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毕孝立 ‖ 枯枝断去为新芽(下)
第五章 枯枝断去为新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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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斗你,可……”姜二猴转念一想,拍拍自己的后脑勺又说:“斗你什么啊!”
“斗什么啊?这好办。你听着……”
雪艳爷爷重新装上一锅烟末,划根火柴点着,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二猴,你还记得不?土改那会儿,你领人丈量我家土地,按当时的说法,是不是该划富农还得高一点?”
“当然。当时不是考虑你家大哥在咱部队上吗?”
稍微一顿,姜二猴很不自然地又补充一句:“其实,我也有私心,我把你那二亩好地记我名下,分地的时候不就归我了吗?”
“二亩好地记你名下,当时谁的主意?”
“歪了磨砸了碾,实打实地说,当然我的主意。”
“现在呢?”
“现在?陈芝麻烂谷子的,现在谁还提掇这事?”
“要是有人提掇呢?”
“大叔,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就把心放肚里,不管谁提,都是我的主意。”
“不对。”
“哪里不对?”
“别人不提,咱自己提,谁的主意?就说我姜保富的主意。”
“大叔,我明白了。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为了雪艳,你可什么都豁出去了。”
“没有别的办法,也没别的选择啊!”
……
整整一个晚上,被爷爷和姜二猴说服了的姜雪艳,喊来春华等团员骨干,在姜二猴指挥下,又是糊又是扎的,不仅把高帽、写有“打倒姜保富”字样的大牌子、捆人的绳子、游行时红卫兵和群众手举的小旗帜等等准备一应俱全,而且在大队院子里,按照春节唱戏时的规格,扎了个戏台模样的棚子,并在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贴满了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标语。小青年们个个情绪高昂,不论姜二猴叫干什么,都感到新奇有趣、富有无限浪漫色彩。姜雪艳被同伴们情绪感染,多日郁闷愁结的心情,此时豁朗了许多。
她一会儿裁纸一会儿抹浆糊,还不时地帮姜二猴看看这里望望那里,前前后后忙个不停;似乎早已忘记,所有这些,都是明天用于批斗自己爷爷的;正像天黑之前,姜二猴和爷爷疏通自己思想时说的那样:没事儿,想开点儿,就当斗个过路的。忙碌的人群中,只有姜春华一人高兴不起来,尽管她手里的活计没有停顿,但始终不像其他青年人那样激动兴奋——不光嘴里不停地哼着欢快的歌曲,有时还有意无意聚在一起,前仰后合地哄笑一阵。
见被批斗者孙女,正在审量那块写有自己爷爷名字的牌子,她便悄悄挪到姜雪艳身边,不无戏虐地说:“好好看,看仔细了,看看认识不?”对姜春华的嘲戏,姜雪艳并不在意,她一手指着爷爷的名字,一手拉住姜春华的胳膊:“哎!春华,这姜保富三个字是不是该倒过来啊?“还倒过来?这可是你爷爷。”“错了!不是我爷爷,是过路的、要饭的!”
“好好好……”
姜春华一连说了三个好,然后转身一指:“正好,要饭的来了,你问他吧!”
“哎呦,真跟过年似的这么热闹……”雪艳爷爷围着“戏台”转了一圈,然后来到姜雪艳身边:“什么事?还得问我?”姜雪艳拿起牌子,套在爷爷脖子上,边试边问:“这名字,该不该倒过来?”
“当然得倒过来,从土改、镇反那时候起,斗谁不得倒过来?”说完,拿手拃量了一下牌子的大小,裁了一块与之相适的白纸,提起毛笔,颤颤巍巍写下“姜保富”三个字,然后指着牌子说:“雪艳,把我贴上去,倒着贴。”
按照爷爷的吩咐,姜雪艳把“姜保富”倒着放在了 “打倒”后面,一面糊浆糊一面说:“大小倒是合适,只是……哎,爷爷,这不成了‘打倒富保姜’了?”众人围过来,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问姜二猴怎么办?
姜二猴诡秘地笑笑说:“管他姜保富还是富保姜,反正不是……”见雪艳爷爷拿眼神制止他,便把“真斗”二字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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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雪艳爷爷和孙女都起了一个大早,两人上上下下分别收拾利索,便相邀着一齐向大队走去。见人来得差不多了,雪艳爷爷把头天晚上自己亲自改倒名字的牌子挂在脖子上,戴上高帽子,然后弯着腰、低着头到“戏台”上转了一圈,走到姜二猴身边时,特意停下来问:“队长,你看行不?”姜二猴抓住帽顶小心晃了晃说:“大叔,不看僧面看佛面,说好了,咱这是假斗,你放心就是。”
想想再有几天,孙女就能到学校当上老师,雪艳爷爷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与激动。他向姜二猴身边靠了靠,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行!假斗也得真斗,交代你的可别忘了,别忘了游行的时候,到学校拐个弯。”
说着,指指一旁的绳子催促道:“队长,快捆上吧,别让别人说咱是斗假的。”五花大绑的雪艳爷爷终于被自己的孙女亲自押上台来,姜二猴带头呼喊了一阵口号,便开始揭发批判姜保富的罪恶历史和反动言行。
开始时,他的声调还能控制,假斗的概念一直印在脑子里;有个小青年跳上台来,挥拳向雪艳爷爷打去的时候,他还以“要文斗不要武斗”为理由及时予以制止;但是,随着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响起,他的情绪和定力,似乎再也难以自我掌控;就像一片漂泊在海边的木板,被潮水猛烈地涌向岸边,无情地砸在礁石上。
他想起当年做长工,在姜保富家出苦力,吃剩饭,遭白眼,受冷落,当牛做马的日子,心中怒火犹如野马脱缰,复仇的欲望,终于冲破理智的囚笼……他怒目圆睁,紧攥双手,一遍又一遍地高喊:“打倒漏网地主姜保富”“打倒反攻倒算的姜保富”“打倒害人虫姜保富”“打倒……”此时此刻,如果可以解剖,人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他大脑皮层里、中枢神经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细胞,不与“打倒”有关。
他终于爆发了,他的脸开始变得狰狞恐怖,他向自愿充当他批斗对象的七旬老人,挥起了青筋暴露的拳头……
—— 本篇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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