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中月亮分外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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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大会终于结束。等男女老少全部散去，姜雪艳这才走下“戏台”，搀扶起瘫软在地的爷爷，慢慢回到家中。见雪艳爷爷满脸青紫、狼狈不堪，雪艳奶奶一边帮着把他扶上炕去，一边不停埋怨：“好好的中农你不当，非当这个漏网地主，黄土都埋齐腰深了，你这是何苦呢？”雪艳爷爷强忍疼痛，使劲撑开眼皮，看看老伴又看看雪艳。

雪艳奶奶会意，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雪艳；自己再多说一句，都会给孙女带来刺痛。于是，她喊雪艳娘来到外屋，吩咐儿媳，给雪艳爷爷烧碗姜汤。

当天晚上，姜二猴到大队卫生室要了几张伤湿止痛膏，悄悄来到姜雪艳家，一边递给躺在床上的雪艳爷爷，一边解释道歉：“山东买卖一群羊，下面的人一喊口号，原来说好的怎么批、怎么斗，一下全忘了！不知下手轻重，伤没伤着你老人家？”

“唉！……”

雪艳爷爷往炕头靠了靠说：“一拳两掌的，还能扛得住，就是……就是原先说好的，到学校那边去一趟，让雪艳发个言，系统批判批判，怎么把这给忘了？”

“忘倒没忘，就是人多一乱哄，没想起来……”

“还有，教给你要批的那几条，怎么一条都不靠谱？全成口号了？”

“就是，我……”

雪艳爷爷清楚，这次挨斗，完全出于自愿。

人家二猴作为队长，为了雪艳顺利当上代课老师，可没少出力受难为。

现又送来止痛膏，别管他下手轻重，也算对得起咱一家子。

于是，反倒劝起姜二猴：“别我我我的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吧。”姜二猴起身离去，还没走出院门，忽又折了回来，一面拍打着自己的前额，一面笑呵呵地说：“你看我，你看我，差点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又怎么了？是不是雪艳的事定了？”

“你老人家真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雪艳明天就到学校报到……雪艳，过来给爷爷磕个头，看看这都为了你！”“别介，磕什么头啊？那不又四旧了！”雪艳爷爷探身拉住正要下跪的雪艳，浑身上下的痛，不知怎么，就被抛到九霄云外，脸上荡起幸福而满足的波纹，就像油灯下一朵盛开着的山菊花。

“先别高兴，还有一事哩……”“又怎么了？”“大队来了工作组，有个领导得住你家。”“好事啊！我把正房腾给他？”“那倒不用，还是南屋好，有炕有炉子，反正串联的不来了。”

2

月冷星稀，清辉铺地。送走姜二猴，姜雪艳反身关上院门，独自一人来到古源河堤。此时，北风灌满河套，犹如老牛般发出阵阵哀嚎；河堤内外原本茂盛的青枝绿叶，全部变成了随风摇曳的根根枝条；春夏秋三季的蛙声鸟鸣，似乎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月亮落入水中，宛如人脸一张，胖乎乎，圆乎乎的，搅动河水不时泛起阵阵涟漪……

面对此情此景，姜雪艳倍感凄然，惆怅不已。回想就在不久之前，古源河水清悠荡漾，河岸两侧一片生机，而如今……为了让自己当上代课老师，爷爷不顾年老体弱，甘愿戴上漏网地主的帽子，上台挨批，游行示众。

她不知如此做法，是否真的像爷爷所说，真的那样值得？即使真的那样值得，让一位七旬老人承受这一切，除了证明自己自私，还能说明什么？第二天一早，姜二猴把姜雪艳带到大队小学，交给刚刚起床的冯校长，说自己回生产队安排农活，便脚不沾地走远了。

冯校长在既是办公室又是宿舍的门口外，一边刷牙一边自我介绍：“我叫冯玉琴，大前年中师毕业……比你大几岁，以后你喊我冯姐就行。”见冯校长一脸爽快与和善，姜雪艳便由紧张和拘束，渐渐变得放松自然起来，但仍然是冯校长问什么答什么，问一句答一句，丝毫不敢多言。

“听说你教过社员识字班？”

“教过几天，就在前边那地窨子里。”

“你不简单！听说延安抗大兴办在窑洞里，你这夜校在窨子里，有点意思。”

姜雪艳想象不出延安窑洞什么样子，但她见过大队的土砖窑，以为那样子应该和这砖窑差不多，便接过冯校长话头儿，笑笑说：“黑咕隆咚的，怎么上学？还不如地窨子哩。”

冯校长听完笑了笑，猜测姜雪艳把延安窑洞，根据自己知识积累做了合理想象，便拿起几本书递给姜雪艳，有意把话题引开说：“这几本师范的课本，有空先看看，以后有机会，送你到外边培训一下，至于转民师，甚至以后转公办，你都不用操心，你只管管好学生教好课，其他的事我来管。”两人谈得差不多了，学生们老师们也都陆续到校了。

冯校长领姜雪艳来到教师办公室，对另外三位民办教师说：“雪艳来了，咱们的车马兵炮就算齐了。你们四个，都是本村的，可不能合伙欺负我这外来户啊！”

冯校长见大家笑得合不拢嘴，拿起桌上的小铁锤，在门外悬挂的一块钢片上“叮当叮当”使劲敲了几下，便把雪艳送到了一年级教室里。按照冯校长的提示，姜雪艳用两节课时间，熟悉班里这三十多个孩子——先是将他们全部喊到教室外面，按照高矮个排成一队，五人或六人一组，分成六个小组并指定了组长，然后画了一张座次表，把学生渐次报告的名字，一一填入对应的表格内；接下来，便教给他们怎样起立、怎样向老师打敬礼、上课时保持怎样的坐姿以及回答问题上厕所时怎样举手报告等等。后面的两节课，便纠正部分学生的握笔方法，教他们在方格本上练习书写“丶 一 丨 丿 乀”。

整整一个上午，姜雪艳都处于忙碌与兴奋之中，就连下课休息时，她也一直待在教室里。她感到：相比挥锨挖土、地窨子教识字，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才是自己期待、盼望已久的。放学后，她甚至没来得及和其他老师打声招呼，便一路小跑，哼着小曲回到家中；她想把自己内心的充实与喜悦，尽快告知家人，与爷爷、奶奶和娘一起分享。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