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孝立 | 孤雁南飞(下)
第四章 孤雁南飞(下)
5
社员们认字热度不断降低,姜雪艳对此深感无奈、难以理解。阶级教育展览讲解十分清楚:在那万恶的旧社会,穷人根本没有受教育的权利,读书识字那是地主资产阶级享有的特权。如今,穷人翻身解放、当家作主,不再受坏人欺负,工余饭后学点文化,往小处说,这是个人增强本领、提高素质,往大处说,这是普及文化、推进运动;所有前来认字的社员,都是因为各种原因,以前进不了学堂的,现在有这机会认字学文化,他们为什么不当一回事呢?
就这样,不管来人多少、秩序多乱,姜雪艳依然一如既往,在那黑板上写了擦、擦了写,几个坚持学习的社员,已经能认二百多字。
一天晚上,姜雪艳像往常一样,送走最后一名社员,先是熄灭汽灯,然后摸黑爬到梯子上。谁知刚出窨子,突然有人从黑影里冲出,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后腰。
姜雪艳一边挣脱一边气愤地问:“谁?干什么!”
只听那人怪声怪气地说:“你二猴叔,咱爷俩亲热亲热……”
话未落地,姜雪艳反身一掌掴去,那人“哎呦”一声蹲在地上,恢复原声说:“别打别打,你二猴婶子。”
“屁婶子!吓死我了。”
姜雪艳边说边又抡起一脚,照着黑影狠狠踹了下去。
二猴媳妇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连声哼呦着说:“死妮子,下手怪狠哩。”
姜雪艳上前又推她一把:“还怪我?谁叫你装猫变狗吓唬人?”
“怨我?二猴不让你下地干活,还给你记工分,还不是看上你那嫩脸蛋了?”
“呸!”
姜雪艳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撒开两腿跑回家去。
二猴媳妇的拙劣表演,气得姜雪艳久久难以入睡;日近当午、孤雁南飞、“井冈红”独自离去的画面,反复在脑海浮现。
她不知这样继续在村里将就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后悔当初没有跟上“井冈红”、或者跟上随后几拨由此经过的这个那个战斗队,加入串联队伍,北上接受检阅,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中,经受革命熔炉锻炼。
她感觉,自己就是那只眼中含泪独自南飞的孤雁,甚或连那孤雁都不如。最起码,孤雁还有飞行方向,还有奋飞找寻的雁群,而自己呢?除了自己,除了这漫漫长夜,一切都那么虚无、那么没有指望。
到地窨子学认字的人越来越少,有时一晚上不来一个人;文化补习班只得停办。姜雪艳让爷爷给自己备齐锄镰镢锨,准备跟随社员们下地劳动。她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一是因为红卫兵不再从村经过,再以茶水站名义待在家里,显然已不合适;再就是:她不想搞特殊,不想给人留话柄,让人家说自己怎么怎么着——二猴媳妇那天晚上的闹剧,已经使她猛醒,使她感到有种侮辱性极强的目光,不时紧盯她的脊梁骨。别人能干自己就能干。
听说春华泼泼辣辣现在已经成了整劳力,尽管自己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不甘心从此以后真真切切地变成一个农民,但她目前别无选择,只能从明天起,投入到深翻土地的队伍中,品尝这甚至还不能算作农活的农民劳作的味道。
6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也来得快,夏天的衣服几乎还没脱下,突然有天夜里刮场西北风,第二天出门一看,人们棉袄已经上身了。
姜雪艳多少有身换季衣裳,不像其他男社员,脱了棉袄就是膀子,也不像其他女社员,棉袄里面就是那件夏天穿了秋天穿,半旧不新,亦或打着几块补丁的小褂,而是前年父亲从东北寄来的上身有领,印着“伐木光荣”字样的红色运动绒衣。这身衣服穿在姜雪艳身上,就像初冬的太阳映衬着一堆火光,火光里面绽放出一朵粉嫩的鲜花。
初次参加劳动的姜雪艳显得十分耀眼,引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羡慕的目光。
“人靠衣裳马靠鞍”,不用细究就会发现:这句谚语,很难与劳动场景相契合。
因为劳动靠的是体格加体力,而衣服代替不了挥汗如雨,脸蛋举不起锄镰镢锨。
别人干活时,都是把棉袄一脱,挺身一举,身子一弯,臂膀一甩,镢头就深深进到土里去了。而姜雪艳呢?纵然使出浑身力气,那镢头怎么也不听使唤,蜻蜓点水似的在地表无力一碰,镢头下也只能看到一点有人刨过的痕迹。
不大工夫,别人还没怎么着,姜雪艳早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虽然感到十分疲惫,但她丝毫不敢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因为一方面怕被人落下太多,让人家笑话,更重要的是,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不时像小刀一样刺扎着前胸后背;一旦停下来休息,结果将会更惨。
别看别人,镢头一扔,棉袄往身上一裹,找个避风的沟坎一躺,男人抽支自卷的旱烟,女人则东家长西家短的扯上一阵闲篇,既能遮挡风寒又能消除疲劳;姜雪艳则不然,除了爱惜自己的衣服,她与土地接触还没达到那种随心随意、亲切自然的程度。累得实在不撑,她只能半蹲在新翻过的土地上,任寒风吞噬刚刚大汗淋漓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十有八九,一场感冒伤风,恐怕难以避免。通过半天劳动,姜雪艳劳作技能基本没有提高,劳动成效更是微不足道。但是,却有一些奇怪想法,犹如幻觉,随着镢头起起落落,不时在她脑海里交替更迭。
她深深感觉:这是一个青睐贫困的时代——人们贫困的没有衣服御寒,便想出深翻土地这个法子,让冬天的人们光着膀子还能汗流浃背;二猴媳妇拉扯着四五个孩子,据说如果二猴不当队长,家里连锅都很难揭开;穷到这种程度,竟然还有心思想这想那,变猫变狗地试探捉弄自己;还有二猴,听说小时候一直给人家打短工放羊,居无定所,上顿吃完想下顿,现在居然成了人见人畏、呼风唤雨的生产队长……
正想着呢,姜二猴拿着一份报纸走了过来:“文化人,给社员们念段报纸。”姜雪艳接过报纸,无意向二猴媳妇那边望了一眼,看得出来,二猴媳妇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甚至比报纸上那副自杀照片还显恐怖。
姜雪艳既没力气,也没兴趣,浏览了一下标题说:“一个畏罪自杀反革命,有什么好念的?”说完,把报纸往姜二猴手里一塞,镢锨也没扛,便径直往家走去。
姜二猴僵在那里好一会儿,见姜雪艳头都没回,便招呼社员们继续劳动。一场大病又没躲过。自从劳动现场赌气回家,姜雪艳躺在床上已经整整三天。三天里,她一会冷一会热,一会天旋地转,一会四肢无力,感觉整个人就像煮烂的面条,一点筋骨都没有。
爷爷、奶奶和娘只知道她下地干活受了风寒,不知她心里还窝着一股火,而这股火,不是来自劳动本身以及自己劳动能力不足所带来的心里落差,而是来自看上去长相尚可,却在自己心里丑陋无比的二猴媳妇。不知怎么,一见二猴媳妇,姜雪艳就浑身别扭,有种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感觉。
爷爷奶奶不知前因后果,见姜雪艳少言寡语情绪低落,便只顾一味劝道:“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干么咱干么”“一回生两回熟,三回过来当师傅”“万事开头难,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唠叨遍数多了,姜雪艳越听越烦:“耳朵都生茧子了,你们有完没完?我天生不是种地的料,打死我也不再下地了。”
—— 本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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