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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国胜|一席神秘湘西的文化盛宴

来源:本站    作者:阳国胜    时间:2024-05-03      分享到:


作者简介阳国胜,1957年生,湖南隆回人,原湖南省安江农校毕业 ,历史、民俗学者,知名连山易专家。曾独立承担过多项国家研究课题,发表论文50多篇,出版学术专著《华夏共连山一一炎帝故里与神农文化源流考。现为怀化学院特聘教授,湖南省民俗学专业委员会副会长,“炎帝故里会同新说”首席专家。其创立的 “炎帝故里会同新说”即“㶢帝连山氏新说”受到学术界重视,中国先秦史学会和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为其召开专题研讨会,会议评价“新说成立”“炎黄文化研究的重大突破” 、“将改写中华文明起源历史”。其基本观点现已入编《中国大通史.史前卷》。水书《连山易》研究广受关注,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为其拍摄了《连山易之谜(上下集)》专题片。天柱“古南岳“、安江“物种天堂”、雪峰山地名索源等多项研究与发现成为当地旅游文化品牌。《潇湘晨报》将其列为“湘西奇人”系列笫一人。



小说创作犹如炒菜,作品既要“味道可口”,又要有“营养”。李怀荪先生的《浦阳镇 》正是这样一席口感与营养俱佳的“文化盛宴”:洋洋洒洒百万言,会让你“吃”得如醉如痴,使你对湘西的人文历史有新的认知,对中华传统文化及其演变有更多的思考。“口感”:“香咸酸辣”相得益彰

湘西菜是湘菜和川菜的“杂交”,香、咸、酸、辣兼而有之。《神秘湘西》同样兼有“香”、“咸”、“酸”、“辣”风味,吊人胃口。

风味炒菜未入口先闻其香。《浦阳镇 》首先引人入胜的是其故事情节,一开篇即让读者“陷”入故事矛盾的旋涡,欲罢不能。全书运用传统章回小说的手法,以湘西浦阳一带张、刘、龙、麻、石五大家族的恩怨情仇为经线,以张复礼、刘金莲、麻大喜、阿春、龙永久等市井人物的人生际遇为纬线,故事纵错复杂、明暗交替,大故事套小故事,环环相套,让人牵肠挂肚。每个故事有伏笔、有高潮,多处设置戏剧性噱头增强趣味性。如结婚“大喜”之日,新郎张复礼最忌听到“大喜”二字,因新娘刘金莲与小木匠麻大喜有染的传闻总是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可偏偏前来贺喜的宾客总是:“大喜!大喜!”亦庄亦谐,令人啼笑皆非。

智者说“爱情如盐”,再好的珍馐没有盐将平淡无味,几乎所有可优秀长篇小说都与“盐”调味有关。在笔者看来,《浦阳镇 》爱情元素的情感冲击力与《红楼梦》有同工异曲之妙,所不同的一个是对“诗礼簪缨之族”梦幻般情爱的喧染,一个是湘西山野原生态男欢女爱的再现。与宝玉、黛宝、玉钗的“三角恋”相比,张复礼、刘金莲、麻大喜之间的恩爱情怨更具感染力。少爷张复礼图一时快活让苗女阿春怀孕,未婚妻刘小姐因此移情麻大喜,于是张刘结婚后在内疚、思念的折磨中悔恨终身;小木匠麻大喜为了刘金莲的幸福,忍痛割爱远走他乡,八年后遇情人有难又倾其所有施救,最后隐入禅门,深情大爱感天动地。除刘金莲外,众多乡间、市井女性的情感世界写得真切细微:阿春失身于张复礼的终身愤郁,潘小芸死前对张复礼的绵绵怨艾,阿彩对麻大喜一厢情愿的执着与尴尬,兰花主动献身火儿的热烈与羞赦,风尘女子红玉晚境独守孤灯的悲戚,寡妇邬月娥通宵达旦赤身裸体“满地摸铜钱”的无奈,等等,一个个如诉如泣,感人至深。其中性爱描写咸而不苦、甜而不腻,如刘金莲“坐月子”后与丈夫“最投入的一次”,巧用一个“鲶鱼钻洞”比喻,即显淋漓尽致而又不粗俗,就像欣赏画家笔下的裸女给人只是美的遐想。

“望梅止渴”是因为人们知道梅子是酸的。从屈原的《九歌》到沈从文的系列散文,世人知道湘西有着太多的“神秘”,究竟是怎样一种神秘,猎奇者同样会来口水。小说对湘西“赶尸”、“放蛊”、“辰州符”、“粘粘迷药”、“神鸦迎客”、“千年白蛇精”、“梅山虎匠不能左手摸女人私处”等种种奇闻异俗作了详尽的演绎。虎匠石老黑曾用左手摸过阿春的私处,果然最终死于猛虎。尤其是“粘粘迷药”,这种药“只要在女人身上沾上那么一点点,那女人便会不顾一切跟着男人走,不管他是老是少,是穷是富,是乖是丑,都会与他厮守终身”。大家闺秀刘金莲献身又矮又丑的麻大喜,如花如玉的灵芝嫁给麻大喜的父亲麻老矮,似乎都是麻家的“祖传秘方”在起作用。种种奇情幻境,都在是与不是之间。犹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运用讽刺艺术是小说的又一特色:蜡树湾杜家的儿子因感风寒,做法事“探病”,越“探”越严重,接着“接亲冲喜”,在洞房之夜一命呜呼。张、刘两家是浦阳镇有名的礼教之家,可少爷调戏丫头、小姐私通苗汉的丑闻就出自张、刘两家。作为“头牌大户”的张家,主要香火继承者张钰龙竟然是麻家寨的“野种”,而张家“亲血脉”却成了土匪窝石老黑的儿子。镇上另一头面人物龙永久阳萎不举,得知“三姨太”与其儿子通奸怀孕,为保全面子竟主动张罗“保胎药”。浓浓的“辣”味,加上不时移入方言俗语插科打诨,读来余味无穷。“香”、“咸”、“酸”、“辣”相得益彰,应该说能够满足一般读者的消遣要求。而“湘西盛宴”让人百吃不厌的还在于其“原料”本身的苦涩与甘甜,即作品的文化底蕴和乡土气息。



“营养”:神秘湘西的文化解读

历史上的湘西之所以“神秘”,是因为众多文化现象有异于“人之常情”或有悖于“人之常理”。全面、科学地揭示神秘湘西的人文秘笈,这就是小说提供的基本“营养”元素。

湘西有巫山、巫水,是中国农耕巫傩文化的重要发源地。黔阳庙遗址出土过距今7000多年与农耕文明有关的凤凰陶画,古《山海经》中有巫山部落群男群女长夜野合同欢的记载。战国以后的2000多年,由于土著民族与中原汉民族的长期对立,“旧不与中国通”,使得许多原始虚幻的巫傩文化在这里得以传承;也由于长期封闭的大山环境,人们安于现状,能够沿袭上古农耕社会的宁静与和谐,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或许是其真实的写照。元末明初的改朝换代彻底打破湘西的平静,连年战乱造成“人口锐减、田园荒芜”,继而朝庭鼓励“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大批江西人随军戍边迁入湘西拓荒、经商。清代中叶特别是1840年以后湘西大门洞开,西方商业文化伴随鸦片一并涌入。正是本土农耕巫傩文化、“西帮文化”(即江西人带来的汉民族生活与礼教文化)、现代西方商业文化三者的碰撞与融合,使原本神秘的湘西变得更加神秘。

以土著苗族为主要载体的奇风异俗是湘西神秘文化的核心。小说对包括“赶尸”、“放蛊”等巫俗傩技在内的本土文化做了全方位、大容量的描述,诸如吊脚楼下的饭稻鱼羹,侗鼓寨的“歌场”与“开款”,古老“麻阳船”返往于沅水的浪漫与艰辛,“古道虫帮”年复一年远道“采办蜡种”的悲壮与沧桑,苗药与巫术兼容的医疗之道,以及铁门槛“土匪吊羊”、麻家寨“倒家瘟”、清浪滩“神鸦迎客”、浦溪河上“男女同川而浴”等等,无所不及,并尽可能给出历史背景或作出科学解释。湘西白蜡生产源于西汉,宋末以后之所以出现“古道虫帮”,是因为气候的改变使“云南出子不出花,湘西出花不出子”——“子”即分泌蜡花的小虫。再如“赶尸”,文本中虽然描述了法师“鞭赶”虎匠尸体行走回家的怪事,但同时介绍历史上还有一种掩人耳目的赶尸方法,真真假假,让读者自己思考。

张、刘两大家族是“西帮文化”的主要载体。明代中叶,他们祖先身怀经营木材的绝技“龙泉码”,走长江,溯沅水,落户辰州,凭着“江西老表”特有的精明,经过近百年拼搏成为湘西商业强势群体:刘家的“元隆木行”享誉千里,张家却凭着“顺庆油号”成为最大的桐油商户。在他们的影响下,于是浦阳镇有了“三街四十八弄”,有了万寿宫等十八大帮会和十八大作坊,有了围鼓、目连戏和辰河高腔,有了窨子屋太太、小姐们的“三从四德”,有了苗婆对汉人“放蛊”的传闻,也有了浦阳镇“是一块被吊死木排”的风水传说。

相对于“西帮文化”的和风细雨,西方文化的冲击则如冷水滴入油锅。当八国联军攻打京津,以身殉国“罗大将军”的灵枢运回乾州时,沿途“四乡八里一片呜咽”;当英国传教士在辰州传教,由于文化的差异,人们表现出本能的反感,两名传教士被乡民活活打死,这就是震惊中外的“辰州教案”。与此同时,以经营鸦片为主业的“贵州客”龙家迅速发迹,与张、刘两家结下冤仇。而张家则将“顺庆油号”的生意做到了武汉、镇江,与英国商人詹姆斯拉上了关系,并与“江汉船王”攀上了“亲家”。商海的明争暗斗与中华礼仪及古老巫傩交汇成近代湘西的光怪陆离。

表面看,小说故事从清同治六年浦阳镇由张家“值年”筹办西帮祭祖“上会”活动开始,到宣统三年张家再次筹办“上会”结束,时间只有44年。但通过大量的背景介绍,实则揭示了明清时期湘西社会变迁脉络和湘西神秘文化的全貌。


“1+1>2”:神秘湘西“演义”引发的历史反思

出自湘西南会同的李怀荪先生,长期从事民俗研究和戏剧创作,收集了大量湘西人文典故和原始巫傩资料,据说原来的计划是写一部“五溪(湘西)文化史”。正因为如此,小说涉及的社会形态、历史事件、地名沿革、山水地貌、民俗事项,以及大量巫傩民俗仪式所取的神词、咒语、文疏等都是真实可靠的,对有存疑者还加了引注;只有小说故事情节和故事中的活态人物是虚构的。小说具有学术文史专著等同的史料价值。这是作者对地方文化史写作的大胆尝试,或可称之为“文史演义”。

单纯的文化解密只是小说“营养”初级形态,由此引发的思考才是“滋补”读者的终极表现。在笔者看来,“1+1>2”,正是近代湘西真实人文生态与小说虚构人物喜怒哀乐的有机结合,提升了文本的研究价值,让读者有了更多的感悟和思考。

看完小说闭目回思,让人感受到一种社会衰败的酸楚,历史轮回的沉重。浦阳镇的几大商户最终没能摆脱种种因果报应,一个个树倒猢狲散,有过300多年繁荣的浦阳镇随也因“大木排风水”受到宝塔牵制而江河日下,不得不将繁华转让给沅水上游新兴的洪江。浦阳镇的兴衰是中国近代社会缩影,是2000多年封建社会的“回光反照”。如果没有外敌的入侵,没有西方文化的渗透,周而复始的朝代更替和社会动荡是否还会延续?我们又何如去吸取历史教训?从小说中我们看到中国儒家文化的专制与和谐,也看到中国古老农耕文化蕴藏着某些民主理念。如侗族村寨的“款约制”,类似西方的议会制,重大事项的定夺由全民“合款”和“开款”,推选“头人”组织执行。历史上的湘西正式依赖这种“款约制”维护着社会的稳定与和平。如果我们的儒家文化能从古老农耕文化吸取更多营养,中国的历史进程也许完全不一样。

不难发现,受不同文化熏陶会形成不同的婚姻观。出于传统礼教之家的张复礼把女人婚前的贞操视为男人的尊严,他总是因妻子婚前与小雕匠有染而耿耿于怀,对非亲生子张钰龙总是一种不适应,以致忧郁终身。而虎匠石老黑明知阿春婚前已有身孕却视而不见,对非婚生火儿视为己出,没有任何不适感觉,家庭同样有着天伦之乐;因为按土著传统,女子带孕结婚是一种“美事”。旧时“一夫多妻”司空见惯,妻妾地位悬殊,“江汉船王”的女儿娄听雨,因受西方文化影响虽不觉得做“三奶”低人一等,但容不得丈夫与原有的家庭来往。婚姻的幸福是一种感觉,全在自我的心情调节。

贫与富、恶与善是一个永恒的社会话题。细细玩味,小说似乎对此给出了新的评价和解读。作者笔下的湘西土著民族,一个个重情重义,不贪财慕富,即是被生活所迫的土匪也极具同情心。“土匪婆”阿春遇事总是能以心换心为“情敌”刘金莲着想,但当愧悔当初的张复礼给她巨额补偿时,则当场将“银票”撕毁;火儿本可以继承张家的部分家业但他不为之所动,作为巫师的他,倒是在张复礼死后尽心为其做了一通“道场”,以尽父子情谊。金钱是一个“染缸”会将善良的人性染黑。张钰龙本是麻家“血统”,阴差阳错成为张家“儿子”后,同样看重富贵,为了弄到一个“桐油配方”,他不惜断腿,装成乞丐。经营鸦片的“爆发户”龙永久更成为小说中阴险与丑恶化身。但是,也许是因果报应,也许是心态使然,恋财者最终不得安宁,大度者总是能善始善终:张钰龙聪明反被聪明误,终究因为“桐油配方”事件留下的后遗症,而远走他乡,龙永久最终被蛇师捉弄,被吓成疯癫病,阿春与火儿一家虽不能大富大贵,却能其乐融融。这不禁让人想起《儒林外史》的开卷语:“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机,总把流光误。”

笔者以上的思考,是不是作品所要表达的主题?作者曾坦诚表示,他并没有考虑过这么多,只是想写出那一段历史时期“湘西人真实的生存状态”。或许文学的真谛就是人性与文化的形象表达,或许《红楼梦》、《悲惨世界》等之所以成为名著,就因为没有固定的思想主题。  

《浦阳镇 》选取了中国历史变革和中华文化演变的重大题材,创作艺术大胆创新,是当代“中华文学食谱”中一席不可多得的“湘西盛宴”,断然会成为传世之作。

(发表于《中国文学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