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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乔休 ‖ ​​​“龙虎斗之家”的温情暖意

来源:本站    作者:乔休    时间:2024-06-28      分享到:


前些日子,与素未谋面的族人吃饭。年纪最大的堂兄,忽然忆起我的父亲,说,当年山里人下山卖竹椅竹筷子,就因为三叔在这里做派出所所长,特地舍近求远,扛到这边来卖,不受人欺负。住在镇里的客栈,只要说是三叔的亲房,就不用掏身份证明,可见他当年的信誉程度。三叔一直是全村的骄傲。我听了很是感动,为他对我父亲的肯定。应该说,这段背景,我是知道的,但那时我还很小。而今几十年过去,忽然听人提到这些细节,许多散落的往事,便渐渐连缀在一起。过去的岁月,终于冲破羁绊,汹涌泛滥。

在我心里,父亲一直是挥之不去的痛。他穿过军装和警服,也穿过囚衣,最终由少年时的我协助,解其于倒悬。他是个普通人,掉到人堆都找不着,就像谷子长在稻田那样平凡,我却觉得他轮廓分明,个性独特。父亲文化程度不高,山里人天生倔强,既自尊又自卑。异常矛盾的性格,注定他的一生,走得特别坎坷艰难。他是一个复合体,我嫌弃他,讨厌他,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又在骨子里深深爱他。他爱子如命,父子俩却如绝缘体,一言不合就怒目相向。父亲带给我绵绵不绝的爱,也带来痛彻心扉的回忆。我心里,说不清道不尽他的故事。我和一位同为游击队员后代的网友,讨论父亲的过往时,他说,你该写写你父亲的事。再不抢救这段记忆,真要消失在脑海里了。

父亲来自于山林,晚年又复归山林。一九二五年或二六年某月,他出生于一个山村。早年父母双亡,他记不得自己的生日。一九四八年底,他参加游击纵队,穿上军装的那天,就成为他的生日。那是山里娃子在庆祝新生。他去世后,家谱上,生辰八字记得很模糊,于是我们家族亲戚,属鸡属牛属猪不同生肖的人,在殡仪时节,谁谁需要回避,统统无所适从。幸亏一切由道士定夺,最终不成问题。我们的家谱也很简单,家人的生辰八字,纯粹靠母亲板油账,存在她的脑海里。后来,大约她自己觉得记性越来越差,才眯缝着眼睛口述下来,让我写在红纸上,放进装针头线脑的饼干盒里。饼干盒上,是年年有余字样下,一个抱着大鲤鱼的花肚兜胖娃娃。这便是我家的储备箱。过阵子但逢家有大事,便翻箱倒箧找出来,察看时,还能闻到残存的樟脑丸香。多年折来折去,再怎么小心翼翼,红纸也终于断成两片,后来成了四片,就如我们四姐弟,一一成家,各奔东西。

在父亲落柩当天,母亲让我找到软笔,把家谱抄在桌布剪下的一块红布上,大约一尺见方,记个大概意思。一转眼,二十八年过去。我妻子把家谱存在保险箱,这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实物。我很想重新抄写一遍,但始终打不起精神。时光流逝,红布边缘在慢慢剥蚀,一根根游丝各行其是,红颜色也渐渐褪去,特别像我们四家的现状。我家三代,包括女婿媳妇以及下一代,满打满算不过十五个人,父母去世多年,姐弟四家逐渐游离,除了春节时相约祭奠父母,去公墓门口等候,在半小时里聊几句话,点香烛烧纸钱祭拜一番,其他时间,微信群中所有亲戚,保持缄默一言不发。大家谨慎地维护亲戚关系,藕断丝连。

而在记不清生辰八字这方面,我家是有优良传承的。我母亲始终说不清,我到底是在早晨,还是中午,或者晚上出生,她只回答是广播唱起来的时候,在她分娩时,广播里的音乐,成为她记忆中痛苦的符记。一天有三次广播,可把她难坏了。这使得我前途迷茫,希望靠算命拔牌辨清方向时,一筹莫展。那么,我三个姐姐,又分别是啥时辰出生的,她同样也说不清,这多少抚平我的不快。母亲就是这么糊涂可爱。

母亲说,据说我家祖上也阔过,很有一些山地,目光所及,连绵蜿蜒,都曾经是我家的山。可见祖上有经济头脑,守成有法,创业不止。但富家多败子,我爷爷爱赌一把,被人团弄,几十把三张牌儿,赌光万顷家财。家私败尽后,爷爷万念俱灰,最后被人追债,吊在山洞里,一根麻绳了其残生。我听后,倒吸一口冷气,说幸亏爷爷激流勇退,否则我的履历表,就要填上地主成分。父亲在边上,以古怪眼神看我,可能想,幸亏老爷子早死,否则子孙如此不孝,气都要气死。我为自己辩解,我不识爷爷,所以亲情淡漠。他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父亲的老家是革命老区,中国人民解放军游击纵队司令部,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在这里宣告成立。其时,我父亲衣衫褴褛,去山凹砍了竹子,扛回来准备做椅子扁担,运到山下会市出售时,听到了游击纵队成立的消息。村民说部队在招兵买马,跟了部队有饭吃,好过自己砍竹做椅子。这对穷汉来说,不啻于一大福音。父亲说,他只踌躇三分钟,就决定报名当兵。家里没有父母,和兄长说一声就行。父亲和小伙伴一起,特意换上新草鞋,走三十多公里,翻山越岭,赶去司令部参军。

打我有记忆开始,就为父亲的红色经历而骄傲。夏日的晌午,父亲端一脸盆水,搁在圆凳上,准备擦洗身体时,我缠着他,要听故事。我看见有两条粗大的伤疤,如蛇一般,交叉爬在他的脊背上。我踮起脚,伸手过去试探,他吃一惊,回身答应洗过澡就讲。但他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讲的故事简单明了,像新闻报道一样,交代清楚就是,远不如电影或小人书来得精彩。而我希望听到更多的战斗故事。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听过的趣事。父亲参加解放一江山岛外围警戒时,在战壕待命,一直没等到冲锋命令。忽然,一块石子落在父亲背上,他大惊失色,低呼道,敌人来了。爬到树上瞭哨的战友阿汉哈哈大笑,原来,是调皮捣蛋的阿汉,把石子扔到父亲背上。平时他们关系好,喜欢打闹。父亲背上的疤痕,是三天三夜卧在壕沟待命,衣不解带,枪背带和子弹带勒在背上,过敏反应,皮肤红肿腐烂,做手术留下的痕迹。

解放后,父亲转到公安看守所工作。后干了三年两个区的公安特派员。再转任水上派出所所长。我长大后,家乡人听说我是老乔的儿子,一般会神往地回忆起,你爸当年真威风啊。一个人坐在主席台上,说,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押上台来!然后呼呼呼一大帮坏分子便被带上台来,一个个判决掉,该枪毙的枪毙,手拿着枪,啪啪啪把坏人杀掉;或者送劳改场,该劳改的劳改,真神气。老乔,人好兮好的,人好兮好的。一般最后都有这样的结束语。

我经常拿这些听来的光荣史来问他,希望荣誉感得以证实。但父亲不喜欢谈这些事情,他说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这不是我个人的事情,政府决定做什么才能做什么,我只是基层执行者。他说大家说的话有些浮夸,他在职期间,也没有枪毙过人。只是感觉比较古板,爱讲原则,得罪过许多乡亲。个子很高的他体质异常虚弱,导致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工作起来不是很开心。他记性差,有时下乡上个茅坑,连解下的驳壳枪落在哪里,一时都想不起来。幸亏是和平年代,一般会有革命群众积极分子,热心地送了过来。

他为人耿直温厚,一直是他老家宗族的骄傲。多年以后,年近半百的父亲途经邻镇,在一户农家门口歇脚时,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人,非常热情地送茶送水招呼他,说,二十几年前的自然灾害,让我成了一个小偷,你抓到后非但没有打我、骂我、惩罚我,反而帮我打饭,送我粮票、零钱。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忘记过,只是不知该怎么报答。这碗茶,你一定要喝。

我母亲是县城人,她二姐是土改积极分子,天天戴着红袖套,随巡逻队一起放哨,还当上居民区治保主任。她二姐和我父亲比较熟悉,就介绍妹妹和他相亲。我母亲上过初中,有文化有知识,当时十八岁,和我父亲相差整整十岁。虽然一个属龙,一个属虎,但双方在热恋中,糖甜蜜滴,又都是解放牌,不愿相信这些封资修的糟粕。工农干部挺吃香,我父亲五官英俊,出手慢,可能就被抢走。婚礼很简单,几块喜糖一分,大红门对一贴,两床被子拎到一块,就成婚了。我父亲一米八不止,我母亲勉强一米五。当时,部队大龄干部进城后娶少妻,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但闹新房的一个同事,还是看出端倪,他有张闲不住的大嘴,看新人一个瘦高个儿,一个小巧玲珑,就忍不住瞎嚷嚷,哈哈,你们这是热水瓶配茶杯啊,新郎新娘差十岁,龙虎斗,你们家以后有得热闹瞧了,我姐家也是龙虎斗,天天都打死人。

我二姨听了,唯恐妹妹有啥想法,赶紧出面打岔,四处扔了糖衣炮弹出去,才算把话题搪塞过去。虽然闹哄哄的,我母亲当然也听到了,但他们感情还在深爱阶段,不愿想那么多,一切外来的念头,都比不上双方努力相向而行,尽快走到一起的决心。所以,她虽然心里格登一下,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即使心理有疙瘩,也是今后的事。话说锅碗瓢盆,都会丁零当啷,更何况俩大活人。不同环境成长起来的夫妻,不同观念,不同习惯,往往因一些细节拌嘴,比如山里人,不爱洗澡,懒得换衣服,洗洗换换,不还得脏吗?洗澡洗多了,会把元气洗掉的。

城里人觉得,这么脏,还这么多歪理,不洗干净就别上床。

山里人想,你城里人了不起,不就厨师的女儿么,拿矫。你骨子里就是瞧不起我,找什么理由?当初,还不是看上我干部身份。要不然,山里人哪娶得着城里姑娘。你哥就瞧不起我,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的确,父亲和我舅舅,一辈子都没认真说话,性情不合。比如后来我外公弥留时,大家都说快了快了,我父亲提着包,进来看望,大家说,医生来了,快给看看。我父亲后来退职去做了医生。父亲也不谦让,上前搭一把脉,说,还不到生辰,放心吧。

大家守着,前前后后,伺候好多天,都有些疲倦,听医生这么说,四散休息去了。结果外公后半夜去世了,一个人都不在床前。我舅舅生气了,你是庸医,啥都不懂,不会看病就别看。

我父亲气急败坏,不是你们叫我看的?是我争着抢着要看么?

姐妹夫老婆舅,就这样怪罪上了,两只河豚似的,都气鼓鼓的,居然到死都没有再接话,我父亲也把去岳母家的路卖了。

二姨说,这些男人,真看不懂,这有啥好生气。爸去世床前没人,是命中注定没人送终。话虽是这么说,二姨其实自己脾气也挺大的,有时她和我母亲闹别扭,一闹就是一两年不说话。不过,闹到后来,都是二姨丢盔弃甲,举手投降。谁叫她是姐姐。大姨的命不长,年纪轻轻时就去世了,丈夫傻乎乎的,脾气挺好,一辈子没干正经活。留下一个儿子,学厨师,也不务正业,到处流浪,妻儿离散,五十多岁时,深夜,冻死在舅舅工厂门前广场上,可能走投无路时,准备来求援。

回头再说我父母,这样那样想多了后,些许小事,就成为闹别扭的导火线,发生口角时,没处想了,往往归咎于龙虎斗。母亲吵了架,就往二姨家跑。开始还去哄回来,次数多了,父亲懒得去请。潜意识中,人是会受暗示的,双方都开始这么想了,思想就容易复杂,莫非真是龙虎相争必有一伤?幸亏二姨劝得好,分析利弊,双方在二姨相劝下,都还识相,床头打架床尾和,同心协力,把日子往一起过,相安无事。父亲在母亲面前也想开了,女人嘛,就是罗里吧嗦。他向来奉行忍让的政策,开只眼闭只眼,不和女人一般见识,事情就过去了。接二连三,打炒米花似的,生出四个子女。

营养差,体质弱,加上文化素养不够等原因,父亲特别容易着急上火,和同事领导相处不大融洽,几句话谈不拢,拉下脸来,一拍两散。各种原因,导致他逐渐萌发退意。现在分析,这该属于抑郁症、焦虑症的表现,可惜当年大家没有这种健康意识。

父亲的收入不高。几十块钱的工资,在高物价面前不堪一击。他有了第一个女儿,爱女如命。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女儿想吃肉,他赶紧跑去买肉,小孩拳头大一块熟肉,差不多要花去工资的一半。生活过得紧巴巴的。他虽然当了工作同志,但山里人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他希望有个儿子,可接二连三出生的,都是女儿。我出生在父亲最终的工作地。母亲说家里吃阵大,养不起,在厂里千方百计,拼命搬最重的棉纱,想把我累掉,但我天生是世间人。这正遂了父亲的意。家庭经济负担太重,在三十六岁那年,他提出退职。去意已决,几个领导挽留一下,也就随他去了。

很快,全家生计成了问题。当时我大姐六岁,二姐四岁,三姐两岁,连珠炮似的。我母亲在针织厂工作,一个月工资十八块,父亲没了固定收入,一家人再省吃俭用,也难以应付开支。大姐、二姐和刚刚卖奶、襁褓中的我,放在县城秀坦街外婆家寄养。三姐则是一个月一块钱,交给厂边上的村民阿卵家喂养,母亲月尾发工资时,三姐就受阿卵老婆之命,提个大篮子过来,无名无姓地说,给我钱,给我钱。我母亲解开手巾包,拿出一块钱,放在篮子里,阿卵老婆在厂门口候着,带了她买菜买米去。

舅舅家已有五个子女,人数实在太多,二姐后来回了厂宿舍,随母亲生活。二姐有名的勤俭节约,母亲派她坐塘河轮船,到城里外婆家,送我和大姐的伙食费。她舍不得坐船,为省下两分钱,她脱了塑料鞋,提在手里,小脚丫劈里啪啦,沿着河岸走十里地,到外婆家门口,才穿上塑料鞋。邻居金荣阿婆,夏天坐在大门口,摇着拍着大蒲扇纳凉消遣,见了二姐,就拔长高声喊,乡下人走来呗,乡下人走来呗。此时,是她们守在大门口,难得的欢乐时光。二姐在老太太夹道欢迎声中,羞羞然地,劈里啪啦走进院落,这一次发出的,是肉脚板拍地的声音。她不小心把塑料鞋弄丢了。

有一次,我和几个表兄弟,跨出外婆家门台,溜达到街上买零食。回来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心人把我们送到西山脚下的派出所。所长问我们,你们住哪里的?我虽然口齿不清,但素来有问必答,说,住修调羹的。秀坦街,没错。所长笑,只听说有修碗的,哪有修调羹的。竟然就那么巧,他是我外婆的表弟。家人去报案后,他把我们送回家。后来他调到我家隔壁派出所当所长,经常来我家喝茶,见面就问我,最近有没有修调羹。

我们道坦门台对面,是很大的操场,有部队营房。过一阵子,便用三根竹竿撑起门字型,银幕系在竹竿上,给战士们放电影,一般都是战斗片,《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附近大人小孩扛着凳子,三三两两汇集到银幕前面,等电影开映。我们在凳子上站一会儿,就被很多大人遮挡着,便掠起银幕角头钻过去,躲到背后去看。我记忆中,电影里的人物,都是左撇子的。可能就是小时候,在银幕背后反着看的缘故。

母亲一周过来看我一次,在外婆家过了周末,周一凌晨,起早回十里外的针织厂。我被吵醒后,她陪我玩一会儿,便赶去上班。我不依不饶追出去,舅舅或外公,一把将我端起来,放到磨盘上,任我在上面哭哭啼啼。哭一阵子,没人理睬,自然没眉眼儿。外公答应,下班回来给我带甘蔗。外婆抱我下来,我自个儿找乐子去。
  



 

父亲退职后,无所事事。恰逢“文革”事起,“工总”“联总”两派头目,都想拉他入伙。一九六八年间,县城两派武斗,架起六零炮、机关枪,相互对打。路上流弹厉害,全城宵禁,半夜里全城逃反,当时我五岁,我母亲我大姐轮流背我,逃到乡下去。我睡得迷迷糊糊的。

父亲去了山区,找熟人要了一条溪坑,买两百只小鸭,放养在溪里,自由自在。日子一天天过去,溪坑两岸,沿途草地,这里那里,白花花布满鸭蛋,星星点灯似的,煞是好看,捡起一两颗烧熟来吃,日子过得很是逍遥。鸭子养大,他就宰不生蛋的来吃。吃饱后,躺在窝棚被褥上,手搭在脑后,眯缝眼望着远山想心事,不知不觉就睡着,过得倒是神仙日子。远山“武斗”枪炮声隆隆,都与他无干。如此放松下来,他瘦高的身体,逐渐养好了些。听人说山外“武斗”,已逐渐平静,就想着出山找些活干。我父亲到处走动,去了市里闲逛,寻找可以谋生的行当,在大南门巷口头,看见有白胡子老人,摆个草药摊。他走得累了,席地而坐,凑拢去搭讪。山里人天生识得药草,两人也是有缘,三言两语谈起来,都兴奋得眼睛发亮。老人早年也是山里出来的,用方言交谈,很有共同语言。就此,他拜师学艺,随老人学习草中医。出师后,他总算有了新的职业,一天到晚,辛辛苦苦赚些钱籴米买菜。

我家没有房子,全家东搬西迁,过着动荡的生活。我五六岁时,全家住在城乡结合部,居民区楼上一个房间里。楼下是生产门窗合页的街办工厂,企业用电受限,只允许深夜生产,工人一脚踩下去,冲床轰隆轰隆,地动山摇,睡着被一次次震醒。这是个大院子,叫顶风坞,濒临海岸,属于最后屏障。我家楼板年久失修,稍微有几个人同时走动,楼板缝里,就扑簌簌往下掉粉。我父亲交往颇广,天天人来人往。

生存不易。有一天,我已入睡,来了一帮精壮汉子砸门,把我们所剩无几的家具,都一一搬走。我惊醒后,愣了半晌,在母亲暗示下,不管不顾,赖在一张樟木椅子上。他们让我起来,我瘫下去。拉我起来,我再章鱼一样霸回去。搬椅子的小伙子不老练,尴尬地看着我,领头人很不耐烦,说算了算了。留下椅子和木床就走了。家具搬空后,方方正正的家里,朗亮许多。母亲惊恐之余,稍微平静下来,苦中作乐赞我,说儿子平时看着老实,这时候倒还机灵。我听了很受用。

从外婆家回到母亲身边后,我的童年时代,是在母亲工位边箩筐度过的。很长时间,我坐在箩筐袜子堆里,鼻腔里是浓浓的机油味。针织厂产品是袜子,周边的农民居民,就把它叫做洋袜厂。母亲一辈子,在织袜机前,辛辛苦苦摇袜子。一排排木台边上,依次安装几十台袜机,女工系着白围裙,坐在机器边,就着明亮的灯光,拼命织袜子。摇袜子是件辛苦活,矮小的母亲,手腕骨节特别粗大,手腕一直痛。现在想来,应该是腱鞘炎,严重影响工作生活。我身体团团坐在袜子堆里,津津有味看小人书,偶然抬起头来看,会看见她这只手摇痛了,换另外一只手去摇,牙齿咬着嘴唇,露出痛楚的神情。那时,我还不能体会母亲的辛苦。我只知道,晚八点半后,我拿着庞大的白色搪瓷碗,外边沿上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跑到香气扑鼻的食堂窗口,排长长的队,打回一大碗白菜炒水晶糕。每次加班,都有我喜爱的水晶糕。偶然会翻到年糕条当中,夹杂着切得很细、炸得很香的五花肉块或猪油渣,用门牙嚼得碎碎的,别提有多香了。

之后工厂创新业,有了新增的产品,膨体衫,羊毛衫,蝙蝠衫。有次舅舅跟二轻局考察团去香港,给亲戚都捎了礼物回来。分到手才发现,那膨体衫是我母亲厂里生产的。而且就是我二姐的姓名工号。三姐小学毕业,二姐初中还没毕业,就分批被母亲带进去做家属工,在新车间当织衫工。一个二轻手工企业,养活了许多家庭。三姐在此之前,当过一个刻章民企的出纳,负责开发票,工资十二块钱,财务在我家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上面郑重其事加一把挂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姐初中毕业,在学校一直当红卫兵连长,早早入共青团,学习成绩不错。她很想继续读书。支边虽然已经结束,但父亲担心她被送去插队下乡,让她初中毕业就行,她偷偷哭过好几回。父亲请客托人,把她落实在江对岸的水库工地,当广播员。还送去培训过一段时间。她既害怕去工地上班,又期盼有自己的收入,能助父母一臂之力。有天晚上,在灯光下,母亲把棉被行李都打了包,次日大姐就要出发去工地,却不知咋的,事情起了变化,不知是工地停工了,还是岗位被人顶替,后来又等好几个星期,也不见消息。打好的行李,放在五斗橱上,好久都没解开。大姐暗地里又哭几回。她是粗干人家里的林黛玉,多愁善感。后来父亲又请客托人,让她进车木厂,为小花伞木偶柄喷漆,每天她一回家,就带来一股香蕉水味。现在,她还患有严重的鼻炎,鼻子一哼一哼的,怕是终身好不了。

在针织厂传达室值班的阿婆,是我父亲的婶婶。我父亲一直叫阿婆为碎婶,意为最小的婶婶。她有只眼睛不方便,看我是斜的。阿婆没生育,碎阿爷早年去世后,她一直守寡,吃素念佛,孤单终生。父亲在老家是很有些声誉的,孝顺,能干,热心,见碎婶太孤苦,生活无着,就把碎婶带下来,把她安排在传达室工作,有编制,有固定收入,可保衣食无虞。她是一位信徒,非常虔诚,念佛占据她大部分休息时间,时刻捻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我父亲照顾阿婆生活起居几十年,一直毫无怨言。只在他去世的前几年,我跟在他身边,听得他提着热水瓶给阿婆送去时,叹了一声,我都这么老了,还要伺候碎婶多少年啊。不久,阿婆无病无灾,寿终正寝,走在他前头。阿婆给我留下的遗产,是一个红袖套,上面印有“红卫兵”字样。还有很多版本的毛主席语录。单位分的,单行本,选集。曾经有很长时间,无其他书可读,我熟读毛主席语录。深深的时代痕迹,镌刻在我生命的年轮中。

居民区主任明玉姨夫妇俩,经常过来吃饭喝茶,她剪个短发,满脸雀斑,工农女干部模样,做事干脆利落。她老公高度近视,足有千把度,紫红脸膛,天天醉醺醺的样子。见我三个姐姐齐肩高,打地铺,她实在看不下去,做主把院子外围,依墙垒起的一间地主家的牛栏,分给我家居住。

我们欢天喜地搬入新家,家具还是那对椅子和床,再买一张叫两头端儿的小木床,三个姐姐还是睡不下,两个去对门工友林娟姨家借宿,一借就是五年。三姐睡在小木床上,床底下放一只木桶,泡着叫水晶糕的小年糕,用糙米夹杂糯米捣的。冬天大清早,她也不起来刷牙,从被角里伸出手,去桶里摸出一席水晶糕,直接躲到被子里啃。

在青石垒起来的房子里,一家四口住了五年。区里镇里干部,天天过来吃饭喝酒。父亲的几个朋友,也呆在我家不走,吃喝玩乐,愤世嫉俗,嬉笑怒骂。一日,他们喝醉了酒,发一声喊,把家具搬到院子,脱衣服上了房,把瓦片扒了,把屋椽掀了。醉汉们坐在房檐上哈哈发笑。母亲姐姐下班回来,站在院子里,直接傻眼。出去上班时,家还完整的,下个班回来,屋顶都没了。三个醉汉,握着酒瓶,豪气满怀。房子被拆后,其中一个醉汉阿良,清醒过来临时补救,约了他弟弟阿利过来。阿利是包工头,身材高大,相貌俊朗,很有主角的身架相貌,领着一支建筑队,有木工,有泥瓦匠。阿利直嘬牙花子,拍脑袋搞预算,毛估估大概需要三五千块,建两间三层楼房,共七十多平方米,形状请脑补抗日剧中,炮楼的模样。阿良还约他妹妹阿茶,过来给工匠当厨娘。整个建设过程,就在没材料、没设计、没资金的情况下进行。什么都是赊来的,工期拖延半年之久。我们家,被迫搬回顶风坞原来那个房间,又住大半年。家什没人收拾,一直堆在阳间角,我的小人书,散失覆盖在地面,重新搬回来时,已所剩无几。

父亲属于中国好主顾,实在见不得工人辛苦,太阳太大,雨下太大,他就叫工人赶紧下来,烧菜做饭,请他们吃点心,顺便来点小酒,喝醉了,一天时间过去了。工人都是这样那里兼着活的,今天在这里喝醉,明天去别处上班。工地空荡荡,主顾干瞪眼,但无可奈何。就这样,拖拖拉拉,一直完不成工期。说良心话,阿利和他哥哥阿良,还是不一样的,是个认真严谨的人,在和他们几个混了半年后,也被严重同化,干干净净来上班,喝得醉醺醺回家,活得很是快乐自在。我母亲天天皱着眉头,家里如一盘散沙,换谁都不舒服。最欢乐的属我,跳上跳下,活蹦乱跳,热闹开心,家里天天打八仙似的,多有趣。工程的整个投资,大部分是母亲和三个姐姐的劳动所得,领到工资,支付一些。父亲的卖艺生涯,赚不了大钱,就是赚个吃,蚀个利,吃在肚里,倒在路里。我父亲好客,去旗儿店赊账,一年结算一遍。国营旗儿店负责人叫董胖叔,见我母亲姐姐上下班路过,就殷勤高声大嗓,老师母,叫你家老乔伯来结账了。听得我母亲姐姐头皮发麻,逃之夭夭,换一条小路出入。

终于完工后,我父亲把这座炮楼取名叫做清风扫地,四面开窗,面朝大海,他倒是个妙人。此时,全家才安顿下来,我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九个平米,父母给我买了铁床和书桌。

搬新家一年多,还欠着包工头的工钱,和蛎灰店的材料钱,逢年过节,来个人要账,很快就被他们拉落水,坐下坐下,一起喝酒,一起喝酒。

不喝不喝,还有事呢。

坐吧坐吧,什么事比不上喝酒大,你干一世人,不就为个鼻头下一横,做皇帝,也只为个吃。

于是,中午出去讨工钱的人,傍晚才醉醺醺的,一步三摇回家去。一般说来,上午是不向人家要钱的,讲个彩头。老婆看了红膏螃蟹似的老公,眼里生厌,心里明镜似的,冷冷发问,工钱呢?

红膏螃蟹笑嘻嘻回答,哦,忘了。

在哪喝的酒?

老乔家。

你把工钱喝进去了?

会给的,会给的。放心吧,他是个好人。真的,相信我。

老婆还等着拿钱籴米买菜,你一个人吃饱,全家还饿着呢,但也无可奈何,都是本街人,谁都拉不下脸来,再说谁让自己老公,吃人的嘴软。

从新屋三楼看出去,是电影院,周边特别寂静。传说中,没放电影或演出时,后台会有白虎精出没,一般人白天都不敢从边上经过。迫不得已,我们若孤身一人必须经过时,往往一溜小跑冲过去,好久心里还在发抖。没有其他娱乐活动,晚上就去看电影。我八岁时,个头小,按规定买半票可以进去。有一次,看门的一只眼老头朝虎,犯了牛脾气,坚决不让我们买半票进去,说只能买全票。回来我向父亲学说,他发了火,冲到电影院门口,冲着朝虎说了些话,大意是,这个电影院,还是我建起来的,我儿子来看电影,倒要比别人花更多的钱。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江上发大水,冲下来许多木材。堆积在那里,常年没人认领,处理不掉,由我父亲做主,建起这座电影院,让当地人有个政治文化娱乐中心。我听得朝虎乖乖地说,老乔别生气,别生气,我不知道是你家厮儿,下次我就知道了。后来我们去看电影,当然还是买了全票,赶紧从两道铁栏杆间穿进去。我们害怕朝虎眼里的凶光,更害怕引发父亲的怒火。

这是记忆中父亲为我撑腰的事。还有一次,是我小学语文老师,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一直贫血,营养不良,导致气血不足,脸色白格纸似的,上课经常靠头靠脑的,要晕过去一样。可能老师说了这番话。

那天傍晚,我父亲听我学嘴,异常愤怒,冲到学校,我赶紧屁颠屁颠跟了去。见老师穿了家常衣服,正摇着蒲扇,提着竹椅,到操场上纳凉。我父亲冲到她面前,愤怒地问她,谁的后代才是读书的料,劳动人民后代如果都不读书,不是世世代代都不识字吗?老师目瞪口呆,一句话也回答不了。他是个冲动的人。他拉开战争的帷幕,事后吃苦果的是我,那老师动不动就折腾我。一个孩子被老师冷落,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我知道老师不喜欢我,但我语文成绩又比较好,所以我现在能体会到,她心里的愤怒。老师脾气也很暴躁,单点火,动不动就愤怒。后来才知道她生活不顺。多年后,老师在菜场碰到我母亲,询问我近况如何,心里还是气闷闷地,说他爸怎么那么个牛脾气,这一世人都没见过。她忘记她自己也是。我母亲只好为二十多年前,丈夫发起的两个人的战争,连连向她道歉。

父亲发火,是爱子心切,更是因为强烈的自尊心与自卑感交织,他个性特别强,容不得半点鄙视嘲讽。所以之前在工作中,容易与人口角,包括局长、教导员,区长书记,镇长书记等。当时他的教导员、后来当了局长的老陈,对他挺理解,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一九九三年六月十四日,老陈局长来为我患食道癌去世的父亲送葬时,眼睛红红的,握了我的手,好久也没说什么,临走时才说了一句,你爸这一世人,都是让脾气害死的。

为了生计,他开始走江湖。我跟他出去走过几次。他高高的个儿,走在我前面,沉默寡言地,提着个包走路。包提在手里前后一晃一荡的,我静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实在疲乏了,父亲就地在路边条石上倒头便睡,一睡就是几个小时,我静悄悄地坐在边上,等待他醒来。我知道他心境不好,从来不敢去吵他。他醒来后,便又起身在前面,沉默寡言地继续走。我继续跟在后面,肚子饿了,在路边小店里,吃碗光面。我跟他去一个村庄,看望过他部队时的老班长老庄,也是公安队伍出来的,后来进了监狱,境遇身体都不好,骨瘦如柴,颧骨突出,眼睛明亮,耳朵特别大。房间潮湿阴暗,没有亮灯,我父亲和他,相对而坐,面面相觑,时时叹气。

我跟父亲坐过几次小船,老艄工手摇的,一荡一荡,很慢,时光都停滞了似的。沿河是一只只高大的烟囱,在空旷的原野中特别引人注目。慢慢地发现大烟囱,慢慢地看着它接近,又慢慢地远去,被一荡一荡的小船抛在身后。我渐渐地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在江湖上,他结识了不少人。很多从事医药的个体医生和药师,都因为政策约束,无法开办诊所药店,但社会需要他们提供服务,他们需要工作,来养活自己和家人。我父亲保留着党员身份,所以就牵头到县卫生局和镇里,申办镇草中医革命领导小组。

几年以后,下面陆续开设九间药店诊所,有自开的也有挂靠的,人员逐渐发展到两百多人,医生,药师,看伤科、骨科、内科、外科,三教九流都有。父亲的股份制合作的举动,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市场经济早了有十几年。我家天天高朋满座,开不完的盛宴。旗儿店的伙计,每天几趟到我家送菜送酒,都记下账年底一并结算。我母亲和我姐姐们下班回来,还要洗碗擦桌清理房间,疲倦让她们无话可说。旗儿店负责人,还是经常在路边等她们下班,拦路要求结算年度酒钱,让她们很被动。有时我父亲要出外应酬,能躲就躲,嫌国营旗儿店菜烧得不好吃,转手去了队銮家的私人酒馆,一般也都带我去,为让瘦弱的我,吃得胖一些。我一直吃不胖,肠胃功能太弱,吸收不好,差不多天天拉肚子,人瘦成篾片一样,眼睛又大,白晃晃的。人家见了就问,你儿子,怎么养得小萝卜头似的。那时《红岩》很流行,凡识字的都知道。到十来岁时,我放了假,没事情,就去父亲的药店里帮忙抓药,每个月工资十三块。到现在,我还能认得不少中草药,当归、茯苓、白术、苍术、生地、熟地、甘草、党参、石决明什么的,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父亲还是不在家的时候多。他喜欢上了旅游,几乎走遍全国所有省市自治区,在各地都住上一阵子。只有北京没去过,所以他一直说,有空坐飞机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我父母都没坐过飞机。所以这也就成了我的宿愿。但他最终,也没能实现坐飞机去看北京的愿望。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年他在昆明住了许久,回来时我发现,他的门牙,裂开好大一条缝。问他,说是在旅馆里没事,天天嗑瓜子,结果把牙齿,嗑出一条缝来。有相面先生说他,这牙缝很不吉利,估计会出什么大事。他想想不对,赶紧回了家。父亲回来后,表现得很不安。药店效益不错,镇里区里卫生局里开始关注他们。不久有人叫他去谈话,应该是例行公事的调查登记。但是他很在意,于是就惹出了事。

那时正是粉碎“四人帮”时,他们没有别的办法给他栽赃,就说他是“四人帮”爪牙,他很愤怒,我一个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是什么爪牙,你说到天边,都没人相信。他在他们的办公室大吵大闹,还拍了桌子。这样就中了计谋。那几个人,原来都是在我们家吃喝的人。有一个为首的,原来是派出所里的通讯员,为我父亲打杂的临时工。我父亲退职后,他留在镇里,几年熬下来,现在开始当权。他一直没正眼看我父亲,不停地抽着烟,烟雾浓浓地笼罩着房间。他们要我父亲去反省。我父亲说,去就去,谁怕谁。他自己回家卷了一床被子,跑到镇里追着他们问,什么时候走。他们很恼火,临时决定,派了个小青年,送我父亲去学习班学习去。

我一直跟在他身后,目睹他和那些干部的谈话、吵架。然后看着他卷起铺盖,要去学习班。我去夺他的铺盖,他不愿意给我,他以为那是他示威的武器。我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深渊。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和母亲一路送他去轮船码头,看着他跨上轮船。他坐到轮船背上。轮船开动后,我跟着在街上跑动。轮船过桥时,我跑上桥去,在桥背上站着,我向他招手,看着轮船背上的父亲一路远去。我的心很痛很痛,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他可怜的自尊心吗?我预感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结果真的发生了许多事情。他回家转已是三年后,他的眼睛看东西非常模糊,我们站在他对面,他也已经影影绰绰,看不清是谁了。那里面二十四小时亮灯。他的脾气变得异常粗暴,他的满头黑发,已经变得稀疏雪白。原来他对我们一向非常慈爱,每次外出归来,总是把我抱上他的膝盖,好久也舍不得放下来。晚上我不睡觉时,就缠着他给我讲故事,他不大会讲故事,但还是很有兴致地,给我讲沉香救母的传说。他每一次的结束语都是,沉香找到了妈妈,好像灯笼那么大一对眼泪掉下来。于是我也就跟着他说,好像灯笼那么大一对眼泪掉下来。说完了,我就不知不觉睡着了。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永不重现。

他那天去学习班后,就没有回来过,矛盾一路升级。本来说好,两个星期就结束回来的,结果他在里面,和管教他的人愤怒地争论。他说自己就是没错。他是如此的不识相,当然只能关他更长时间。于是本来没有大事的,变成了大事。他真的出不来了。

刚刚开始看守他的小伙子,是我父亲老同事的遗腹子,特别感念我父亲对他父亲的照顾,所以他对我父亲也特别照顾。我们每个星期天到城里去,带一大锅的补品,或者我姨妈家做好许多菜,等待他出来看病时,拐过来吃上一口。他们过来后,他吃一点,然后就放下筷子。看着我说,阿休长大了,上唇都冒出点细细的胡子了;阿休喉结都出来了,真快。我很陌生地望着他,他很疼爱地看着我,眼睛就没转开去过。他勉强吃下一点后,去医院看过病,然后趔趄走回学习班。我和我母亲送过他去学习班,在水利局的大楼里,他上了四楼,在木板钉死的窗户后伸出手来,挥挥手要我们离开。我们站了不知有多久,才怏怏离开,一路上没有一句话。当时的县革命委员会,曾经开会专题讨论过他的问题,希望尽快将他处理掉。革委会里,有人对处理他,持不同意见,这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我父亲不愿闭嘴。他对去谈话的人大叫大嚷。事件一次次升级恶化。

后来我们就没那么容易见到他了。他被转到看守所。每个星期,里面不断地寄出明信片,要我们送东西进去,每个星期日,我都和我母亲,带上许多草纸、牙膏、毛巾、衣服等,到看守所窗口登记,给他送东西去。他曾经是这里的警察,现在只能在高墙里长叹。他和许多小偷、贪污犯关在一起,还碰到几个惯犯,他当年抓过关过的。大家成为在一个锅里捞饭吃的人。这对心高气傲的他,心理打击之大可想而知。终于,时间让他们相互接受了。有几个,后来居然还成了朋友似的,至于是否面和心不和,就不得而知了。他们出来后,还常来常往的,在我们姐弟嫌恶的目光逼视下,才灰溜溜地离开。

每个星期天,我们源源不断送进去的东西,其实是他为那些人要的,他一个人用不了多少。因为那些人,或者家里更穷,或者遭到家里人嫌弃,不再提供任何生活用品。而这都是我母亲和我姐姐,在针织厂和车木社,白天黑夜加班加点,拼命干活赚下的生活费用,或者积攒起来,准备女儿嫁人时用的。现在都送进那个小小的窗口。

所长和一些看守,是我父亲当年的老同事,见了我,就问我母亲,这是老乔退职时生的儿子?我母亲说是,让我叫叔叔。我叫了叔叔。所长看着我,叹口气说,老乔死就死在臭脾气上啊。你这儿子眼睛特别亮,很懂事啊。我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他看我一下,说,我会照顾他的,他在里面没事的,放心吧。转身进去了。

我开始上初一。一天下课时,听得外操场上有高音喇叭在轰轰烈烈,我赶紧和同学们跑出校门,到操场上看热闹。我没想到的是,那警车上,下来的是我的父亲。我愣在当场。父亲被带上他当年坐过的高台。现在他的角色转换成反派。我挤到最前面,我已经一年多没有看见他了。我发现他的眼睛很迷茫,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我特意挤到他跟前,想让他看见我,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身子,不知道望向哪里。那些人抓紧他稀疏的白发,一直往后拗去,他只能被迫向后仰去。

我在台下,悲痛地听着高音喇叭叫出他的姓名,还有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词汇。上课铃声响了,我不知道该去上课,还是守着我的父亲。大会不知什么时候结束,没人给我做主。我只好拼命跑进学校去,眼泪从我的脸上不断地挂下来,怎么忍也忍不住。我一把一把地抓眼泪,却怎么也抓不干净。我不知道台上那些人能否体会,这样的打击,对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该是如何的残酷。但我没有怨恨别人的想法,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活在这样的世界。我甚至怀疑他们是故意拉他到这里来示众来作践他。

我一路哭着进了教室,趴在课桌上流泪。我的班主任陈老师,是我大姐的初中同学。她把我叫出教室,靠在走廊栏杆上。她说,你别难过,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非常清楚,我们知道他没有罪。即使他有罪,你是你,他是他我们不会因此歧视你。你要放松些,放下包袱,认真学习,这才是让你爸爸安心的办法。我不住点着头,眼泪还是不断地挂下来。陈老师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盏明灯,照亮我的前程。

乱哄哄的政治环境,逐渐变得平静。当然这平静的过程中,整个社会整个国家,许多人都付出沉重的代价。我家作为当中的一份子,当然也不例外。晚上,我站在三楼窗口,天空星光疏远,我听见广播里,在播送小平同志平反的消息。我很早熟也很敏感,觉得也许父亲的转机来了。次日上午,我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听着课,完善自己的计划。中午,我跑去供销社文具柜台,买了一把原子笔、几大本稿纸、信封、复写纸,回家开始不断地给各级领导写信,贴了八分钱的邮票,投进邮筒,我要为我父亲讨个公道。而他在里面也开始申诉。

他的老同事老战友,经常有不同的消息传来,说他可能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们家里人,天天以泪洗面。有一次,说他次日凌晨,就要押解出去,送到劳改农场去。我们星夜赶路,把所有必需品送过去给他。昏暗的路灯下,我们在寒风中发抖。时间才凌晨三点。漫长的等待后,几辆空空的大客车停在大门口。五点多钟,一队队人犯鱼贯而出,提着铺盖卷,登上客车,依次就座。一直到车子坐满,也不见我父亲的身影。我们非常奇怪,既欣慰,又更加忐忑不安。车子开走,我们的心也提起来,不知道我父亲到底又怎么了。

我父亲的老同事、法院里的领导,宋院长传过话来说,他们几个老同志力保我父亲,不准备让他去监狱。他们说,依他的牛脾气,到了那里,定是有去无回,一把老骨头,都会扔在劳改场里。正因为他们几位的坚持,我父亲终于能在老地方,为他的权利抗争,虽然与事无补。

他在里面抗争,我在外面努力。石沉大海。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我依然用我的零花钱去买邮票,八分钱一张,我以顽强的毅力继续申诉,几年间,我写了三百多封信。我的右手中指突出,因为握笔写太多的字而疼痛。我不断地寄信,我相信我大批量寄出的挂号信,应该比民企的业务信,还要早些时候。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逐渐地有了回信,大部分是公函,红头文件,我打小就习惯了这些词汇。我坚定地认为,太阳会出来的,我的愿望会达成的。我上课心不在焉,每天都在构思,下一封信,该怎么写,该写什么。

我父亲在里面,变得越来越惶恐不安,如惊弓之鸟,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会惊醒,终夜不眠到天亮。他已经失去斗志、自信和锐气。

终于盼来一些感觉比较好的信件,有些是从党中央国务院,逐级转给省委省政府地委地区行政公署的。县区镇里的头头,因此很不舒服,上面有督办之类的字样在,他们不得不做出交代。父亲的一些老同事,不断传来消息说,快了快了,老乔就要弄出来了。叫你儿子继续写,继续写啊,肯定有用的。

我终于以我的刻苦努力,把我父亲从看守所里救出来。我们去接他的时候,固执的他,竟然坚决不肯出来,守在看守所的办公室,就是不肯收拾行装,要他们给个说法,要谁给?谁会给你?不知道。他就那么固执地守在那里。我们愣愣地站在门口,一声不吭,胆战心惊。所长气急败坏,老乔啊,你这样的牛脾气,把你一家人害得这么惨了,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儿子,那么懂事;你这么大年纪,还没他懂事。赶紧回家去吧,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走啊走啊,我不能留你了。所长让几个小伙子,赶紧把我父亲架出去。在河轮上,他一路闭目养神,没有对我们说一句话。

这段悲凉的岁月,终于过去,我们的眼泪都流干了。几年来,我们抬不起头来,走道佝偻着背,对别人的话异常敏感。大家表面上,并没有什么明显表示,但我们的心,披上一层坚硬的盔甲,随时准备迎接别人的眼色和挑衅。所谓世态炎凉,我们都品尝过了,从昔日的门庭若市,到今天的门前冷落车马稀,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无所谓。只是这样的身世,给我们带来终身的烙印。
  



新的烦恼开始了,那就是监禁给父亲带来的后遗症。他回家,跟变了个人似的。不说话,不见人,喝闷酒。家里像水洗过似的冷清。大家走路说话,都蹑手蹑脚轻言细语。

我继续不断地写信发信。他被免予刑事处分;他被改为无罪释放;几年后,终于帮他恢复党籍;我继续不断地写信,终于使我父亲有了退职补助工资,虽然才几百块,但聊以安慰他苍凉的心灵。

他的心情,逐渐有一点点明朗起来。虽然他还是时时惶恐不安。平静下来的日常生活和家庭,给了他慰藉。虽然他已经没有继续幸福生活和勤奋工作的勇气和能力。但他依稀又在向往着什么。每逢镇里退离休党支部通知他去开会时,他往往几天前就坐立不安,前一天就早早去理发,叫我母亲帮着找出体面一些的中山装换上,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出家门,向镇政府走去。政治、声誉对他们这些老人来说,实在比自己的生命,不知要重要多少倍。后来我听到孙楠唱的“五星红旗你比我生命更重要”,我很是理解。我想这歌词作者,应该是上年纪的人,否则不大可能有这样的理念和感受。

我看着他,热泪一点点渗透出来,终于盈满眼眶。我的父亲一步一步走远,走得那么艰难,直至我再也看不见,他佝偻浑厚的背影。

父亲的事,严重影响我的人生走向。我因为偏科厉害,高考成绩一般,只上了电大的分数线。毕业后,考上乡镇干部、税征员和土地测绘员,都因父亲的原因,被排斥被侵占。转业干部、镇委副书记老黄,两次到我家门口道歉。后来,我考到城里单位,上班和入党,单位都派了领导,去我父亲呆过的县公安局政审调查,总算侥幸过关。父亲的老同事,还是给了我保障。

孤身生活很清苦,离家三十五公里也是异地。每个周末,我都回家一趟,带回换下的衣服。母亲和三个姐姐,谁有空谁伸手,在院子里摆开大浴盆,哗啦啦帮我洗衣服。在家匆忙吃过饭,我便撒腿窜往女友家。筷子还在桌上蹦达,屁股已装上马达,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家里这碗饭,还是看父母面子,才留下来吃的。父母姐姐多年宠我,养成我贪吃懒做,以为幸福理所当然。母亲说,中午开始你爸就在巷口张望,站了两个小时,一直等你出现在大桥上,他才欢天喜地,说来了来了,赶紧端了脸盆,跑去菜场买海鲜,跑了一趟又一趟。

这时候,正是大批海鲜上市时分。下海涂抓海鲜的渔民,成群结队挑着竹篓上来,在菜场设摊零售。有渔民为节省菜场费,直接蹲在街头售卖,其中尤以蝤蛑、鲜虾脍炙人口。按照种类细分,还有黄鱼、带鱼、鳗鱼、刀鱼、鲳鱼、丰鱼、马鲛、海葵、水潺、弹涂鱼。壳类则有蛏子、虾蛄、瓜子蛤、梭子蟹等,鲜活蹦跳。居民端着脸盆,穿梭在摊位中间,各有所获。鲜货多了,价格就跌,父亲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父亲的眼睛,一直没有恢复过来。他已成为废人似的,眼睛发直,极度敏感,始终怀疑自己有皮肤病,一抓就是一把蛛丝。你看,这里有,这里也有,还一根根长长拉开,透明的。我凑近去,盯半天,没啥发现,所以怀疑他精神是否出问题。他听了就气恼,说连我们都不信他了。双方无可奈何,这事就算过去,我们也不再提起,离开盘丝洞。留他一个人,与蜘蛛网作不折不挠的斗争。我透过虚掩的门缝看他,无话可说。父亲的一副好牌,是被自己打烂的。时代潮流,改变了无数普通人的命运。

他还是很想为我的前途做点贡献。父亲在部队时的同班战友,后来有一位,任温州市公安局局长、市委政法委书记,在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岗位上离休。另一位离休时,是温州市检察院检察长。我到城里工作后,他想让我有些出息,便鼓励我上门拜访,说这两位老战友,一定会照顾你的。我口头应承,心里却想,如果你在岗,人家可能认你面子。现在你白身人一个,谁还照顾你儿子,一切都靠自己的。

虽然他出不了力,但总想帮忙做点什么。到周末,儿子要回家,他一门心思,就用在照顾儿子身上。他的眼睛已差不多失明,但为找到我喜欢吃的菜,硬是跑了一趟又一趟,摆满满当当一桌,摆不下的,放在镬灶额头备选。然而适得其反,我嫌他太浪费,完全吃不了,我就发脾气,我的意思是,希望他今后不要铺张浪费。我的性格,也决定我不想成为生活的主角。他一声不响听着,然后慢慢出门,在院子边上的电线杆下,木讷地站着。他的人缘不错,路过的人会和他打招呼,老乔伯,吃了吗?他一时认不出是什么人,条件反射地回答,吃了,吃了。一会儿才想起,改口说,没吃没吃。他回头问我姐,刚才,和我打招呼的人是谁?

晚上,我在女友家里过夜。她家后院,原来租给我父亲药店当仓库。在我八岁时,我就见过她,一个黄毛丫头,这应该是天生的缘分。我岳母对我很关心,看我瘦骨伶仃的,天天茘枝龙眼炖西洋参给我吃,希望让我一口吃成个胖子。岳母很体谅我,没收什么财礼钱。女友是二姐介绍的,在她结婚前的傍晚,忙得脚不着地,也没忘记弟弟还单着。她在院子里说起,她工友的邻居家,有个姑娘长得不错,如果有兴趣,可以见个面。我跟过去相亲,一见钟情。母亲说,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还没有娶媳妇呢。

三个姐姐,都是从牛棚改造的房子嫁出去的。我们也在这里结婚。两边都要摆酒请客。我没钱办婚礼,母亲做主,让大姐借给我三千块钱。后来算了利息付给她。母亲说得实在,姐姐是自己人,姐夫是别人。亲戚之间,不要为钱生了龌龊。父亲不愿参加我的婚礼,说自己当年做公安特派员,处理江里漂下来的木排,得罪了许多乡亲,难免误伤你女友家的族人,避免尴尬,不去为好。现在看来,其实他心理扭曲,已无法融入大庭广众。母亲则说,抱养的外甥明天结婚,这外甥和她关系好,她必须到外甥那里筹备婚礼。我想起我们的新房装潢清理,都是女友挺着肚子辛苦操劳,我母亲一脚都没来看过。忍不住说,我是你亲生儿子,你宁愿去筹备外甥明天的婚礼,也不参加我的婚礼,这母亲做得也太容易了。

岳父是海员,平时很讲究,注意自己的形象,这么一来,他很不开心。我两头不落席,干脆破罐子破摔,甩手说,算了,不结婚了,爱咋咋的。岳父母想了又想,毕竟过意不去,还是过来参加婚礼,但脸色总有些微妙。我母亲,最后还是来了,也随婚车到我新房,但当晚就随车回去了。

因为妻子上班的仓库失火,我儿子七个月早产下来,身体羸弱。后来,在他学习上获得一点荣誉,我们兴起,难免说给大家听,三姐说,你这个儿子,“弯搭猴,哮搭嗽”,还搞起来很能干似的。一句话,把我们搞得讪讪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当年,在老屋登记房产证时,父亲干脆一步到位,直接登记我的姓名,母亲在边上有些不高兴,说房子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直接写给儿子,以后我怎么办。但她拗不过父亲。

我不知道父母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开始分餐,父亲自己去菜场买些菜,放在酒精灯锅里烹制,菜汤沸了又沸。父亲贪杯饮酒,一天到晚醉醺醺的。
  



一九九三年四月底,我考到报社工作三个月后。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说父亲食道有些不舒服,后来逐渐只能吃些面条,现在好像吞咽也有些困难。她很紧张,不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情。

父亲过去可说是个美食家,几乎吃遍大半个中国。他不写文章,但能说会道,对自己走过的地方,尝过的美食,一直津津乐道,使得年幼时的我,就对天南地北的风光美食耳熟能详;虽然经历坎坷,但他绝对是个乐天派,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我姐弟放学回来,他都是站在楼梯口,乐呵呵地邀请我们,“楼上请,打扑克”。因为我们当时实在没有任何学业压力,所以大家的日子,过得不是不滋润的。在我印象中,他特别喜欢吃鸡蛋,一吃就是一脸盆的鸡蛋。他半辈子行医,却丝毫没有对胆固醇、血糖、血脂、血压之类的惧怕。也是无知无畏。

后期,他的生活出现太大变故,内外交困的压力,迫使他时时亡命他乡,他在逃避着什么。我往往大半年不能见到他,也没有任何音讯。于是我小小的年纪,便养成看报纸上讣告和死亡通告的习惯,每逢黑框地带,便即如饥似渴。我心里一直有深深的恐惧。我深怕他哪一天,走出去就不再回来。

母亲这样打来电话,肯定是有什么变故。正在逐渐熟悉业务的我,心里一阵阵发紧,我对工作不敢稍有耽误,一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过日子。踌躇复踌躇,最终决定请假去看父亲。

和妻子带了孩子开车抵达家乡,一路上心乱如麻,惶惶不可终日。寒风凛冽,我们骑着助动车,迎着寒风骑到家,我们苦中作乐问儿子,痛快吗?儿子揉着通红的小鼻子,瓮声瓮气回答,痛快是痛快,就是冻得像冰块。

我父亲,一个素来自称革命乐观主义者的人,如今同意他的儿子,放下手头的工作去看他,可见已经处于非常状况。到家后,还没放下行李,我就跑到三楼去看他。他看上去精神不错,只是稍微清瘦了些,这对高大魁梧的他来说,实在不算有什么变化。

我强自镇定,问候他。他看见我和妻子、儿子,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很是欢喜,但又奇怪,今天好像不是休息天,你们怎么能来?见面才几分钟,他马上就起身要去菜场买菜,这是他的真诚所在。但我一直不很喜欢,怕他太过铺张浪费。我没结婚前,他一直如此。今天他当然也不例外,和我说了几句话后,他就下楼跑出去,怎么拦也拦不住。

母亲以眼神询问我,是否看清父亲的神色有变,我默默无语。我不是医生,但毫无缘由的恐惧,已经渗透了我的心脏,使我全身发凉。我无法想象,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我无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惊恐。我以为父亲是不会老的,虽然每一次见面,都会发现他的头发,一丝丝变得斑白,皱纹一条条加深。但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会老的。我以为告别他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父亲回来后,我坐下来,第一次试图与父亲面对面。现在,在我的想象中,我们心有灵犀,但我们父子多年,其实没有任何机会,一起讨论过什么。男性的心灵壁垒森严,即使父子,也无法窥视无法攻陷。今天我对父亲的所有想法,其实都是在他过世后揣摩出来的,之前我却无法进入父亲的胸怀,去了解什么。他从外地回来后,途经城里,总是要到我这里看看,带些水果之类的东西给小孙子。在沙发上才坐几分钟,起身就走。我们之间的对话,永远不会超过十句。

父亲从菜场回来躺下后,我开口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没什么关系的,我自己心里有数,可能有些炎症,吃些药就能好。我默然。妻子善解人意,轻轻地劝说父亲还是去看看医生。我感觉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因为话语中,不能太过惊动他。他是个非常敏锐的人。父亲很喜欢听我妻子说话,所以这个貌似艰难的工作,居然很快就迎刃而解。或许是他给我们一个尽孝的机会,或许他也想证实什么。

父亲、母亲、我阿姨和我姐姐们,坐塘河轮船到城里后,我带他们到一院。医生说可能会有些麻烦,但床位非常紧张。我便询问采访时认识的市卫生局计财处长,有何良方,他推荐第五人民医院,因为那是肿瘤专业医院。他帮助联系院长,院长建议我父亲住院治疗。我带他们到了那医院。

院长吩咐该院最好的几位主任医师,马上进行会诊。我去办理住院手续,交了两千多元住院费,开一大袋的药提回病房。父亲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看着窗外。母亲和我姐姐、我妻子几个人围着他。

见我回来,他对我说不想住了。我奇怪地问为什么,他说他没什么毛病,只是一般的炎症,用不着住院。我说住在这里,让医生彻底检查一下,很快就没事的。他找理由说这医院条件不好,我说,条件不好有什么关系,能治好病就行。他说不喜欢窗口看出去,就是满山的椅子墓,感觉不好。

我说那我去找一医,我来想办法。他说,不用想办法,我想回家。站在床头边上一直没说话的我大姐,实在忍耐不住,冲口而出,你是食道癌,不治疗会出事的,还是住下来吧。他沉默了,许久没说一句话。

忽然他抬头对我说,我同意治疗,但我不在城里治,我回县里去,有的是好医生。我说城市的医生,当然要比县里的好,你还是住在这里吧,过几天如果不习惯,我再送你到一医去。他说,我知道,还是让我回县里好了。我自己懂医,知道该怎么办。

大家都无可奈何。许久,我只好到门诊室找主任医师,哀求他能否退掉住院费,他非常奇怪地询问缘故,我说我父亲想回县里去,请求他帮帮忙。他考虑好久,到病房和我父亲谈了几句,终于同意退房,叫我跟着他去办手续。

我楼上楼下跑,眼泪一阵一阵下来。太阳非常大非常热,我一路哭着,哭到病房门口,才忍住泪跨进去。父亲已经起床,好像没注意我有什么异常,我的心有些安慰。大家陪着他,坐车到我小小的家。

我儿子还很小,陌生感过去后,很快就腻着爷爷玩。我父亲一直有传统的情结,那就是男丁观念。我儿子出生后,我曾经和父亲探讨过,我如果生的是女儿,他会有什么想法。他笑一下,说,如果是孙女儿也没什么,只是感觉像皇帝丢了玉玺,当然皇帝依然是皇帝。这是我记忆中,比较好玩的一次谈话。

祖孙俩很开心地待一会儿,父亲便有些疲倦,睡下了。次日一大早醒来,他说想吃炒粉干,我便赶紧骑上自行车,出去找炒粉干。一直骑到小南门,才发现有一间刚开门不久的小吃店,我问有没有炒粉干,那人说有粉干,但没有炒粉干。我央求他,能不能为我炒一碗粉干,因为我实在骑不动了,我那时非常瘦弱。他见我眼泪都要下来,说好的,帮你炒一碗吧。一会儿他就炒好一小碗,说五块钱。我给了他,急急忙忙地往回赶,父亲很开心,吃几口就放下了,顺口问这么一小碗要几块钱,我没注意,顺口说五块钱,他让我母亲给我五块钱。我有些生气。我母亲掏出五块钱给我。我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

大家都吃好后,他就督促大家起身往县里去。我赶着要去上班,把他们送到门口不远的码头。他们上了轮船。目送他们远去,我就急忙到报社去了。半天后,家里打来电话,说父亲没有坐船到县里,而是在经过镇里码头时,就下了船,回家了,他说知道自己已经是晚期,没必要再做手术,反正要死的,做手术也是死,何必喉咙被人割开。自己能抓中草药治疗自己,没必要兴师动众,到什么县里医院住院,有时间去看看病即可。

我实在无计可施,赶回家,扑通一声跪在父亲床前,求他入院治疗。他流了泪,把头朝向床内,不再理睬我。大家都拗不过他,也只好遂他的意。

才几天,消息传来,便不对头。他开始吐血,出现不良反应。我和妻子赶紧请了假,带着儿子赶回镇里。才几天没见,父亲已经消瘦,身体疼痛,而且什么也咽不下。我再三再四,请求他入院治疗,他只默默摇头。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说到做到。

我只好到镇里医院拿药,请同学过来为他注射。县公安局领导知道后,也要我们派人过去,领一些药物回来。但后来没能派上用场,父亲去世时,有人帮忙整理房间,把有用的没用的,都远远扔了去。我同学来了多次,工作也忙,时时被什么事情耽误,父亲便示意我和妻子为他注射。我们从来没有学过,战战兢兢几次注射后,也开始掌握技巧,知道如何才能使父亲不过度疼痛。他疲乏的眼神无助地看着我们,好似在鼓励我们胆子大些。他周身难受,我妻子坐在父亲床边,饱含热泪不断地为他按摩痛处。他感激地看看她,沉沉地睡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五官端正的他,逐渐两眼深陷,脸如土灰,神色疲惫,昏昏欲睡。我们在父亲身边陪伴着,惶惶不可终日。所有的劝解均告失效,我们只有度时如年地等待着末日的到来。我们就像坐上死亡列车,眼看一步步临近深渊,却无法自拔。我是个敬业的人,坐在父亲身边,想着他赶快好起来,心里却不争气地挂念着工作。我到报社不久,心理负担甚重。父亲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说,你工作忙,先回去吧,我没事的。我唯唯诺诺。

稍后几天,他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默默地看着我们。我们每天一次,为他擦洗身子、注射药物。逐渐地,改为一天两次,甚至几次,他一有痛感,我们便为他注射。我们和母亲、三个姐姐、三个姐夫,日夜轮流值班。我们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刚开始,他还喝一些水,后来便什么都喝不下了。

如此十五天后,和二姐夫一起帮他擦洗好身体后,他凝视着我们,轻轻地说,谢谢你。

看他的嘴形,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我们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却什么也听不清。我怀疑他的认知出了问题,他要求墓碑上不用真实姓名,而用上他当年的乳名,巨升,那是他的母亲为他取的名字。也许,这能让他离多年不曾亲近的母亲更紧密一些。我叹息着想。

几天来,瘦弱无比的我实在累坏了。看他精神还算不错,母亲便要我先到妻子娘家休息一下,让姐夫在边上陪伴。我们回到她娘家,我躺下就睡死了。

半夜里,楼下有人大力拍门。在夜深中特别骇人。是我大姐夫的母亲,她过来通知说,我父亲刚刚过世。这一天,是一九九三年六月十四日,离我知道父亲的病情三十天。父亲生养我三十年,我只陪他十五天。

我愣愣地坐在床上,想不明白什么事情似的。渐渐地,我起身,穿好衣服,和妻子下楼,走出屋子,慢慢到我家去。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我感觉风特别凉,浑身在战抖。但我已经麻木。

家里灯火通明,楼下大门洞开。从来只在别人家看见过的丧事,在我家铺开。我慢慢上楼去,父亲已经离开我很远很远,而且逐渐更加远离,永远不再回来。母亲低低地告诉我,我走后,父亲睡着后,就没醒过来,后来才发现他已经逝去。

后来才懂,他白天的清醒,叫回光返照。

我阿姨闻讯赶来,在他灵前哭泣说,老乔啊老乔,你怎么这么狠心,不等等我就走,你抛下我可怎么办。

丧事,依照乡镇的惯例,有条不紊地进行。母亲和姐姐们,哀哀哭几天后,一家人开始安静地待人接物,一切都波澜不惊。第三日发丧。不少花圈不少挽联,把整个院子装点得气氛肃然。老家的亲房族人,陆续下山,来为我父亲送丧。

举丧时,我们在父亲灵前举行告别仪式。落柩时,急急如令令,钟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牵头办事者命所有闲散人等,尤其生肖相冲者,远远退避三重门外,只让我在灵前最后看父亲一眼。瞻仰着父亲的遗容,想起从此不再有父亲从此不能再见父亲,心似被摘了一瓣,不禁悲从中起,顿时恸倒在当地。

我身后,扑通通跪了满满一院子人,不少人跪到道路中间去。

我父亲起丧时,我儿子被岳母抱着,举着幡走在队伍前头,他还什么都不懂,被鞭炮吓得够呛,满脸是泪。长长的队伍围绕街上走了一大圈。旁观者密密念起老乔同志的好处,一些人陪着垂下泪来。县局老陈局长、市局陈副局长,都过来给我父亲送行。老陈局长唏嘘道,老乔这人,死在他的脾气上。做人一世,太执拗了。

牵着我走过一段岁月的父亲,就那样默默走了。没给我留下任何话语。

在思思念念中,一年一年度过我的人生。母亲有时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渐渐地,她会念起我父亲来。她告诉我们,父亲自己做了大半辈子医生,当然了解自己的病情,他知道治疗也没什么效果,也知道我的收入不高,他可能是不愿意因为治疗自己无法治疗的毛病,给下一代留下还不尽的债务。但我知道,父亲不愿欠我的情,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可能早已彻底失去了,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的欲望吧。

我无语以对。我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留下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陪着母亲坐一会儿,走出家门时,阳光非常刺眼,我抬头看天,在心里积了多时的眼泪,慢慢渗了出来。

他终于回到山里,面朝塘河。他一辈子没离开这山这水。他所在公共墓区,数千米之遥,相对塘河源头。他的墓碑上,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我以为,是父亲不愿留下曾来过的痕迹。回故乡问起,才知道那是祖母为父亲取的乳名。我想,父亲终于回到祖母怀抱了。

鲲鹏是刻在我父亲墓碑上的名字,上头还有七个红字:中国共产党党员。

我和一帮堂兄弟姐妹,一起去的父亲老家。

多年前,追着父亲飘出山的可是头顶这一片云?多年前,拂动父亲小褂前襟的可是刚才那一缕风?山还是那山,岚还是那岚,物是人已非,山丹丹一茬茬依然灿烂而矜持地开着,归乡的却是从未踏过故土的下一代。当年,为了一种朦胧的向往,独自走过十来个小时山路的少年,而今,长眠他乡已经年。

打懂事起才知道,父亲的老家在这里,几十年来一直无缘亲近。年少时,骨子里有一种歧视山里人的苗头,对故乡来客总是爱理不理,有着没来由的不耐烦和廉价的优越感。辛辛苦苦扛下山来的春笋,好吃,但菜场不才几块钱一斤吗?终于,逐渐感觉自己世故了一些,心也似慢慢结了茧,但在想象中,故乡的轮廓却一天真似一天。

当与堂兄弟谈起祖屋、祖坟时,我的心忍不住轻轻地颤栗,有一种感觉缓缓沁出,到山里去,看看父亲住过的老屋,濯过足的小溪。

终于,汇集了一群堂兄妹,我们浩浩荡荡地走进大山。七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从山东济宁迁来此地时,大约攀援的也是这条山路。七百多年来,原先的金山村,开始有了住着刘姓的上金和住着金姓的下金。行程间,这一段历史方才于堂兄妹的言谈间渐渐明朗。

故乡的渐近,思绪亦如简易盘山公路,上上下下,漫无边际地延伸着。一九四八年冬,父亲还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挑着几把竹椅和一捆削好的扁担,沿着我们车轮底下这条山道下山时,他心中有着怎样的感受?对未知的世界,是满怀憧憬,抑或更多的是惶恐?

他可曾想到,这一走就是几十年,与故乡的联系仅靠那一份依恋维系;他可曾意识到之后的路是如此艰辛坎坷,境遇是如此复杂?当年的他,在会市上卖掉最后一把竹椅,就跟着一群游击纵队的人走进了另一片大山,从此他的生命豁然洞开,开始走向祖祖辈辈从未接触过的天地。

几年后,回到山里探亲的父亲穿着军装,已是两个区的公安特派员,然后这个山里人做了水上派出所所长。他一如既往地耿直和温厚,一直以来,村里人皆引以为荣。

如今,父亲深深眷恋的故乡只剩下三十来户人家,稀稀落落的,只余老人、孩子静静地生活着,不复当年二百多户农家的大村落了。袖了手的老人眯缝着眼,在太阳底下昏昏地打着盹儿,脚边卧着的土狗,偶尔张开湿漉漉的眼睛,懒懒地瞄一眼走近的人群,似乎只有这一画面,千百年来未曾改变过。外面的世界,与他们仿佛是不相干的。

但这里的世界,却与从未踏上这方土地的我,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婶奶奶絮絮地说着父亲的往事,父亲从十几岁上离开村子,先后只回来过三趟,最后一次是重病之后,突然打定主意回老屋住了三天。或许是为了圆最后的心愿。

在尘世间,一日日地忙碌着,似乎连悼念、追忆的时间亦是匆忙的,然时间不会使记忆风化。一一拜谒祖公、太祖的坟墓,燃烟为香,看袅袅青烟随风飘尽,心亦如这里的空气,澄澈无尘。在这里,父亲的影像异常地清晰。

品着家酿的黄糟酒,在婶娘烧热了的铁锅里,轻轻地揉着刚刚从老茶树上摘下的新芽儿,轻轻地揉着,一下一下,也慢慢地收拾起七零八落的惆怅。
  



旧镇改造时,镇里动员我们带头签字。我怕跑来跑去影响工作,一次回乡时,直接跑去镇里,签了拆迁合同,作价九万三千块钱,再加一块宅基地。镇委书记老陈,还对别人说我占了便宜。后来,老陈因为贪腐,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此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这字签下来,母亲没有了房子居住。我签字后,便回城里上班。满街拆出宅基地,我的宅基地无人接手,我又拿不出五十万元参与集体联建,就作价转让给我舅子。三姐想要房子,但她很争气,不想问我,径自去买了她朋友家的宅基地。母亲就此没了房子,我当时懵懵懂懂,一直没有想到,我造成一个退休老人居无定所,开始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母亲流了多少眼泪,我不清楚。母亲在三个姐姐家,轮流住一段时间后,买下县城边上的老人公寓,三十七平方米,有使用权,无产权证,用的是她自己的积蓄,加上姐姐的支持。母亲说我不孝,我没有亲耳听闻,是好心人传过来的。我不大懂人情世故,忙着拼命工作,维持小家庭运转。

母亲一直独自居住。我们也曾经几次请她过来与我们同住,她来住过几天,总是能找出绝妙的理由,回到她一个人的家。她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不管寒冬腊月,始终要开着窗户,每天都要出门溜达,走走路,甩甩手,刮风下雨也不间断。她工作到退休,一辈子织袜子。我的二姐三姐也是,织针织衫。她们工作到针织厂在十几年前倒闭。

母亲过去喜欢肉类食品,腊肠,鸡肉等等。所以我们夫妻私下探讨时,有时也会担心她的消化功能有问题。但这些顾虑,在她比较健康地,独立生活二十四年后,就打消了。她过得还好,去看她的时候,她担心我们太辛苦,说一周打个电话过去,问候一下就行了。一周一个电话,也就成为双方默认的习惯。我知道这是她的客气,不想让我麻烦。但我也无可奈何,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她和我,都是不大会表达爱意的人,知道我们彼此在乎对方,但我们都说不出口。她很善良,也很爱我们,但她可能不懂得怎么去爱去表情达意,说话习惯直通通的,甚少考虑听者的感受。过去,她和我父亲,一辈子也是钉头对铁头。这是他们俩的自我评价。当然,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也都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相处模式。在心中,我把这样的相处模式,想象成刺猬一家的相互取暖。

那年国庆节前夕,我给妈家里座机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又给她打了几次手机,也没人接应。我有些奇怪。她平时出门不多,大部分时间在看电视剧,部分时间在门口和老工友们聊天。她的人缘很不错。她住一楼,这座楼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听雨楼,处于老人公寓的中心区位置,她收集了许多椅子凳子及坐垫,供老太太们聚会时安坐,天天坐起跟打八仙似的。老太太们对她的评语是,阿美孃人好兮好的。所以,她的活动半径就那么大,听到电话铃声,基本会过来接起,我问,阿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啊?妈咳嗽几声后,说总那样嘛。然后我问,还那么嗽啊?她说是啊,天气有点变化就会有感觉。我说天气凉了,要多穿衣服了。她说嗯。或者我说这几天下大雨,有没有淹啊?她说没有。然后母子俩就无话可说了,嗯嗯啊啊几句以后,电话也就放下了。几乎每次电话,都是这样开头如此结束。

国庆节当天上午,我又给她打了几次电话无果,然后打手机。手机终于接通了,听她有些疲倦的声音,说有些头晕,想呕吐。所以住到我三姐家。准备去医院看看,我说是应该去看看,要不做个体检也行,她也答应了。打完电话,我再作葛优躺,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大概因为国庆节,我想起父亲来了,从沙发起来时,我嘟囔说,儿子也快做满了。妻子从厨房出来,慌忙问道,你说什么呀?我说没什么。她说妈妈怎么了,你干嘛说儿子做满了?我没回答。之后不久,参加外甥的女儿满月酒席,我们回家时,送妈妈到老人公寓时,正下着瓢泼大雨,妻子扶妈妈下车开门,她们聊了几句。妻子回车上时,我说有些不舒服,她问怎么了,我轻声说,妈妈看上去怎么一股死相?妻子说,不会呀,你千万不要乱说。我说,我是看妈妈的脸色很差,我错了,我不该乱说话的。

岂料一语成谶。在父亲去世二十四年后,母亲查出了肺癌晚期。

二零一六年十月十日上午,从医生口中得知,我这一辈子第二个亲爱的人,也将要离我而去。

外甥媳妇张医生,以沉重的心情告诉我,我七十九岁的母亲,这几天经过CT、胃镜等检验以后,证实为肺癌晚期,转移肝部,淋巴,已大面积扩散,胃和肠有待确认。

我心沉重。上一次落泪,是在二十四年前父亲的葬礼上。想起从此不可能再见到父亲时,便悲从心中来。而今,这一幕又再度出现在我的人生当中。张医生说,留给老人的时间估计只有三个月,最多不会超过一年。她为我打开老人的电子记录,肺部的片子,和肝部的片子,在我眼前翻转着。她指点说,这里,这里,这里,都已经是大面积的阴影,基本上已经病变。看见那一团团阴影,想起那是存在母亲肝肺当中致命的疾病,我的眼泪就哗啦啦地往下流。张医生抽了几张面巾纸给我,说在现在的医疗水平和条件下,肺癌不算是很可怕的毛病,有些患者愈后情况很不错,甚至有可能再活二三十年,都没问题的。治疗老人家的难度在于,她错过了最佳时机,肺癌肝癌又用药不同,所以她非常担心,前景很不乐观。张医生是上海交大医学院的硕士,毕业才一年,我母亲很为拥有这位内科医生外孙媳妇为荣,说人吃五谷,难免生老病死。家里有医生就方便多了。谁知道应在这里。

从县医院出来,送母亲到市医院做全身CT,结果可想而知。然后,坐动车到上海,就诊龙华医院。十天后,老太太要求出院返乡。年底年外再度入县医院两次。直至弥留,回家。

分分秒秒在痛苦中度过。过程漫长,老人每天都在抗争,挣扎。这是注定失败的一个人的战争。从骨子里说,医生,护士,家人,谁都帮不上忙。

是我和三姐,送的母亲去上海治疗,无济于事。三个姐姐都已疲惫不堪。春节期间,我陪伴在母亲病床前。她看着我,好像一直看不够,我在她眼睛里,看见我自己。我说,妈,睡吧。

她说,我要长睡了,现在先不睡了。我们母子俩,难得有相处的一天。你也老了,头发稀疏,也劳心啊。其实,当年,我是不想把你生下来的。怀上你后,我拼命搬棉纱,搬袜筐,想把你给累下去,结果你天生是我儿子。养你养得很苦,你小时候患盘肠气,整夜整夜哭,哭得肚脐眼都突出来,我整夜整夜无法睡觉,第二天,要继续上班。你是我的冤家,是过来折磨我的。你爸把老屋写给你了。一直是你姐姐照顾我,我去世后,老人公寓就不给你,给你姐姐了。我的病,是你害的。我和你爸,龙虎斗,斗了一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现在你爸去世了,你又是这样,只会给我气受,带给我痛苦。

我木然以对。如此犀利的对话,是直击灵魂,撕心裂肺的。母子间关于遗产分配的对话,戛然而止。空气很安静,似乎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屋外偶尔传来放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把凝固的空气给撕裂,响过,一切又静止下来。雪花似乎已经飘下来。多少年没有下雪,今天飘起来了。渺渺茫茫中,我似乎听见,那首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好了歌》。

凝视着昏迷中的母亲,我泪湿脸颊。

母亲住院三月,临终关怀,治疗无望后,辞别人世,终止在二零一七年三月八日下午。

职业殡殓人王建设,神情肃穆地打开玉白色骨灰盒子,用胶刀细细地在盒口四周打上胶水。在等待一个多小时后,火化间的双门打开,职员两手提着没有扎口的白纱布包裹两端出来。通过长长的栈道推送进去的亡母,已成为几根骨骺和粉末。

王建设交上回执,核对姓名,接过包裹,放入盒子,盖上,又细细地把外包装的红绸布四角打上死结,细细地理出,然后扎出花束,再将网兜套上,缓缓转身将背带套入我的脖子。谢谢,谢谢。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轻声说道,妈妈,走了,我们出发了。

她和父亲,一辈子龙争虎斗,终于在地底相聚,再度相依为命。

骨灰盒挂在胸前,我走在送葬队伍前头,心中喃喃自语,妈,要过桥了,妈,要上山了。妈妈再见,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儿子吧。儿子无能,欠您的情,我下辈子再还。

边上有户丧家,奏的音乐是零点乐队的《爱不爱我》。军乐队一直在苦苦追问,你到底爱不爱我。我心里一阵苦笑,看来,人世间与我一样心境的,大有人在。大家都在作无望的追问,你到底爱不爱我,其实,问了又能怎样,还不如没有答案,即使有明确的答案,谁又如何明确应对。人世间几回伤往事,最难厘清的,就是亲情和爱情。

我知道,不用问,我母亲,一定非常爱我,否则就不会十月怀胎生我下来。我张开双手仔细端详,虽有十个簸箕,却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只落得两手空空。而把好牌打烂的人,在我们家,代代相传。我也是其中之一。

一家有一家的甜酸苦辣,“龙虎斗之家”的爱情和亲情,紧随时代节律,峰回路转。

十八个表兄妹婿媳,组了一个微信群,除了偶尔转发心灵鸡汤、中医良方,基本保持缄默状态。岁月流逝,人生苦短,看来,该找个时间,和姐弟们聚一聚了。上一次还是冬表哥牵头的,席间,他希望年年有人做东聚会。但过不多久,意气风发的他,在接待装潢项目合作方时,因酒噎亡。他是一位出色的国画家,在省内外小有名气。兄弟姐妹会就此作罢。

我想,如果和闹矛盾的三姐见面,场面一定尴尬。但做人无须顾虑太多,总得去面对。上了岁数,聚一次少一次,不妨珍惜机会,尽可能多多相会吧。我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的大蒜故事,包着蒜衣是一家,剥了蒜衣各顾各。父母在,兄弟姐妹是亲人;父母去,就是亲眷了。幸而,父系母系的基因,在我们身上延续,再如何折腾,我们始终都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