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中月亮分外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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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大门，正好有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从自家南屋出来。姜雪艳放慢脚步，拿眼偷偷一打量，好像在哪儿见过；但是，定睛仔细看看，只见那人中等以上身材，白白胖胖的，圆圆的脑袋，圆圆的面庞，圆圆的眼睛，面相挺和善的；只是右耳后边，长着一个核桃一般大的肉瘤；这肉瘤非常惹眼，是它告诉姜雪艳，此人从未谋面，即使搜遍所有记忆，确定无疑，肯定从未见过面。

正琢磨着，只见那人伸手一指南屋门，笑嘻嘻地说道：“你是雪艳吧？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

姜雪艳不由自主随那人来到南屋，一时竟忘了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这是在谁家里，只是一味偷眼瞟那长在他耳朵后边的奇怪东西。那人从姜雪艳的神态中，感觉到了她的注意所在，不好意思地举手摸摸自己的耳朵说：“秦大豹，听不清就是秦大炮，也有人叫我秦疙瘩。”姜雪艳抬脸大胆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秦疙瘩，不无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姜雪艳？”秦疙瘩又是微微一笑：“猜不到吧？姜队长对你挺关心的。”

……

下午放学后，姜雪艳在校门口目送学生们一个个离开，然后回到教室里，坐到最后一排，希望找找当学生的感觉，体验一下当老师与做学生到底有多大差别。她凝望黑板正在出神，看着看着，黑板上竟然绽放一朵大菊花，那菊花笑着，分明就是爷爷受伤的脸；一瞬间，那花朵忽然变成了秦疙瘩圆圆的额头，蓝的黄的紫的绿的……说不清的五颜六色的菊花花瓣，杂乱地罩在他头上，一颗花蕾猛一忽闪，竟然变成了他耳朵后面的肉疙瘩……姜雪艳不禁哑然失笑，兴致未消，蹦跳着回家而去。刚进大门，秦疙瘩不早不晚，正巧从南屋迎了出来。姜雪艳急忙止住脚步，颔首低语道：“这么巧啊？”“先吃饭吧，饭后到我屋里来一下。”秦疙瘩边说边把满脸的笑又往脸颊上聚了聚，没等姜雪艳做出任何反应，他便一步退到了屋里边。晚饭后，姜雪艳帮娘收拾了碗筷，迟迟疑疑地来到南屋里。秦大豹围着姜雪艳连声说了三个“漂亮”，而后让姜雪艳坐下慢谈。姜雪艳怯生生羞答答坐到炕沿上，一个劲儿地用脚尖搓着地面，始终没敢抬眼直望秦疙瘩一眼。秦大豹搬过凳子坐到姜雪艳一旁，提醒她不要紧张，说自己作为驻姜家村工作组的副组长，和村团支部书记谈话，了解村里运动情况，完全属于工作范畴，千万不要引起什么误会。他说之所以夸你三个漂亮，一是人长得漂亮，不仅像鲜葱一样水灵，而且像鲜花一样婀娜妩媚；二是工作干得漂亮，敢于自己揭短，自扬家丑，抓住漏网地主姜保富的阶级思想本源，狠抓斗私批修，狠狠打击，不留私情；三是你这头型漂亮，很像《红岩》里面的江姐江竹筠——一头齐耳短发，透着一股青春与朝气……最后，秦大豹面似殷勤，实则十分严肃地说道：“雪艳啊，提到江姐，给你提两点建议吧：第一，你和江姐虽然不是一个字，但都念一个音，你应该以革命先烈为榜样，学习她的革命精神，帮助工作组，把咱姜家村的运动不断推向深入；第二，雪艳这名字啊，又好听又顺口，富有浪漫气息，是个很好的名字，但用革命尺子一衡量，你没觉得带着明显的资产阶级味道吗？所以说，从破四旧、立四新，彻底批判封资修的角度看，把你的名字改为姜学筠更有道理，更符合革命潮流，更能体现你革命的、澎湃的、火热的斗争激情，我的意见希望你认真考虑……”4

回到自己房间，姜雪艳隔窗看着透射着光亮的南屋的窗子，觉得那束束亮光就像秦大豹始终带笑的双眼，一刻不停地在监视着自己的行动，窥探着自己的内心；奇怪的是，自己并不怎么讨厌这眼睛，并不怎么介意这监视或者窥探。她觉得秦大豹这人性情和善、善解人意、头脑清晰、善于表达、口若悬河、出口成章……生产队长姜二猴，虽然也是能说会道，虽然也叫干部，但与秦大豹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仔细想想，秦大豹这人，也不是一点缺点没有。比如太爱居高临下，哪怕他以商量的口气与你谈事情，也不容对方插上只言片语——刚才，就在他提到漏网地主时，姜雪艳几次说自己爷爷不是什么漏网地主，对爷爷的批斗也只是做戏假斗，但插了几次嘴，都让他示意制止了；尽管他说建议改改姜雪艳这名字，并且让她考虑考虑，但刚才临出门的时候，他却握着姜雪艳的手，一个劲儿地摇晃着说：“姜学筠同志……姜学筠同志……”，就像真的见到了江姐，见到了地下党，正在白色恐怖中，握着一双随时走向战场或刑场，也许永远难以再见的革命同志、生死战友的手……一连几天，姜雪艳总把放学后回家的时间，不是提前就是推迟一会儿。她不想一进家门就遇到秦疙瘩，不想听他泛滥着空洞像大会报告一样的谈话；但她又想再次见到他，当面给他解释清楚，爷爷不是漏网地主以及当时假斗爷爷的前后背景；尽管她对秦大豹的谈话形式，感到浑身不自在，但在填写代课教师登记表时，还是将名字真真切切地改成了姜学筠，使姜雪艳这一伴随自己十几年的名字，真真切切成为过去，成了姜学筠的曾用名。

这天，姜雪艳刚进家门，奶奶神神秘秘地把一本红宝书交给她说：“南屋里，那个什么芹菜疙瘩，叫我直接给你……”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封信，“还有这，欺负我老妈子不识字，说是谁也不让看。”

姜雪艳什么也没说，接过奶奶手中的信，急忙回到自己屋内，手捧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欣喜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她激动而又小心翼翼地翻开封皮，只见扉页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敬赠：

革命战友姜学筠同志

祝：在革命大风大浪中，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斗地战天，一往无前。

秦大豹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一时间，姜雪艳脑中一片茫然，甚至出现了空白；她被姜学筠几个字激动着，被秦大豹革命战友和同志的称呼所传达出的热情灼烧着；她的心跳动猛烈并且频率加快，脸上的热好一阵子挥之不去……等心情平静一些，姜雪艳终于犹豫着打开了信封——信很短，只有一页纸；信上的字也不像《语录》扉页上那样庄重，自然中流露出一股飘逸，规整中闪射着些许狂野。

姜学筠同志：

前几天，一位领导赠给我一本崭新的《毛主席语录》，现在转赠给你，希望你能像扉页上写的那样，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经风雨、见世面，坚定无产阶级立场，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

这几天老见不着你，本想到学校了解了解你们学校运动情况，顺便见见你，但这几天又有新任务——我们大队正在大队部垒主席台画主席像，十天八天完不了，如果你有时间，请到大队来看看。

秦

 即日

哎！对了，得知你已将名字改成了姜学筠，我很高兴。事实说明：我的眼光没有错，也不会有错，你是一位很有才华、很有觉悟、很有发展前途的好青年。

致以革命的崇高敬礼！姜雪艳把这看似两次写完的短信放在床头，然后又禁不住拿起默读了两遍，觉得秦大豹这人挺有意思——他怎么知道自己将名字改了？怎么知道自己早就希望得到一本《毛主席语录》？他是除了自己那天填表，第一个把姜学筠当作自己名字使用的；不久之前，在人们眼中，自己就是一名中学生，而如今，一个县里派来的工作组干部，竟称一个小学代课老师为同志，并致以革命的崇高敬礼……她觉得秦大豹这人充满神秘、令人好奇……但她很难用几句话说清，她此时对秦大豹的种种猜测，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混乱思绪。她被一种说不清的动力驱使着，连饭也没吃，揣上那封信，风一般地出门而去。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