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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筱琼|长歌当哭不了情——读李怀荪《浦阳镇》

来源:本站    作者:姚筱琼    时间:2024-05-10      分享到:


李怀荪从事湘西历史文化研究20余年,先后著述逾数百万字。在我的记忆中,李老师参加文学活动,见人总是带着一脸菩萨般的笑容,为了揭开这种笑容背后的谜,去年伊始,我在除旧迎新的鞭炮声中掀开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浦阳镇》(全三卷),一百二十五万字,是他退休后,历时14年创作的宏篇巨著。

面对这个年逾古稀、眉眼脸相颇似寿星的老人,我感到由衷困惑,这种困惑盘踞在我的创作生命中由来已久,无法想象,一个人活到70岁,还能写出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这不是奇迹,就是神话么。

捧着《浦阳镇》的时候,我几欲落泪,唯一能表达自己情感的一句话就是:十年辛苦满头白,字字看来都是血。也许就是这种情感决定我的态度,在他和他的书面前,我所表现的是从骨子里流露的敬畏和谦恭。

我有一个阅读习惯,不管多长的书,起心阅读,必须从头到尾一口气读完,如果中途放下,基本上就不会再去碰了。读《浦阳镇》第一章 “万寿宫的鞭炮声”之后,也许还没做好阅读百万巨著的时间调整,曾放下过一个月,好在注定我和这部书有缘,一个不为人知的契机让我再次捧起《浦阳镇》,一气读完。合卷之后,我发现自己沉迷于作家残酷与清朗,美丽与忧伤的文字中,久久不能自拔。

一部大湘西百科全书

我无法确定有史以来中国的哪个时代是大时代,李怀荪的《浦阳镇》告诉我,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无疑是激情上溯、铁血搏击的大时代。在这个时代里,神秘而又蛮荒的湘西,在神性没落和人性凸起的交会中,表现良善与毁灭、推崇道义和操守、顶礼宿命和悲壮,一切都具有特定意义和文化感知。“早年,浦阳镇的鼎盛时期,每年这样的聚会有三十六人参加,三十六家西帮商号操控着浦阳镇的经济命脉。这些人号称‘西帮三十六金刚’。如今,浦阳镇江河日下,数得上的西帮商号只剩下十八家了。西帮的‘三十六金刚’也就变成了‘十八罗汉’。”作家笔下的“三十六金刚”在“江河日下”的岁月进程中虽然变成了“十八罗汉”,但这“十八罗汉”在一个小小的浦阳镇,构成不死鸟一般的家族传奇,是那样地扑朔迷离,壮怀激烈。“一船乌金下汉口,百斗元宝回浦阳”,一句话,让我看到那个大时代的辉煌与壮丽,不禁心神往之。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让全世界知道湘西是个什么样子,但世界上那么多人知道湘西之后,有谁再写出湘西真正的成色?湘西在我看来是不可写的,也是写不好的,但李怀荪改变了我这一愚见,他和沈氏都从事过历史文化研究工作,工作之余又都醉心文学,沈大师以抽象的想象模式,于笔下构建一个具有神性和诗意的浪漫湘西,更多体现它的雨水和绿色,行云和流水等成色。而李怀荪的《浦阳镇》在业界人眼里是“一部大湘西百科全书”,他笔下的沅江是凶险的,神秘的,但它在现代读者的眼里是流金淌银的,甚至是一条像桐油一样色泽金黄的河流。这样的河流流淌的人生故事大气恢弘,接地气,符合当下读者的审美取向。“沅水上的行江人,船上的‘九板十八索’,谁个不知?哪个不晓?船上有三块妇人不能碰、不能拈的‘神板’,是揽头工的烧香板、上桅杆的仙人板、封艄的镜子板。其余的六块板是牛颈板、锁伏板、垫舱板、雨板、夹板和碗板。另外有一块跳板,归老板所有,不在九板之内,若是卖船,这块跳板是不卖的。一条麻阳船上,共有十八条绳索:护锚索、锚脑索、绊篷索、扎篷索、力索、扁担索、鸡脚索、手索、子索、筋索、边筋索、镶索、缓索、回索、提桶索、马铃索、洗把索,还有一条老板的太平索!” “船上的三荤是升降锚的‘鸡公头’、拴舵的‘猪腰子’、架棚子的‘鱼尾巴’;船上的三素是升降船篷的‘饼子’、倒桅的‘耳子’(木耳)、拉篷的‘豆子’(船把佬称绳索为豆)。”作者的文字详尽到令人惊讶,这种信手拈来,毫不经意的文字只怕百科全书也难找到,佐证了作者文化层面的深厚与丰富。

一把开启湘西神秘之门的钥匙

作者心思绵密,犹如一把结构复杂的锁,需要一把特殊的钥匙才能打开神秘之门。小说中女主人公刘金莲与丑情人麻大喜有一段对话,就像一把特殊的钥匙,打开湘西神秘之门的同时,还打开了读者的心扉。“麻大喜心想,娇小姐又在赌气了。他看了看满屋子的雕花嫁妆,笑着说:‘你不去张家窨子,那这满屋子的雕花嫁妆往哪里放?’刘金莲终于鼓足了勇气。她说:‘往哪里放?就往麻家寨你的屋里放呀!……你雕了那么多的嫁妆,都是为了别人,从来没有为过自己。这套嫁妆,你就自己受用,我们一起受用!大喜,这是真的,我刘金莲说话是算数的!’刘金莲憋足劲,说完这些话,冲出门,便一阵风似的走了。”作者运用现代观念诠释那个时代女性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以善意和同情的人文关照眼光,审视和关注几乎被现代人忽略的情感世界和精神生活,力图在历史提供的僵硬脉络中填充鲜活的生命,构建一个可供人性舞蹈的宏大空间,展现种种的情与爱、生与死、罪与罚。这样的文字就像灵魂与神祗的对话,穿透了时光的隧道,离我们很远,又很近。

“刘金莲依偎在麻大喜的胸前说:让张家窨子的人都晓得,让通浦阳镇的人都晓得,刘金莲和又矮又丑的小雕匠相好了,生米煮成熟饭了。戴绿帽子的张家大少爷咽不下这口气,肯定不要我了。正好,我就跟你去麻家寨。麻大喜懵了。他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好久都回不过神来。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任性的富家小姐,居然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种田人没米粮,纺织娘穿破衫,烧炭佬生冻疮,雕花木匠从来不为自己雕花,古往今来,天经地义。本分的小雕匠心中有数,这不过是富家小姐的一时冲动,他是不能有任何奢望的。即使是这样,他也非常感激刘金莲的这份情意。美好的记忆,他将永远珍藏心底。”通过意绪的流淌,时空的倒置,情感的凝固,在冷静中营造神秘的话语境,把人性的复杂、命运的无奈付诸纸端,把人性中至善至美的虔诚和温婉投放于纸端,让薄薄的纸张予人切肤之痛。

一幅湘西世事百态的画卷 

李怀荪的文字充满神秘魅力。他以神秘为基调,冷静而又激情四溢地为我们描绘一幅湘西世事百态的画卷。“说是这麻老矮有一种祖传的秘方,称为“身身身身迷药”,这种迷药只要在女人的左衣角上沾那么一点点,女人便会不顾一切跟着放药的男人走,不管他是老是少、是富是穷、是乖是丑,即使是瘸子瞎子,也会不离不弃与他厮守终生。”作者展开想象的翅膀,在浩瀚无际的文字天空凌空御风地飞翔。“龙法胜将七片茶叶的叶尖摘掉,将七粒糯谷的芒尖掐掉。翠珠取来磨石,他又将七枚绣花针的针尖磨掉。龙法胜在家先坛前,悬挂起傩神总坛图像,摆起了香案。他指着坛前的草蒲团对刘金莲说:‘少奶奶,你就跪在这儿吧!’‘犯煞’的刘金莲,虔诚地跪在傩神的面前。龙法胜将茶叶、糯谷和绣花针,放置于刘金莲背后的一块红布上面。便操刀宰杀一只雄鸡,将雄鸡血滴洒在茶叶、糯谷和绣花针上,口中念念有词。此后,刘金莲汗衣后衣领的下面,多了个三角小布包。小布包在她身上必须戴七七四十九天。里面的茶叶、糯谷和绣花针,都是去了尖的,意味着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尖嘴尖舌,对她进行无端的诽谤和诬陷了。其实,刘金莲并不相信退了‘指背煞’会让她过上清静的日子。”在神秘诡异、扑朔迷离的文字氛围中,作者始终保持着一份独有的冷静,清醒的价值判断和文化认知,使他的文字秉持自我本性,遵循自然法则,折射人性的本色。譬如麻大喜的祖传秘方,龙法胜为刘金莲退“指背煞”,火儿一生所操办的所有法事,青浪滩伏波将军的传说,护航神鸦致死给行江人带来的恐慌,还有麻家寨发生倒家瘟的重大事件,铁门槛凶神恶煞的“吊羊”,巫师的葬礼,洪油作坊的秘密,龙家窨子的阴谋,以及整个浦阳镇人在人前背后的两副面孔,都几近灰色,但又“流水落日”一样自然,读来怵目惊心。

一曲湘西不了情的哀歌

如果说生命是宇宙间的奇迹,那么爱情就是生命中的奇迹,它的来源神秘莫测。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产生情愫,也许只在须臾,对于这种须臾间产生的奇迹,小说家历来怀着一种敬畏之心。“麻大喜沉吟过后,无奈地说:“小姐,我是一个穷人,你是一个女人。穷人,注定有许多得不到;女人,也注定有许多得不到。穷人有许多得不到,是因为他的贫穷;女人有许多得不到,是因为她是女人。我想得到你吗?当然想。可因为贫穷,我不敢想。你在天上,我在地下。地下的人,是摘不到天上的星星的。”读这段文字,我忍不住潸然泪下。“张复礼弯下腰去捡手绢,刘金莲起了个架势,要往他的手上踩脚。张复礼见状,便故意将手停住,让刘金莲踩脚消气。婆娘那只不大不小的脚,却始终没有往下踩……”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爱会使人产生违抗忤逆一切赖以生存条件的力量,显示出它惊人的欲望冲动与活力,也掩盖着它崩溃的深重危机。生命再大也有自然法则约束,爱再神奇却也各归其位。自然法则是何等的残酷,小说家的情怀又是何等伤感,李怀荪《浦阳镇》的性情文字,不啻于一曲赵燕悲歌。

在小说家的笔下,康喜春带着筱碧玉从龙家窨子“打瓜金”(私奔);筱红玉为了见妹妹一面,守在“太清宫”生不如死地活着;长疤子追杀筱碧玉反被筱碧玉施救;刘宝儿为情所困满世界苦寻身身身身迷药;阿彩为了还刘金莲人情,认自己亲生女儿为干女儿;阿春为救情人向绑匪石老雄下跪;张复礼和刘金莲筋筋绊绊几十年,一生负气只为一个情字;火儿跪求外婆赐蛊毒解药,也是为了一个爱字。鹦鹉洲芳草第痴情女子望穿秋水而死,她的女儿玉凤为爱投水自尽,等等,都是一曲忧伤无奈的哀歌。作者满怀深情地走进人物内心,与他们一同轰轰烈烈,出生入死,惊心动魄。他们的故事让人感慨,他们的命运令人惋惜,他们的不了情长歌当哭。

作为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浦阳镇》故事起伏跌宕,情节引人入胜,人物形象生动饱满,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和艺术感染力。不足之处是小说人物过多,有的人物心路历程及命运转折交待不够。还有故事情节显得密度过大,像麻家寨发生倒家瘟这样的重大事件,以及张复礼和玉凤的死,都因为处理过于简单而显得力不从心。作为读者,我希望张复礼的死有奇迹发生。事实上,像张复礼这样懂水性的人也不是不可能死而复生,最后让他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看着张家窨子解体,风雨之舟载沉载浮,妻儿子孙树倒猢狲散,这样的结局可能会产生更大的悲剧力量。

姚筱琼:60后,苗族,中国作协会员。曾任怀化日报记者编辑。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北京文学》《民族文学》《湖南文学》《山花》《飞天》《世界警察》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罪名成立》《失手》《危情布局》,短篇小说集《芭蕉雨》,散文集《远山阳光》《即将消逝的古村落》等。《即将消逝的古村落》为2015年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少数民族作家重点扶持作品。《罪名成立》《危情布局》分别为2008、2010湖南省重点扶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