,眼睛就被泪水模糊了。

经过一阵小小的激动,她又反复叮嘱提醒自己:走出沼泽,并不代表战胜了死亡;在这冰雪覆盖的世界里,自己要在白色苍茫中寻找到生的希望,路途还不知有多远。

她一边探寻着路碑往前走,一边仔细观察着四周。只可惜,除了呼啸的狂风,随风飘舞的雪花,远处暮色中隐隐约约的芦荡,其它什么都没有发现。随着夜色加深,远处的芦荡渐渐退出了视线。被黑暗包围着的姜雪艳,弯腰摸着又一块小小的几乎被冰雪没顶的路碑,就像攥住生命的最后一道机关,丝毫不敢撒手;生怕稍微松开一点,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将被呼啸的狂风吹散,从而无影无踪难以寻觅。

她向黑洞洞的四周注视了良久,开始挪动双脚,把路碑旁边的冰雪踩实,然后把被子铺平,半躺半卧在上面,吃着白天挖掘的芦根,不一会就发出了又困又累的呼噜声。


2


一辆货运卡车停放在公路中央。车旁燃烧的芦秸,显然蘸过了柴油,油助火旺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卡车司机侧卧在车底,借着火苗微弱的亮光,用扳手敲击着各个部位,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被冷风吹醒的姜雪艳,悄然来到车旁,先是围着汽车转了两圈,然后跪下身来,扶住车轮喊了两声“师傅”。

听着有人师傅师傅的,司机起初还以为是幻觉。等他转过脸来,确定确实有人跪在跟前时,便连忙握紧手中的扳手,小心翼翼从车下钻了出来。

望着司机那一脸的紧张,姜雪艳赶紧解释道:“你别害怕,我叫洪山弯,附近榔头泡的,下雪迷了路……”

司机的脸色明显和悦起来。他站起身来,拍拍仍然跪在地上的姜雪艳的肩膀:“这鬼天气,半夜遇见个大活人,造化啊!”

姜雪艳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壮汉十分畏惧;猜测即便把车修好了,自己也未必搭上顺风车。因此,天色刚一放亮,她便准备及早走人。那司机见状,一把夺下她手中的被窝卷,狠狠往地上一掼:“上哪去?坐那儿等着!”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住了,但风却吼叫着越刮越大;太阳像个闲不住的精灵,在云层上面时隐时现……姜雪艳无心玩味这北国风雪与缥缈阳光交汇演奏的浪漫乐曲,只是呆呆地望着司机车上车下,来来回回折腾个不停。

有几辆汽车从此经过。其中有位中年师傅,特意停下车子,问需不需要帮忙。手拿扳手的壮汉司机,随便一挥手,便把人家打发走了。姜雪艳拿起一把螺丝刀,到沼泽里挖了一些芦根回来;他一边吃一边用芦根敲打自己的脑门,似乎在想更好的主意……


3


饥困中的姜雪艳,无论怎样挣扎,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病魔的袭扰。等她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医院护士递给她一张字条:冤家,你想坑我,你就别醒,急着出车,回来看你。
姜雪艳不想拖累素昧平生的好心司机,也不想在盛气凌人的医生护士面前使自己陷入窘蹙境地。身无分文,犹如断梗浮萍的她,只好拖着病体,悄悄离开了医院。

走出医院大门,孤身来到昏昏暗暗的大街上,姜雪艳这才感到这个决定多么可怕——整个大街寂静无声,不见一个人影;如果不是还有几盏路灯时暗时明,你就根本无法断定这是一条深夜里的大街。不要说病患中的姜雪艳——一个孤苦无靠的外地女子,就是本乡本土的健康人,如果身处此境,谁又能保证他或她,不会心存恐惧,双脚发软迈不动步呢?踌躇了好一阵子,姜雪艳还是犹豫着迈动了自己的双脚。她走得好慢好慢,慢得没有一点目标和自信。

每当经过一个门口,她都会借着昏暗的灯光,把那门牌上的名字念了又念。

可惜这些门牌对她实在陌生,宛若整个黑夜充满神秘,令人生畏。就在她战战兢兢,准备把行走的速度再放慢一些时,路上的灯光却像鬼火消失一样,断裂在了无限延伸的黑暗中。被恐怖笼罩得实在不敢继续前行的姜雪艳,只好原路折返,重新回到医院门前。

望着只有医院附近才有的几盏路灯,姜雪艳实在想象不出,这些鬼火般悠忽且骇人的光亮,到底是为活人照明,还是为送别死人登天而设置的引魂幡?她甚至责怪死人过分贪婪,讨厌他们与活人争夺光明。她从一个病人的角度诘问自己曾经健壮的灵魂:难道人活在世上可以得不到光明的惠顾,只有选择死去,才能幸运地享受那送别的光辉吗?如果人们不能正常地拥有光明、向往光明,而是必须整日提心吊胆去面对死亡,甚至以选择死亡聊以自慰,这世界不就太恐怖了吗?


4


早晨上班的时间到了。街道上的冷清,随着夜色渐行渐远;行人的足音,开始在大街小巷里弥漫。沿街几家服务单位,也都敞开了被大幅标语包围着,显得狂躁不驯的大门。

姜雪艳像被渔夫丢弃在岸上的鱼儿,半死不活地游曳在街道上,本能地渴望得到一些营养机体的食物;尤如岸边的鱼儿渴望回到江河大海,干枯的禾苗期盼阳光雨露一般。正当她有气无力、信马由缰地往前挪蹭,接下来不知脚往哪里迈的时候,身后一个盲人老头,一边用探路的杆子敲打着路面,一边“嘟嘟哝哝”地来到姜雪艳跟前问道:“外地来的吧?”姜雪艳诧然止住脚步,贴近老人看了看,确定他是盲人无疑。

“您老人家真是能掐会算。”

“啥能掐会算?你听走路的声音?不是遇到了难事,就是寻亲不着,不用问就是外地人。”

目送老人一路敲打着地面走远了,姜雪艳才又挨门挨户地询问着找活干。蔬菜店、酱菜厂、山货栈、木工厂……一路下来,除了木工厂还有一定技术要求,其它各个单位的活路,大都比蔬菜店买菜卖菜还要简单。

但是,问题不在于工作的复杂与简单,而在于所有单位的门牌上都有“国营”二字。

在姜雪艳询问十几家单位的过程中,遭到的冷遇和白眼,足以让她记上一辈子。就在快要到达郊区的时候,姜雪艳走进了一个大粮库。

此时,粮库正在倒仓晒粮,需要一些临时用工。也许倒霉和无奈已经累积到顶点,姜雪艳侥幸在粮库暂时止歇了流浪的脚步;直到一天粮食局领导下来检查,其中一人断送了她的饭碗。

当时,姜雪艳正在卖力翻晒粮食,脱下的袍子放在晒场边上。

那领导从地上捡起那堆黑乎乎、脏兮兮的东西抖了抖,极为不悦地对粮库负责人说:“活再紧也不能用盲流。

抓生产的前提是抓革命,现在正在清理阶级队伍,身份不明的人混在革命职工中,出了问题谁负责?”粮库的工作丢掉了,姜雪艳再次流落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看见那天遇到的瞎子大爷,不知为什么,正和一个壮年汉子推来搡去争执不下。

只见那汉子护着墙上的标语,又是哄又是劝:“爹,爹,千万不能撕,千万撕不得……你老人家疯了不要命,儿子、媳妇、你孙子还得活命啊!”

“你龟儿子才疯了……龟孙疯了!我不是你爹,运动是你爹……”

“爹,爹,你是我亲爹,求你别乱讲,别乱撕!”

“你娘的腿,土埋半截了,我怕啥?”

原来,儿子——澡堂经理,正在对老父亲进行革命;希望通过搓澡劳动,让老父亲脱离封建迷信,回归革命阵营。

姜雪艳了解了情况,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便上前拉住转身欲走的盲人老头,央告他说:“大爷,谢谢您,那天给我半块窝头……您去求求您儿子,让我干这搓澡工呗?”

“你干搓澡工?脏兮兮埋汰死人,瞎子我都不愿伺候他们,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大爷,您真神了,您怎么知道……”“听话听音,听话听音,别人听不出,瞎子我还听不出来?”

“您老人家什么都知道?求您帮我算一卦呗?”老人翻了两下抠搂的眼皮,拉拉姜雪艳的衣角,悄悄指了指街对面。

姜雪艳搀着瞎子来到街对面的一条胡同内,见无人出入,便靠边停了下来。

“啥是卦?信就灵,不信就……咱爷俩这一会走了多少步?说了几句话?我用这数码打了两卦,卦象一致无二。”

“是凶是吉?”“吉凶暂且不论,说与你听无妨。

你听:上为兑,兑为泽,下为坎,坎为水,上泽下水,水在泽下,实为泽水困。”

“有啥说处?”“水在泽下,万物难生,眼下困难重重,短期未必好转。”

“往后,往后咋样?”

“半生劳累苦不堪,老来福与祸同行。”

“咋解释?”

“叶残茎折叠满塘 

荡去泊来无故乡 

秋到霜露躯香陨 

泥污水浊颜尽丧 

日移影短恨匆忙

 时运不济空感伤 

终究未谋功禄面

 热血一腔付东洋

天机不可泄露,只能送你几句,切记且慎。”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