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乔宪忠 ‖ 红莲薄命(中篇小说连载一)
引 子
“噼啪——!”“噼啪——!”鞭炮在张庄村的上空炸响了好长一阵子,张兴旺家娶进一个貌若仙女的漂亮媳妇。新媳妇叫红莲,是她娘从小给起的名。她娘信佛,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娘总是携着女儿进庙烧香、叩首祈福。娘见庙台上的观音娘娘坐在莲花座上,被硕大的、绽开的莲花衬托着,便以为人生在世,吃素念佛,下世后能化作娘娘座下的一朵莲花,也算祖上烧了高香了。
娘盼着女儿长大后有福享,就给跪在身旁的女儿起名叫“红莲”。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红莲长大了,已经出落成一朵娇美的莲花了。她美丽的面容上,长着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她的鼻梁很细,像画家笔下的白描,简洁而明快。她的嘴很小,却轮廓分明。薄薄的嘴唇天生的自来红,如同微山湖里的红莲花儿。她的头发又黑又亮,照着农村姑娘的模样,扎着两条动人的发辫。
经媒人撮合,这美丽的红莲嫁给了张庄的张兴旺为妻。红莲出嫁时,正是初秋。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迎娶的马车来了。马的笼头上和车老板的大鞭上,都挂着红布条子。迎娶的车厢里端坐着一个抱鸡的男孩。鲁西南农村迎娶新娘兴抱鸡,名曰:“去公鸡,拐母鸡,回来时拐个大闺女!”车厢里还坐着一个娶女婆,是准备在路上给新娘护驾的。
“咣——!噹——!”这是催婚的炮仗,二脚炮响过后,红莲就在两个伴嫁女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一路上,马车拐弯过桥时就放鞭炮,图个吉利。天上明净无云,太阳照得明亮而温暖,鸟的歌声和万千昆虫的嘤嘤声,充满在空中。路两旁开满了颜色丰富又美丽的花,在阳光下闪耀着,像是铺满了灿烂的珠宝的花床。红莲坐在马车里,想象着做了人家媳妇以后的日子该怎样打理。她有些忧愁,又有些陶醉!迎娶的马车在中午十二点前,到了张庄张兴旺家的大门口,张家人慌着把新娘接到了院子里。红莲的身上穿着新做的一套红棉袄,下身穿着青缎子棉裤,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头上戴一朵红绒花儿,被人拥着走到了一张桌子旁。
桌子上点着红蜡烛,也叫“长生烛”。拜天地之前,“长生烛”是不能熄灭的。熄灭了“长生烛”,家就要败,人就要亡。对新婚的男女来说,“长生烛”犹如他们的生命。主持人宣布:“拜堂开始!”兴旺与红莲并肩站在了一起。主持人又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在司仪主持下,两个人头像捣蒜似地做完了“三拜礼”,红莲就随着张兴旺进了洞房。从这天起,她就正儿八经地成了兴旺家媳妇······
一
一九八四年以前,现在的建制乡(镇)那时都叫公社。公社下边设有大队、生产队,生产队的群众叫社员,那会儿还不兴叫村民。张庄大队的长庚那时候,是第一生产队的队长,手下管着二百多号社员。别看是一个小地堡级的官儿,倒也有些实权。他家庭出身贫农,从小无父无母,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穷孩子。又因为他根正苗红,十八岁就被大队安排为张庄村第一生产队的队长候选人。又经社员大会选举后,他就牢牢地坐上了第一生产队队长的交椅。后来,张庄其他生产队的队长换了一茬又一茬,长庚却没被换下来。
张兴旺与长庚,是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孩子。一块儿干过偷鸡摸狗、掏雀儿的营生,又都是张庄农中毕业出来的学生。他俩同庚同岁,一块度过了欢乐的童年。缘于此,两人的感情就深一层。只是兴旺比长庚更幸运,兴旺有爹娘疼着,长庚却是个孤儿,上了几年的学,都是大队里给他出学费。当然,兴旺的爹娘打小就喜欢长庚这孩子,有兴旺吃的,也就少不了长庚的一口。兴旺娘生前还为长庚做过几件新衣裳哩。长庚都记在了心里,当了队长后,也就对兴旺家高看了一层,偏照顾一些。兴旺娶了红莲后,长庚就羡慕得要死。
他喜欢兴旺媳妇那俊美的脸蛋,还有那可爱的小鼻头,红莲花儿似的薄嘴唇,甚至喜欢红莲穿的那个红棉袄,那件青缎子棉裤。一入夜,他就失眠,红莲的身影就在他的跟前游动。他太喜爱她了!可红莲是人家张兴旺的媳妇,与己何干呢?睡梦里,红莲又来找长庚了,长庚慌忙起身相迎,刚伸出手去,红莲却像一条雪白的鳗鱼,滑脱了!长庚经常做着这样的梦,每次睁开眼睛,根本看不见红莲的踪影。那个梦中的红莲想抓都抓不着。长庚十分地懊恼:我身为队长,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还不如一个普通的社员,真他娘的不公平!还是有爹有娘好啊,要是爹娘健在,我长庚娶的媳妇比红莲还漂亮。
可这些都是空想,那早死的爹娘,是不会活过来为他找媳妇的,还要靠他自个儿去想办法。长庚当上生产队长后,也曾有人为长庚出面提过媒,可人家女方一打听,这孩子缺爹少娘,嫁过来没人疼,半路上就散了媒。再加上长庚家里穷,爹娘死时没给他撇下啥家业,人家闺女怕跟了他一辈子挨饿受穷,没有哪个庄上的女孩子敢下这个赌注。长庚的年龄就越耽搁越大,最后仍是光棍一条。庄上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都娶上了媳妇,生了孩子。长庚就有些发急,特别是队里跟他要好的张兴旺娶了媳妇后,他更有些坐不住了,有事没事地到张兴旺家坐一坐,看上红莲一眼,心里就舒服老半天。
二
秋种前,长庚派张兴旺与另一名社员去百里之外的济宁市西北角大粪厂,购买晒干的大粪。那时的粪干2分钱一斤,鲜粪一车5块钱,自己住在济宁粪厂,购买晒干后自己再找个汽车拉回家来。
这样可以节省开支。被派去的人,一天补助1块5毛钱,社员们都很眼热,认为在济宁晒大粪的活儿,是个肥缺。想去的人不少,可队长就是不派。在家干活的社员,一个工日值不足两毛钱,出不少力流很多汗,还不如去济宁晒大粪划算。但一般的社员捞不上这个肥差活儿。
你想,一人一天补1块5毛钱,连吃饭、住店都算进去,一块钱就足够了,还能净剩5毛钱。那会的钱管用、不贬值。赶集买菜的人们都是问几分钱一斤。在济宁市晒上一个月的大粪,白赚吃喝、住店,还落下15块钱给家里。这上等的好事,哪个不想去争呀!可争抢都没有用,决定权掌握在队长长庚的手里,他说叫谁去谁就去。他不说叫谁去,谁争都白搭。长庚处处照顾着张兴旺,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天晚上,长庚来到兴旺家,跟兴旺说:“兴旺哥,队上决定让你去济宁晒大粪,你准备准备,明天就去吧。”兴旺说:“今年我不去了,你另派别的社员吧。”长庚问:“你为啥不去了?”兴旺说:“家里离不开,你红莲嫂子她有喜了!”长庚说:“她有喜怕啥,你晒完了大粪回家来,红莲嫂子还不该生。我考虑过了,队上没有合适的人选,你和大柱去吧,大柱他老实,不会瞎胡捣。家里有我呢,我会照顾红莲嫂的!”兴旺没娶红莲前,以往都是他和大柱,再不就是与二牛一块儿去济宁晒大粪。他那时走得开心、乐意。晒大粪虽然臭一些,可每天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比在家里的社员多看到一些风景。今年,他不乐意去了,是因为有了红莲,红莲离不开他,他更离不开红莲。
可长庚队长决定了,兴旺就不好意思别他的股,跟他唱反戏,最后还是应承下来,决定去济宁晒大粪。张兴旺去了济宁市,长庚队长就往兴旺家里走动的勤了。他怕累着红莲,每逢队里有些轻活儿,他就安排红莲去干。
人心都是肉长的,红莲就十分地感激长庚对她的照顾。一来二往,两家的关系更密切了。红莲对长庚的印象是:队长是个不错的好人!可有一个人对长庚看不顺眼,那就是红莲的公爹张有根。长庚每次去找红莲,有根的喉咙里就像长了一根鱼刺,心里头难受。可没有发现他们有越轨的行为,也不好说啥,日子就在静悄悄中过去了。
三
一个月后,张兴旺从济宁市晒大粪回来了。他与大柱从市里的运输公司租了一辆大汽车,拉来了满满的一车粪干。长庚队长指挥着把车引到了第一生产队的地头上,卸了。那时候,化肥不随便买,县里的生产资料公司和供销社独家经营,凭票供应,走后门都搞不到。有了这一车大粪垫底,第一生产队顺利地完成了这年度的秋种任务。兴旺和大柱在济宁晒大粪期间,长庚队长曾去了趟济宁市,一是看望一下他们,二是和济宁大粪厂的厂长老王拉拉关系,争取老王把价拉低点,再给张庄第一生产队多供些货。
去时,长庚给那个老王捎去了一箱“魁星楼”牌白干酒。喜得那个老王露着一嘴金牙打保票:“明年大粪厂有了货,先供应张庄第一生产队,其他人往后靠!”张兴旺与大柱在济宁晒粪有功,多亏了这车大粪,完成了第一生产队的秋种任务。长庚队长很是满意,带着烟酒在兴旺家里喝了一场,连大柱都喊来了。红莲在厨房里给他们炒了两个小菜,一个红萝卜拌虾米,一个菠菜烩鸡蛋。就这两个小菜,疼得兴旺爹张有根难受了好几天。一个鸡蛋多少钱?9分钱!9分钱到集上能买好多青菜哩,家里没有贵客,是绝不能这样糟蹋钱的。
红莲嫁过来一年后,生了个儿子,公爹有根得了孙子,抿着嘴笑。到红莲屋里过来的时候多了。一天看三四遍孙子,还不过瘾。亲一遍,再亲一遍那粉嘟嘟的小脸蛋。他给新生娃起了个名字叫张红红,他说,再生一个就叫张火火,红红火火,富足殷实。张兴旺很勤快,一有空儿就在家里洗红红的褯子(尿布),还负责给妻子红莲做饭。
祖传的风俗,女人生完孩子后,不出满月不能沾凉水,沾了凉水容易得关节病。吃饭吃菜也不能沾棉油,沾上棉油,那奶水就回去了。红莲过月子,张兴旺经心地侍候,长庚队长往他家来的少了。但给兴旺派活都是离家近的,方便兴旺照顾红莲。兴旺当了爹很荣光,他很喜欢红儿。晚上,兴旺与妻子睡在一头,两个大人之间夹着红儿,妻说:“你希望将来这孩子干啥?”兴旺说:“看他的。”妻说:“也让咱的儿子当第一生产队的队长,行不?”兴旺说:“队长长庚干着呢。”妻说:“红长大,他就不干了。”兴旺说:“咱不让红当这个队长,没出息!咱要让红上学,将来当更大的官。”夜很深了,兴旺说:“我困了!”妻说:“你困了就睡吧,别压着孩子。”张兴旺看了一眼妻子,又瞅了瞅孩子,睡着了。
四
次年,兴旺妻子红莲又有喜了,又生下一个男孩。爷爷有根就给他起名叫火火。张家人丁兴旺,真的就红红红火火起来。有根来了精神,过日子精打细算,他要省出钱来,给孙子们盖上两排大瓦房,娶上两房孙媳妇,添上一帮重孙子。等到他老了的时候,就端坐在家里,捋着胡子享清福。
自从有了火,第二次当了爹的张兴旺,精神头儿更足了!也更勤快了。只是家里又多出一张嘴,就多出一份负担。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零花钱,也不是小事情。生产队每年分个百八十斤小麦,二斤豆油,根本就不够用,还得吃野菜、地瓜打发日月。
长庚队长知道兴旺家人口多,队上一有出差的活儿,就尽可能地多让张兴旺去。比如,去县城的化肥厂拉氨水,每次都是让他去。一趟补助一块钱,去时,红莲起早给兴旺烙下几张心里是瓜干面,外皮是小麦面的包皮大饼。别人进城去拉氨水,都是在城里下店住一宿,喝碗羊肉汤,第二天再返回张庄。张兴旺都是起早五更出门,当日就返回。路上饿了,就拿出来红莲给他烙的大饼,就着茶水吃大饼。省下那一块钱来交给红莲。当了红和火的爹,张兴旺越来越会过日子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有一天,张兴旺从田里干活回来,对妻子红莲说:“红他娘,我突然感觉有些胸闷,想歇会儿。”红莲说:“你到屋里的床上睡一会儿吧,兴许,是这些天干活累的。”红莲扶兴旺走进了堂屋,让兴旺躺在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对兴旺说:“红他爹,你歇会儿,俺去灶房给你做点吃的。”兴旺从被窝里一把拉住红莲,跟她说:“红他娘,我还是觉着胸口犯闷。”兴旺说完,紧抓着红莲的手突然地松开了,一头栽倒在枕头上,痛苦地喘着粗气,好像被一股残暴的外力紧紧地掐着脖子。他在断断续续地说:“莲,我·····我难受!莲,我······我难受!”红莲害怕了,忙跑去把公爹有根叫了来。此时,兴旺的手指胡乱地抓着被子,红莲又叫来了队长长庚,长庚喊来了村里的卫生员,卫生员紧急地跑到长庚的床前,还没来得及掏出听诊器,就见兴旺的脑袋往枕边一滑,啥声音都没有了。
屋里,红莲给卫生员跪下了:“求求您,您要救活俺男人!求您啦,您一定要救活俺的男人!”村卫生员两手一摊,无奈地:“晚啦!晚啦!兴旺他害了心肌梗死症,没救了!”当听到“没救啦”三个字的时候,红莲像是被人当头猛击了一闷棍,即刻昏倒在兴旺的床前头。村卫生员赶忙上前使劲地掐了她的人中,她才长长地喘过一口气来,猛扑在兴旺的身上,嚎啕痛哭起来。张有根望着儿子兴旺的尸体,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队长长庚都痛哭起来。这时,屋里除了哭声,再没有别的声音。红莲又哭昏过去了!
村卫生员又照例掐了她的人中,红莲才苏醒过来。有根抹了一把鼻涕后,又接着哭嚎起来:“我——我的儿呀,你——你咋死的这样惨啊?呜呜呜——!”村卫生员走过来扶住有根,向他解释:“大叔,兴旺他害得是急症,来不及抢救呀!大叔,你这么大岁数啦,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太难过呀!”队长长庚见红莲还在哭,就上前去安慰说:“兴旺嫂,莫悲伤啦,兴旺哥既然走啦,你就该想着往后过日子。”红莲止住哭,抽抽搭搭地说:“兴旺他一甩手去了,可俺往后咋过呀?
红红和火火谁来管呀?嗯嗯······嗯嗯。”说着,她又伤心地痛哭起来。对这家来说,丈夫就是棵大树,可大树已不存在,没有大树的鸟儿免不了悲惨凄凉!吃晌午饭的时候,社员们听说队里的张兴旺得了急症突然死去。人们推下刚端起的饭碗,急忙奔他家来了,都跑里跑外地帮着处理后事,张家一时处在萧然冷寂的氛围之中。次日,在老支书和长庚队长的安排下,有根在家设了灵棚,他要亲自送这苦命的儿子上路。红莲给死去的丈夫穿着一身白孝。绣花鞋的前半部缝上了白布头。她痴痴地跪在丈夫张兴旺的灵前,一个劲地哭:“兴旺呀,俺的苦命的丈夫呀,你咋舍得俺和孩子呀?你的心太狠啦,抛下俺孤儿寡母,往后叫俺咋活呀?”念及兴旺死得可怜,张庄村的男女社员都来兴旺家吊了丧,每个人的脸都沉着。因兴旺上边还有爹,按照当地风俗,不可能像村里老人故去时停尸三天或一期,他的尸体只在家里放了两天,张家人就为他举办了葬礼。
出殡这天,有根要送儿子上林,被人们拉住了,没让他去。红红和火火还太小,也没让他们哥俩去。妻子红莲亲自把兴旺送到了林地里。她趴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长庚队长几次上前劝她:“兴旺嫂,你别哭啦,回吧!兴旺嫂,别哭啦,回吧!人没啦,再哭也是枉然!”老支书对长庚说:“让她哭·····哭吧,哭完了,她·····她就会好受一些。”老支书说这话时,眼里就有泪水往外溢。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他也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葬礼持续到暮色降临,人们才渐渐地离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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