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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宁文学

张开柱 | 海叔

来源:本站    作者:张开柱    时间:2023-08-31      分享到:


海叔是我的本家,也是我的长辈。他1948年秋天出生在微山湖畔的一个小村庄,他弟兄四人排行老二。他比我大八岁,从我12岁开始和他在一起住了六年多时间,我们之间的感情胜似亲情,他勤劳善良的品格和不怕困难的精神,他的一言一行,一直影响着我,激励着我,让我不断前行。

听村里老人说,海叔一出生身体就非常虚弱,好几天都不会吃奶,因此给他起名海吧。在我们老家土话说“海”大概就是扔的意识,目的是为了好养活。也许是因为起了这个名字缘故,他居然在那艰难岁月里活了下来。他小时候有一次眼上长厥眼,没有治疗,撇了个疤瘌,村里人就给他起个外号疤瘌眼,一开始谁要是喊他这个外号,他就给谁急,慢慢的习惯了他也不大在乎了,不过年龄大了以后,他出门时经常喜欢带一副墨镜。

海叔个头不算高,漫长脸,留平头,爱笑,上过两年小学,也认识几个字,他性格温和,为人正直。

六十年代初期,蒋介石要反攻大陆,战争阴云密布,国家积极动员广大青年参军入伍,保家卫国。海叔还不够年龄就在村里第一个报了名,体检时身高体重抽血化验都没问题,但是给他做心电图检查时,发现他心脏有杂音,心脏有毛病是不能当兵的,他十分苦恼,参军入伍的梦想就此破灭。从此大家还都说他有心脏病,但是他并不在乎,依然和正常人一样下地干活。

一九六五年麦收季节到了,由于干旱,再加上土地瘠薄,小麦长势不好,一亩地也就收百十斤,生产队交完公粮后,每人大约能分50斤小麦。那时候收麦子全部用镰刀割,然后再捆好抬到场里,用绳拉碌碡轧场。有一天中午社员轧完场都回家去吃饭了,海叔正在值班看坡,离麦场有二三里路,他突然看到麦场冒烟了,便拼命的一边往场的方向跑,一边大声喊村里人快救火。不一会麦场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一次次从场边上坑里挑水,奔向火场,拼命的往麦垛上泼水,终于和大伙一起把火救灭了,但是他的头发烧焦了,衣服烧烂了,手也烧破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家都吓得不轻,村长过来掐住他的人中好一会,才慢慢醒过来。从那以后一遇到什么紧急的事,他心慌的毛病就会加重。由于救火及时,减少了很大损失,后来村里专门给他10斤小麦作为奖励。

六七十年代没有化肥,种地只能靠农家肥。一到夏天,家家户户都要在猪圈里沤绿肥。把麦秸、青草、渣土、猪粪掺和在一起,灌上水,二三个月以后有机肥就沤好了,然后挖出来用小车推到村头再捂上半个月,就可以交到生产队换工分。挖粪坑是个力气活,且又脏又臭,我们家和前院的烈属焦奶奶家都没有劳力,这个活每年几乎都是由海叔帮着干。那时候帮着干活不像现在要给工钱还要管饭,就是白给帮忙。我记得每到挖粪坑那天,俺娘总会蒸上一锅小麦面掺玉米面的馍馍,海叔干完活,俺娘就把热馍馍端出来让他吃,每次他只吃两个馍馍,喝上一碗白汤,再让他也不吃了,其实他并没吃饱,只是想给我家节省一点。那个年代没有哪家能吃上饱饭,除了刚收完麦子和过年平时就没有吃过白馍馍。一直到现在我最喜欢吃的面食还是馍馍,只要有馍馍咸菜其他都无所谓。

一九六九年冬天我考上了初中,家里姊妹多没地方住,我父亲找到海叔让我跟他一起住,他听了以后,二话没说,一口就答应了。他家住在我家的屋后面,那个时期,村里凡是拆了老屋,都要按规划给个新的宅基地,每家不论原来老宅子大小,一律给一个10米宽,15米长的一处院子。海叔家的老屋也快塌了,就拆了在村南头建了处新房子,他家的老院子暂时没规划,就空了下来,留下了一间4平方米多点的锅屋没拆,锅屋很矮,也没有窗户,房顶让油烟熏的黢黑,用泥挑的土墙也坑洼不平,下大雨时还经常漏雨。就是这间锅屋居然成了我们爷俩的住处。海叔专门脱了一些土坯,磊了一个放煤油灯的台子,台子上放了他的一个小木箱子,可以在上面放书写字。他还用土坯磊了一个床帮,里面塞了很多麦秸,上面铺了一个草栅子,草栅上面铺了苇席,这就是我们爷俩的地铺,也就是一张所谓的“床”,铺完床屋里就基本没有空间啦。床上没有褥子,一床破被子一盖就是一冬天,被子上有逮不完的虱子,春天暖和了拆了被子就当被单子盖。夏天满屋蚊子,冬天滴水成冰,床底下还有老鼠,这间小屋成了我青春记忆里最深刻的地方,也成了我初中、高中一直到当民办教师居住和晚上学习的地方。海叔经常告诉我:要想有出息,就要好好学习,你看看咱庄上那个谁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啦,多厉害……。

海叔平时不大喝酒,有时抽颗烟,但是烟瘾不大。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他让我早点睡觉,他说出去有点事,晚回来一会,我睡的迷迷糊糊的他回来了,坐在床边上吸烟,还骂骂列列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有人给他说媳妇,让他买了两盒白莲烟,在大队部门口等了半晚上,小闺女终于来了,穿着花棉袄,围着红头巾,个头挺高,见面后媒人说:“人你也见了,如果感觉可以,过几天请吃顿饭再说吧”,然后媒人带着小闺女就走了,海叔人实在但并不颟顸,他想,见面的小闺女怎么连一句话也没说,他下意思的回了回头,看到那个小闺女把胳膊搭在媒人的肩膀往前走,他转过身急忙向前跑了几步,借着昏暗的月光一看,原来是邻村的二狗子装的女孩骗他的,他大喊一声,摸起砖头就砸过去,瞎的所谓的媒人和二狗子撒腿就跑。他说我没追上他俩,要追上非得劈了他们。那一夜海叔翻来覆去没大睡好,这是他一生中的唯一一次相亲,也是我见过他发脾气最大的一次。

那时候早晨上学没有钟表,主要听鸡叫的声音,一般鸡叫三遍就胧明了,然后海叔就喊我起床。再不然有月亮的时候就看月亮地,阴天下雨就凭感觉。快考高中的时候学习紧张,海叔怕我起晚迟到,他决定要买一个小闹钟,那时候家里都很穷,根本就没钱买。他就去河堤上采了好多次蒲谷英和益母草,攒到一块到公社药材站卖了10多块钱,又步行60多里路,到济宁小闸口典当行想买了个旧的小闹钟,可是店里就只有几个大座钟和一块旧怀表,大座钟肯定买不起,他就花了9块钱买了个旧怀表,怀表上的链子还剩下一小段,回来栓了个绳挂在床头上,夜静的时候还能听到表的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开始怀表走的挺准的,过了大约两三个星期,每天就要慢半小时,于是我们每天晚上都要拿着表去村卫生室对时间。有一天海叔帮邻居家盖屋,去两城山上拉石头,累了一天,回来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我朦胧的睁眼看了一下表,才五点钟,离上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又睡着了,当再睁开眼的时候,太阳都出来老高了,表还是五点。海叔猛的坐起来说:哎呀,昨天晚上累了,忘了对表了。再后来,给表上弦表也不走了。可是海叔仍然把怀表当成个宝贝,找了条小链子,出门的时候把怀表装在口袋里,把小链子系在扣眼上,耷拉在胸前,有时候还在中山装上面的口袋上挂个没有墨水的钢笔,显得很斯文似的。

海叔的大哥在枣庄煤矿上上班,有一次他去干了一段时间装煤炭的活,挣了点钱,回来就买了一辆老国防牌的旧自行车,这也村里第一辆自行车。他尽管有了自行车,平时也舍不得骑。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海叔告诉我要骑自行车带我去济宁逛逛。第二天起的很早,中午时分到了济宁的百货大楼,楼很高,里面卖的东西也很多,但是都得要票,再说我们也没钱买。逛了一会就去他远门的亲戚家了,亲戚家住在现在的济宁附属医院南面的胡同里,一进大门就看到两大缸金鱼,有红的黄的黑的三色的五花色的,有眼睛带水泡的,有的像个小绒球,还有的像鹅头似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品种各式各样的金鱼,亲戚用个罐头瓶给了我们装了几条让我们带回去。然后海叔带着我到古槐树西面的一家饭店去吃饭。饭店里人很多,都在排队,杂货汤五毛钱一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我们每人喝了一碗汤吃了两个馍馍,只是垫垫肚子。直到现在这是我记忆中是在城里下的第一次饭店,喝的最好喝的一碗汤。

在骑车回家的路上,上泗河堤的时候,车子滑链了,连人带车滚了下来,我一路上抱着的装金鱼的罐头瓶也摔烂了,金鱼洒落在地上,蹦了几下就死了。海叔爬起来赶紧问我:没扎破手呗,没摔着呗,我说没有。海叔说这事都怪他,要是进城带个铁盒子就好了。他还说这次进城的目的就是去要几条金鱼,然后放在我们的小屋里,让小屋里有点生机,没有了就算了,等着再去要。海叔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事也不急躁,也不怪罪和抱怨别人。

我上高中那年,海叔靠给马坡采购站拉脚挣的钱,买了村里的第一个收音机。那时候除了白天听新闻,晚上听的最多的就是地道战、地雷战电影录音,革命样板戏和豫剧朝阳沟选段等,偶尔也能收到邓丽君的歌曲。海叔最爱听的就是沙家浜选段,有时候高兴了他就学唱几句,不过他一唱就跑调,还跑的很远。我也从收音机里学到了更多的知识,了解了更大的世界,也学会了好多电影插曲和京剧唱段,至今没忘。

冬闲的时候,海叔有时就去他大哥那里一趟,每次都要带回来一些新鲜的东西,矿上的防毒面罩,带胶的手套,高腰的大水靴子等等。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海叔为了我晚上看书学习,专门带回来一个矿灯,矿灯像电灯一样亮,打开后照的小屋明晃晃的。海叔尽管不认字,但是他鼓励我读书,他说“读的书多了肯定会有用的,你看看人家赵老师,懂得东西多多……”。我就是用这个矿灯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烈火金刚》和《水浒传》等。后来矿灯没电了,他又从矿上带来嘎石灯,这灯尽管比煤油灯亮,但是屋太小,气味太大,呛得慌,后来就没有再用。那盏嘎石灯前几年还在老房子里放着。

海叔尽管多年有病,但他从没把自己当成病人,依然跟男劳力一样干活,一到冬天就跟着生产队里出去打河工,挖泥抬土样样都干。农忙的时候他就帮着没有劳力的家庭干农活,冬天农闲的时候就帮着别人到济宁八里庙拉稻草。拉稻草是个很苦的活,我也跟着海叔拉过几次,去的时候空车他就拉着我,回来的时候都是他驾车子让我拉偏绠。每次都是夜里2点多钟就从家里起身,因为走公路太远,就从程楼过泗河去济宁,那时泗河上没桥,都要从河滩里趟水过去,冬天河里结冰很厚,要先推着地排车把冰捣碎,再趟水过去。买好稻草回来的时候更辛苦,一辆地排车俩个人要拉1000多斤,到了过河的时候已经负重走了50多里路,累的筋疲力尽,北风飕飕,河水刺骨,趟水时腿像被割刀一样疼,上岸后,腿麻木的不能走路,这时海叔都是给我使劲揉搓腿,然后我们吃点晾干粮再继续走。其实拉一趟稻草,累整整一天,比在家附近最多能省20多块钱,那时候大家都这样,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海叔常说: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到了的福。这话我始终记着。

海叔是个乐观向上的人,他不懂音乐,但是他有一个乐器,就是一只箫。不知道这箫是洞箫还是南箫,也不知道是G调还是F调。他不会识谱,我也听不懂他吹的什么曲子,反正他每遇到什么高兴的事,就要吹上一阵子,那悠扬的声音显得非常悦耳。他烦恼的时候,也会吹上一会,那幽沉空灵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苍凉。尤其是阴天下雨,没事的时候,他坐在床边,一吹就是一上午,自娱自乐。

改革开放以后,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由于海叔没有文化,身体也不好,依然在家种地。有几个30多岁的光棍汉在外面挣了钱,回家娶了媳妇,海叔告诉我他也很羡慕,可是他没有钱,也没有房子,年龄也大了,始终也没人给他说媳妇。

九十年代初,我调到济宁工作以后,家里老人相继去世,留下了三间旧屋也没人住,我就让海叔住到了我的家里。他除了种地,还学会了修自行车,但是由于修车技术不专业,总是修不好,也没挣着钱,还挺累。后来,我在城里发现修鞋这个活很好,那时候每人一双鞋都要修好几次,修鞋的从来不缺活干,我感觉这个活很适应他。我就专门回家一趟,让他不再修自行车,转行学习修鞋,还让他拜了个师傅,很快就学会了修鞋。然后,我帮他买了砸鞋的工具和修鞋的机子。那时候一个乡里也没几个人干修鞋的,即使有也穿的脏兮兮的一点也不卫生。他去镇上出摊之前,我专门给他了一件黄色的军褂,买了专门修鞋用的围裙,穿的很干净也很整洁,还显得非常专业。他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生意很好,他修鞋非常认真,一针一线都很仔细,砸的鞋掌既耐磨又结实,焊接的塑料凉鞋从来不会再从焊接的地方断裂,修鞋的价格十分便宜,有钱没钱都给修。凭他的技术和做事的实在劲,在我们乡方圆十里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也可以好不夸张的说他是当年修鞋的名人。

海叔每次来济宁买修鞋用的材料,他都要从家里给我带点青菜,有时还专门给我带点微山湖里的鲜鱼。我每次都在黄淮宾馆的食堂里打两份他最爱吃的荤菜,买四个卷子,让他吃饱喝足再回家,走的时候还要给他带上二斤玉堂酱园的豆腐干和咸菜。

一晃几年过去了,海叔通过修鞋挣了点钱,然后他就买了长虹牌彩色电视机,买了永久牌的自行车,买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还买了一副带金边的墨镜,并且在靠嘴的右边镶了一颗大金牙,一笑金牙闪闪发光,流露出满脸的幸福,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好,我甚至还张罗着想给他找个媳妇。我每次骑自行车回老家,我们爷俩都要喝上一杯酒,然后他会拿出箫来,吹上一段所谓的曲子。每次我走的时候,他都要送到我村口,等我走了很远,他才回去……。

一九九七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那天天色阴沉,秋风瑟瑟,路上飘落了许多零乱的梧桐树叶,让人感到了秋的悲凉。我到办公室不久,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老家教学的绪顺叔叫着我的名字悲声的说:“你海叔不在了”。我缓缓了神放下电话,泪不由的从眼角滑落下来,我赶快请假往老家赶。前两个星期他还好好的,我在去微山的路上还看到他在马坡的路口出摊修鞋,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回到家,看到他的灵床已安放在四叔的堂屋里,我上过香祭拜过哭过之后,四叔告说我,海叔一大早就要从住的我家老房子里收拾东西,去马坡集上出摊,天气不好不让他去,他不愿意,说上个集收来的鞋,这个集一定要给人家修好送去,天要冷了别影响人家穿。大约十一点多钟,他在修鞋的摊上,感到有点难受,就趟在了地上,当有人喊他修鞋时,他不答应,才看到他病了,一位好心人马上跑到马坡卫生院喊了医生,但为时已晚,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当知道海叔去世的消息后,周围让他修过鞋和没修过鞋的乡亲们都痛哭流涕,声泪俱下,说好人呀还这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有好几个老乡哭着说,他给补了好几次鞋了,都还没给他钱呢,正要卖完菜给他送钱呢,好人呀,一路走好!许多人都买了香、火纸放在了他的身旁,堆的老高老高……那一年他刚刚49岁。

过了一会,四叔和我一起到我家的老屋里收拾海叔的遗物,在床头桌子上有一个记账的本子,本子有几十个人名,有本村的也有邻近村的。大概是三种账:有五十多人是欠的修鞋钱,都是3元5元的;还有十几个人是借他钱的,大多是20元30元的;再就是他送给别人的钱,一共有八个人,每家都是100元。这八户人家有六户是家里有病人的,有一个残疾人,还有一个是五保户。账本上一共记了1500多元,这应该是他大半年修鞋的收入。

海叔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朴实勤劳,为人善良,热爱生活,勇于与命运抗争,尽管那个年代没吃的没喝的也没住的,我和海叔过的都很开心。尽管没有多少钱他还乐于助人。我小的时候家里姊妹多没地方住,从上初中开始就跟他住在一起,他常说: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你不怕事,就没事。只要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你好。他的话我一直记着!

今年海叔已经过世26年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更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但是我每次回到老家,总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深深的怀念他。偶尔路过他的坟地,想起他过往的一生,想起他对我的好,不仅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