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张国琛同志任部长的济宁市委组织部出了个政策，要挑选一些高级知识分子下去挂职，把线划在有高级职称和年龄在40岁以下。

我当时任市委党校哲学教研室副主任，接到通知去了组织部。干部科刘科长讲了政策，笑着问我想去哪？

我有些懵，问下去干什么？

她说：“你如果是正教授，拟任县委副书记。你是个副高，拟任县委常委，协管宣传部。想去哪？你是第一个，部长说了，十一个县市区，你可以挑。”

我想了一会告诉她，我去微山吧，找我大哥殷允岭去。

殷允岭是谁？刘科长问。

我对她无知报以宽容的微笑。对她说：“他是微山县政协副主席，这个你不知道不奇怪，可他是我市的大作家啊！”我用语气把下半句话划线加粗。

她笑笑说受教了，就在一张表上划拉一下说：“明早八点，有人送你去。”

我老家滕县，多年前划给了枣庄市，对家乡的眷恋就转移到相邻的微山县。微山县版图沿湖而设，与滕县就有些纠缠不清。从济宁城区到微山县城夏镇，要沿南四湖东部往南走，就是沿着京杭大运河中段上溯近百公里，这条路上有我生命中五个重要的点。

我四岁时从出生地济宁去了滕县级索镇港沟涯村，那里紧靠入湖河流南梁水，离湖十余里。此间，我经常沿湖往北走六十里，到滕县与微山县交界处的凤凰山下，独山湖边的大辛庄我姑家小住。当知青插队的地方在港沟涯与大辛庄的中间，过去叫岗头鱼种场，如今是滕州红荷湿地。这次挂职，要去微山县委所在地夏镇上班，五个点要一一经过。就是说，这条路实际上也是沿着我的人生经历，从成年上溯到童年。我在刘科长面前不经犹豫选定微山县，就是对包括老殷在内的微山湖有感情。

党校的老校长侯绍喜军人出身，是我亲眼见过的勤政典范，只要不开会，他每天都会到各部门转一圈，了解情况，解决问题。他与我的多次讨论什么样的课对党校的各班次最有效，建议我开设有关“领导干部思维方式”的讲座，说党校就应该解决干部有关思维的深层次问题。

我要去挂职，校长自然会语重心长地叮嘱一番，告诉我主要任务是向地方领导学习，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困顿迷茫，使讲课更有针对性和说服力。

接触微山县的干部，能感觉有康熙年间“山中宰相”殷重礼定下的品格基调：智慧幽默、洒脱不羁、识大顾小。他们特别喜欢幽默，对那些用勇敢和智慧解决问题的壮举更是津津乐道。工商局的张局长让劫匪绑票，硬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绑匪，救下自己的命。有个家庭老娘偏向哥哥，弟弟忍不住问兄长：“咱娘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兄长说：“我和咱娘认识多早？”这一点弟弟永远比不了，服气而去。这位兄长的老婆生病，让他洗一下衣服，他把衣服直接拉出来凉在绳上，老婆很生气，他劝解道：“老婆，你说你养猪，吃苦受累，一年能挣多少钱？我的工资不比那高？你会让猪洗衣服吗？”微山干部见我是新来的，开始有些客气，称呼我“龙常委”，等熟悉了乱开玩笑，就叫我“长尾龙”了。

几十年过去了，微山干部的生动面容仍能清晰浮现：陈民、淤德金、郭新海、马汉国、杨智溪、殷昭霞、刘剑、秦臻、殷宪恩、刘林昌、杨建东、张德济、张启广、姬长龙、种道昹……每一个生动面孔都连着许多故事。

龙鸣教授年轻时

微山县长胡昭穆跟我打招呼时，微笑着叫我“伙计”。“伙计”旧时指员工，现在泛指合作的人，在北方有“哥们”的意思。胡县长亲切自然的谈吐，使“伙计”这个词儿产生了神奇的魔力，把初次见面常有的距离感、陌生感全部消灭，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了，让我感很亲切。

这“伙计”幼时跟外祖父读私塾，文化根基厚，看“昭穆”这名字，古意悠悠。文化素养和济世情怀有机结合，使他在初中时便在《海鸥》《少年文艺》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当县长前，他的散文《横过小镇一条路》参加《人民日报》燕舞杯散文征文，荣获一等奖。获此殊荣还有王蒙、汪曾棋和秦牧等人，胡昭穆是一等奖获得者中唯一一位来自基层的业余作者。后来评论家总结四十年散文创作，把胡昭穆作品与陆文夫、汪曾祺和林希的作品相提并论。

胡昭穆酷爱文学，本来也想做一位专业作家，他的偶像是《铁道游击队》作者刘知侠，自称“铁粉”，对刘知侠有一种“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渴望。

我小时候见过刘知侠，是个和蔼的黑胖子。我当时对他没感觉，但文学青年胡昭穆对他却知之甚深。刘知侠是位战士作家，是喝过延河水的老革命。到微山湖来采风是上级交给的写作任务。老革命干工作都有一股忘我的激情，他熟知了游击队的战斗经过，又怀揣对工作宗教般的虔诚和老革命的扎实作风，住进铁路与微山湖交界的农湖渔村，深入了解当地民俗民情。

长篇小说《铁道游击队》在我出生前就已出版发行，火遍大江南北。这是一部反映在抗日战争时期，鲁南地区党领导下的一支游击队在临枣支线、津浦干线上，打击日伪军的交通线、与敌人进行游击斗争的英雄故事。故事富有传奇性，生动曲折，塑造的人物个个栩栩如生，深深地楔入微山湖人的生活。使作者在湖区百姓眼里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

微山县原县长胡昭穆

用长篇小说写革命队伍，不能光写战斗激烈，出生入死。还要写一下他们的日常生活，人物情感。刘知侠采访时，注意到这一带极富特色的民间曲艺——拉魂腔。初创时是乞丐以艺助讨，抱着自制的土琵琶挨门奏琴演唱。后因喜闻乐见者众，便组团走村串乡演出。因土琵琶因状如柳叶，拉魂腔升格为柳琴戏。刘知侠让书中人物小坡在战斗间隙弹琵琶，是提升英雄浪漫主义境界的绝妙之笔。

刘知侠是河南人，由于他在山东取得了显著成就，当选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在湖边青年、业余作者胡昭穆看来，他们之间有身份与年龄的巨大差异，必然是“荆州难识”，只有景慕的份儿。

后来《铁道游击队》以题材优势，被多次搬上银幕。1985年版电影很多外景取自微山湖，使微山县的许多地方又回到战火纷飞的年代。县政府拿出与当年老区人民一样的热情，成立以县委宣传部陈广东副部长为首的工作专班，协调夏镇、昭阳、微山岛等地的场景搭建、船只调用、水战替身等方面的工作，并且把演职人员吃住一并解决了。

看电影时，微山干部群众情绪饱满，电影结束时，以更大的期待观看片尾字幕，在那里，只要有“微山”二字，那怕写的再小，他们也会满意，结果一字未提。为之奔忙数月的陈部长不高兴了，找到时任县委办公室主任的胡昭穆商量，想向国家主管部门“告上一状”。胡主任笑着说：“伙计，咱告什么状，依我看咱不但没吃亏，还占了大便宜呢。这片子宣传的是咱微山湖。你留心听听那首新歌，定能让咱微山湖名扬四方。”果然，后来谁也不记得影片后面那些一滑而过的赞助单位，而“微山湖上静悄悄”却在全国热闹起来。如胡主任所说，光是歌曲，就让微山湖占了大便宜。通过这件事，能看出昭穆县长不凡的政治眼光。

对老歌《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的理解，胡县长不光以政治眼光看出它流行开的影响力，更是从作家角度理解它的感染力。他说：

歌曲的主伴乐器的土琵琶，极富地方特色，音质刚脆而嘹亮，既可伴奏抒情性的独唱，又更适宜伴奏节奏紧促、铿锵有力的合唱。当歌声响起，特别是进入合唱部分后，那旋律与节奏真像列车在飞奔，车轮在唱歌，汽笛在怒吼，其力度与气势，让人一听就知是为铁道题材的战斗故事片配制的，很是激动人心。

上世纪末电影还比较少，《铁道游击队》在全国放映，影响巨大。《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这首歌后来又通过布满神州的卡拉OK，流传更广，妇孺皆知。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胡县长与赵显田副县长等去广州召开招商引资会时，广州军区政委，来自微山湖的老乡张仲先中将嘱咐道：因相隔太远，许多人只知微山湖，不知微山县，发请柬最好印上“来自铁道游击队故乡的盛请”，开会前要把《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作为迎宾曲播放。微山人尊重将军的建议，收到良好的效果。

1991年刘知侠去世时，胡昭穆已任微山县长。县委、县政府发了唁电，又派专人赴青岛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表示深切哀悼与怀念。胡县长对我说：“伙计，咱湖区人民重情重义，知恩感恩，是永远不会忘记曾有功有德于这片热土的革命前辈的。”

胡耀邦同志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时，郑重宣布，为了深入调查研究，他要跑遍全国所有的县。先从老少边穷开始。中国有2000多个县，有1600多个留下他的足迹。胡耀邦辞去总书记职务，依然牵挂没去过的县。1988年，他在省委老领导苏毅然陪同下来到微山，刚抵达就习惯地请当地同志介绍情况。县委决定让县委办公室主任胡昭穆前去汇报。二人在胡耀邦住处谈了一个小时，前总书记意犹未尽，约定次日考察，让胡主任继续陪同。他们登上微山岛，在微子墓前胡耀邦问道：“电影《铁道游击队》有个插曲，里面提到微山湖，你会唱吗？”胡昭穆说：“会唱，但唱不好，我给首长背背歌词吧。”说着，他用微山口音的普通话背起来：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胡县长回忆道：“每背一句，他都跟着重复一句，并抬臂扳着手指认真计着句数：老领导这一和蔼可亲并饶有兴致的神态与姿式，令我倍感心暖与尊敬。随行记者纷纷举起镜头，让这场景被长久留住。”

我在微山挂职一年多，亲眼看着胡县长带着一帮副县长忙，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对湖区教育的突出贡献。同属教育口，对这一块工作我也很关注。

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是马汉国同志，我曾多次跟随他下乡检查工作，又去过凤凰山，检查伏羲庙维修情况。马汉国的父亲是一位老八路，抗战中以教武术、练拳法为名在湖区各村庄发动群众，发展党员，建立党的碉堡户，建国后任微山县委常委、农工部长，深知没文化之苦。马汉国自幼受老革命父亲的教诲成长，在湖区基层工作多年，也深知发展湖区教育的重要。他创立了湖区教育发展促进会，聘请省里退休领导作顾问，争取省、市对微山教育的支持，又遍跑省市驻微企业和单位，广泛筹资，使渔湖农村多年来“黑屋子、土台子，里面坐着苦孩子”的局面为之一改。许多地方校房及其它设施建设焕然一新。使许多“苦孩子”因此受益，一批批孩子们和家长都心存感激。有位作家骑着自行车沿湖采访近一个月，写出长篇报告文学《微山湖大潮》，反映教改成就。主抓这次教改的胡县长也在《美文》上发表了反映湖区教育发展问题的散文《叙官》，文章很精彩，随即被选入《散文选刊》，并进入《全国散文精品选.1998年卷》並获上述几家联合征文的一等奖，文章分功于具体分管的同志，感人致深。

领导更换快，谁都想干出一番亮眼的成绩。来湛江后，我曾参加过市委组织的小范围座谈会，咨询专家教授对未来发展的意见。我知道领导都想干出一番不同寻常的成绩，想起在微山工作的经历，就建议市领导，把全市的校车全都按国际水平换成最好的，这样的“形象工程”谁也不会反对，全国的记者都会蜂涌而至，对这样的民心工程肯定会好评如潮，可惜愿望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