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孝立 | 枯枝断去为新芽(中)
枯枝断去为新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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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名字前面加个“打倒”,振臂一挥喊上一声“打倒某某某”,姜雪艳还是能够做得到的,只是看到纸条上写有“朱玉平”三个字,她才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胆气、失去了底气。
朱玉平是音乐老师的名字。尽管音乐老师对自己很好,但对姜雪艳来说,似乎与生俱来就从内心拒绝这三字;不论多么努力,甚至暗下决心,要从自己口中说出“朱玉平”,实比登天还难。
朱老师可能觉察到了这些,就在他带着姜雪艳到曲阜师范学院感受氛围的时候,曾经要求她喊一声“玉平老师”,哪怕“朱老师”也行。姜雪艳当时困窘难言,只以一个浅浅的微笑和重重的摇头断然回绝。
现在,面对满操场攒动的人头,要自己带头呼喊打倒朱玉平的口号,真不如让人拿刀把自己杀了好受。正想着,只听后面一阵骚动,姜雪艳回头一看,见是几个身背钢枪的民兵,正押解着批判对象向台上走去。被押解的人都是头戴高帽,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写有现行反革命分子某某某的牌子,其中一人正是音乐老师朱玉平。
此时的朱玉平蓬头垢面,精神恍惚,脸色灰暗,就像刚才在荒坡里见到的那堆被霜打过的地瓜秧子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姜雪艳不想多看那些因痛苦而变形的脸一眼,但在回头的时候,还是感到朱玉平看到了自己,感觉到他顽强地抬了抬头,脸上出现了一个别人很难觉察到的微笑动作。
姜雪艳不知音乐老师因为什么要被押上批斗台,更不知他此时对自己做出一个微笑动作代表着什么,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实在忍受不了眼前的一切带给自己内心的冲击,只想在人群中找个缝隙,像孙悟空一样飞身而去。
姜雪艳的表情分明暴露了她的内心;如果她是孙悟空,身边的姜二猴俨然就是如来佛。只见他一把抓住姜雪艳的右臂,猛地举过头顶说:“快!喊口号!打倒朱玉平!”
此时的姜雪艳,脑子业已一片空白。但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使劲一甩,便挣脱了姜二猴的挟持,一溜烟钻出了人群。
几阵秋风刮过,不论沟旁地边,还是房前屋后,树上的叶儿已经所剩无几。雪艳爷爷站在院子中央,左瞧瞧右看看,心里总觉不太踏实。几只小鸟时而盘旋,时而鸣叫,时而落在堂屋窗前那棵石榴树上,轻松欢快地食用着树上仅存的几颗果皮开裂、鲜红熟透的果实。
雪艳爷爷不知做些什么才好,心中始终颤颤悠悠,对雪艳到学校代课一事,充满期待与担忧。
他轻移碎步,来到窗前,拿起窗台上那把剪刀,转身对着石榴树,认真端详一番。稍倾,又从屋内搬来一个方凳,喊来雪艳奶奶,小心把他扶到凳子上,抻脖伸臂,将那弱枝、猛枝、大小枯枝,逐一修剪下来。他一边小心拨拉着带刺的枝条,避免自己手背划伤,一边告诉一旁的雪艳奶奶:这树和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你把它照顾好了,它就多结几个果子,你对它不管不问,枝条就会疯长乱长,看着花朵不少,真正坐成果的不多。你看这些枯枝,只有及时剪去,明年才能发出更多新芽……
正在忙乎,只见雪艳脸色阴沉、气喘吁吁跑进家门,招呼没打,便一头冲进屋去。雪艳爷爷合拢剪刀,慢慢从方凳上下来,和雪艳奶奶对望一眼,弯腰收拾地上的枝条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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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艳进屋,见桌上、床上书本成摞,状如垒砖,便像疯了似的拿起几本,不管不顾,狠狠撕扯起来。撕扯一阵,似乎还不足以平息心中之火,便又将那或新或旧、或薄或厚的各种本本,一股脑扔到院子里,而后呆呆地立在屋子中央,爷爷、奶奶和娘在院子里唠叨些什么,自己全然不知。
站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跑到院子里,将那或撕开或没撕的书本一一捡拾起来,然后回到屋里,一本一本,格外心疼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当看到那本《怎样识简谱》时,她的双眼立刻变得模糊起来——小册子已经发黄的书页,分明变成了音乐老师灰暗忧郁的面孔;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珍珠串似的滴在小册子上,就像学校操场上人们挥起的拳头,滴滴砸在她那稚嫩的心坎上。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姜雪艳终于恢复了平静。她拿起纸笔,似乎想给音乐老师写信,但仔细想想,又真的不想给他写信;思虑再三,还是摇头作罢;纸面上留下的竟是以下几行文字:
也许 再也听不到上课铃声
因为 教室与课桌
早已被狂躁尘封
也许 再也不能迎着晨曦
追赶渐逝的黎明
因为 学校操场
正迷恋着野蛮骚动
也许 没有什么力量
延续我的求学梦 龙门梦
因为 我那孤独寂寞的单衣
难以抵御瑟瑟秋风
连同突然而至的寒冷
是什么
翻转了人间的安宁
是什么
夺取了亿万千百
凄楚无助的魂灵
……
苍天无力作答
大地不作回应
写到此处,姜雪艳觉得自己被郁闷充塞的内心,多少敞亮了一些,但心中的话似乎又没能说尽说透。她想再写几段,哪怕几句也行,使之成为一首完整的抒情诗;尽管永远不能面世,只有自己这个作者成为唯一的读者,但她无论怎样琢磨,再也找不到恰当的词句。
于是,她的心便又重新烦躁起来。
批判大会临阵脱逃,姜雪艳无疑犯了一次政治错误。其严重程度、未知结果,姜雪艳可能不懂或者说根本没有在乎。
但姜二猴却完全不同——他除了在会场上声嘶力竭地代替姜雪艳喊着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口号,会后还有意试探了一下大队书记。当他得知上级领导、大队书记都对此事并没怎么在意时,他才如释重负,心里一块石头重又落地。
姜二猴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对姜雪艳的事情这么上心?难道真是因为解放前,自己曾经给雪艳爷爷当过长工,受过他家的一些小恩小惠?自己娶媳妇时借过他家一笔钱,直到土改直到如今也没还上?还是因为雪艳父亲以前当兵打仗立过功,现在是工人老大哥?一会儿想想是,一会儿想想又不是。
就这样,姜二猴纳闷了一路子,寻思了一路子,连家都没回,饿着肚子又来到了姜雪艳家。
见雪艳爷爷正在收拾院子,姜二猴一把将他拉进屋子,着急地敲着桌子说:“你说这死闺女,你说这死闺女,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雪艳爷爷虽然不明就里,不知姜二猴在说什么,但从雪艳回家后又撕又扔的举动猜测:雪艳肯定惹事了,否则,一向嘻嘻哈哈的姜二猴,不会着急忙慌敲桌子。于是,吩咐雪艳奶奶倒碗开水端给姜二猴,一边劝他消气,一边让他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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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二猴把雪艳如何拒喊口号,独自逃离会场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最后,仍然生气而失望地说:“本想让她到公社会场上见识见识,回来后好好斗几场,接受一下考验,赶快到学校报到去,她倒好,两手一甩,脚底抹油,来个小鬼不见面,一溜风跑了……”
提起到学校报到,雪艳爷爷的心陡然紧张起来……
今天一大早,姜雪艳跟着姜二猴走后,雪艳娘和奶奶不住嘴地轮番唠叨:“一个闺女家,天不明就往外跑,不怕人家说闲话?”“开什么会?闺女家家的,咱又不指望她当干部。”“咱孩子心重心善,又是个驴不喝水摁不下头的料,遇事不知道拐拐弯,她怎么能当干部?”“就是,你看人家那当干部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掉了的心眼都比她多。”
她们的说法,从字面上理解,似乎不无道理;雪艳爷爷却不以为然。他止住她们说:“老话怎么说来?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就知道咱孙女当不了干部?只要这回顺顺当当进了学校,说不定哪天一转正,就能熬出个校长来。”
“当老师啊,当老师行。”雪艳奶奶顿了一会儿又说:“还记得不?雪艳三岁那年,黄河北来个要饭的老太太,她说会看手相,当时就说雪艳这手就是当先生的手。”
姜雪艳从小学习用功,年年都得奖状,连个要饭的老太太,都说雪艳长大后必当先生,对此,雪艳爷爷一直深信不疑。而眼前,雪艳不能再去上学,代课老师还没到手,又闹出个逃离会场,弄不好,这代课老师就得泡汤。这样想着,雪艳爷爷越发紧张着急起来,起身催促姜二猴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你快说!你快说啊!”
“还能怎么办?天塌下来大个顶着,谁叫咱是爷们呢?想办法补救呗。”
“怎么补救?”
“怎么补救?割了麦子耩豆子,翻来覆去两样活,开批判会啊!”
“开批判会容易……”
“说得轻巧!巧媳妇难做无米的饭,咱队里一没地主,二没富农,三没坏分子,斗谁呀?斗你呀?”
“斗我!就斗我。”
见雪艳爷爷回应的如此平静如此从容如此坚定,姜二猴感到有些惊讶;嘻哈习惯的脸上,立即罩上一层严肃,十分不解地望向雪艳爷爷。
“二猴,别这样看我……”雪艳爷爷欲言又止,拿起桌上的烟袋,卷了一锅旱烟末,慢慢吸了几口又说:“我也知道挨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弄不好还得挨打,损伤身子,可事到如今能有什么办法?批斗会不开,雪艳进不了学校,我比谁都着急啊!她爹要在家,这事儿我管不管都行,可她爹不在家啊!你看雪艳那精神头,心事根本不在下地干活上……”
姜二猴边听边指指已经熄灭的烟袋锅,雪艳爷爷把烟袋再次衔到嘴里,猛吸两口,然后抬起一只脚,在鞋底上磕掉烟灰,继续说道:“我知道,为了雪艳的事,你可伤脑筋了。你想想,雪艳一天进不了学校,我这一天就吃不好睡不好啊!她是我的亲孙女啊!一见她摸本子我心里就难受,刚才……刚才,一摞书都撕了……再不把她送到学校里,孩子非疯不可。”
“可……可……那……那……”一向嘴皮利索,说话从不打哏的姜二猴,竟然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别为难,眼下时兴这个,不斗,谁也过不了关;再说了,这是为咱孩子的一辈子。”
刚才还是生气巴拉的姜二猴,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也许,他从雪艳爷爷朴素真诚的话语间,找到了些许镇定的感觉;也许,凭空里寻摸到一个批斗对象,对他来说,真是莫大宽解。
“大叔,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闹着玩也行。”雪艳爷爷放下烟袋,两手拍着大腿说:“嗨!就是闹着玩,就是闹着玩哩!”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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