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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波|东山里的声音

来源:本站    作者:张波    时间:2024-05-09      分享到:


乡音和方言

一乡音,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它是一个地方人们共同创造和遵守的语言交流习惯,它又是可以烙在一个人生命里的语言印记。有的人一辈子乡音不改,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改鬓毛衰。两个身处异地的同乡人,一听对方的口音,就知道碰见了老乡。你要常年在外地生活,一回到家乡,身边那浓浓的家乡话,像醇和的老酒,让人沉醉其中。

这个山谷里的人,因为地处偏僻,现代文化和语言的介入相对迟缓,所以保留了许多旧时的语言习惯和元素。翻看蒲松龄的俚曲和《日用俗字》等著作,现在淄川城一带的人,对诸如驴驹嘴、湿葛拉蔓、水瓦笟菜等词汇,可能不知所云。而这山谷里人家,大人小孩,对这些野花野草,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清代地方志物产中提到匣匣子、鹂头子等鸟类,在这里还是这么叫。语言习惯,一定区域内的人从前的相似度是很高的,因为改变或坚守,才有了差异。

这里的乡音,与博山、淄川话有区别。语音上,没有博山、淄川话尾音把“子”的“呃”化。发尾音的“子”时,声母把Z改成了D,韵母i改成e,发音似“的”。语气助词,博山、淄川多liao、lian;峨庄话多lao、lan。

用一句对话就能区别其中的差别:

书面:“你吃了么?”“我吃了。”

淄川博山:“你吃liao么?”“我吃lian。”

峨庄:“你吃lao么?”“我吃lan。”

当地人讲话(特别是女性)还有个显明的特点,就是把该强调的词汇,拖长了音节来表达,以加重语气:

“他这个人这~~是咋着回事?”(对某人的行为不理解) 

“你这个人刚~~着犟唻。”(强调对方的执拗)

拖长的音节,又带着起伏,听起来有戏剧道白的韵味。这也许就是古风所遗了。

从前淄川洪山一带瞧不起东山里人,说我们说话“山”、艮。然而让外地人听起来,把“子”音“呃”化的淄川博山话,也是土得掉渣!所以,乡音不能用高雅和粗俗来区分。它只不过就是一种带有地域特点的交流方式和表达习惯。    

方言是地方文化的历史存留,是民俗的活化石。它能体现生活形态和表达方式。

说到淄博方言,不得不提到两本书:钱曾怡先生的《博山方言研究》和于中先生的《淄博乡音乡俗》。两位都是长期研究地方语言,钱曾怡先生是山东大学的教授,他们的研究成果极具权威性。他们著作中收录的方言,涵盖了淄博大部分地区,读来让人非常亲切。

淄博方言许多是古风盈盈的北方官话方言。比方说,把男孩叫“小厮”,把吃的东西叫“饭食”,把等等的、一类的叫“伍的”,把屋墙上放东西的小阁窝叫“磕坛”……但十里不同俗。峨庄嵧-夹桑谷因其特殊的地理环境,方言和淄川博山又有些许差别。山里人固守了更多前朝的语言遗产,将其保留到现在。或者说,有些老一辈的语言,城里人、大地方的人放弃了,他们还在固守。但随着普通话的推广、媒体的引导,年轻一代正在逐渐淘汰方言,他们要么掌握的方言词汇越来越少,要么有意识地选择不说方言。也许再过多少年,方言就成了逝去的时空里的东西。

这里收集部分前边提到的两本书没有收入的峨庄方言,或两书收入过、相似但有异议的方言,权作玩味。

鹞鹰:指小孩子顽皮、不听话,像鹞子和鹰一样自由自在,难以驯服。如:这孩子真鹞鹰。

尾(读yi)巴连子:伙伴、整天在一块玩的好朋友,像有尾巴连在一起一样,形影不离。

如:他们这几个人,都是尾巴连子。《博山方言研究》作“一把连”。

冗过:有空、有时间。冗就是繁冗。冗过就是繁冗过后。如:等我冗过了,就去找你玩。于中《淄博乡音乡俗》写作“笼过”,钱曾怡《博山方言研究》写作“拢过”都不恰当。淄博话声母r和l不分,“笼”“拢”,当为“冗”之误。这是一个古意浓浓的词汇。

刚着(读zhuo):很、非常:这辣椒刚着辣来。博山、张店说“刚”。

俗  烦:

丁霎霎:很短的时间。如:你在这里等等,我丁霎霎就回来。也作“一霎霎”。

安偎的、安偎偎:多形容小孩子或动物老老实实不闹动静。如:他安偎偎地坐在那里。博山话则讲“安稳稳”。

流流的:容器里的东西满了。如:他挑了流流的一担水。蒲松龄《土语注解》解:满满的样子。也用来比喻整整的:干了流流的一天活。

海海的:空间满了。如:屋里的人挤得海海的。淄川、博山人则说海摆海摆。

愁烦:忧愁和烦恼。如:看病没有钱,怪愁烦得慌。《野猪林》林冲夜奔有“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的唱句。

巧烦:比喻人巧嘴,会说话、能说话,以致有些讨人嫌。如:这小孩嘴还真巧烦来。

收收:把东西藏起来,不让人看见。如:来了人了,你把钱收收起来。

妙相:身体灵活、协调,善于运动。如:他爬树真妙相。

演恣:捉弄别人获得乐趣。如:你这么大了,别演恣小孩。

老家仙:戏指年龄大的人。如:这果子,俺那老家仙没吃一回,叫他尝尝。

澡洗:下水洗澡、游泳。如:走,咱下河澡洗澡洗。古人有“澡雪”“澡身浴德”之说。乡人不说洗澡而说澡洗,意蕴高古。

打堵门:有理却说不出话来。如:她那一句话,气得我打堵门。

倒漉:频频用器具盛水倒水。如:小孩喜欢水,他倒漉一下晌了。

猫食:老鼠。人们厌恶老鼠,这称谓有诅咒的意思。

乌擦擦:天刚要黑,或天刚要明。如:(傍晚)这天都乌擦擦了,咱该回家了。(黎明)这天才乌擦擦,再睡一觉。

张么着(平声韵):这样。如:你跟着我学,就张么着干。

张么着(上声韵):赶快。如:人家在前头走远了,你张么着走。

薄板台:光滑平整的山岩石(表面)。如:我在山上薄板台上睡了一觉。

裹睬:看见、注意、留意。如:你裹睬俺家的公鸡了吗?

正果的:真的、被验证了的。如:这糖正果的刚着甜来。

顿昏:寻思、琢磨。如:他那句话,叫我顿昏了半天。

甩草籽:狗交配。

裹闹:柴草屑类的垃圾。如:他屋门口净些裹闹。

仰日翻天:指物品置放无规律不整洁,环境很乱。如:他家里仰日翻天的,从不拾掇。

磨把棍、碾棍:推磨推碾用的木棍。

狐脂狗油:用拿不上台面的来敷衍、瞎凑合。如:家里来客了,弄两个好菜,不能虎脂狗油的。《博山方言研究》作胡之狗由,不准确。

轰轰:头晕。如:喝了两盅酒,就试着轰轰了。

漥(Wa)冻:把肉、骨头、鱼等熬汤,冷成冻。

姜良子:牵牛花。

旅生:非人为的因素,植物自然在新地方生长出来。曾在汪曾祺先生的著作里见过,想来这也是北方官话,只是许多地方不用了。

尊矩:行为拘谨,不越规矩。如:这个小孩,很听话,到人家里很尊矩。

谋量:寻思、猜度。如:我谋量着你快到了,在这里等你呢。

燊炉子:用木柴把煤炭引燃,点着炉子。

搿伙计:处朋友。如:他这个人喜欢搿伙计。

搿伙:搞暧昧关系。

上前:帮忙打架。如:哥哥和人打架,弟弟去上前。

朝不住:面对面打架,打不过。如:他那么壮,你朝不住他。

朝住:打架打得过。

重身:女性怀孕。如:儿媳妇重身了。

上嵧:山谷的上段。

长寿气

啕叫

脓灌

犯误或犯了大误:言语或行动引起别人不愉快或极不愉快。如:上人家里别乱摸东西,人家犯误。他一听这话,犯了大误!

显怀:女人怀孕已能看出来。如:她都怀孕好几个月了,还不显怀。

嫌巴:怪记、讨厌、嫌弃。如:你随便坐,别嫌巴俺家里乱。

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口语是传达人类情感的一种形式,而文字则是语言发展的最后一个阶段。多姿多彩的方言,是人们交流和表达情感的日常方式,它们许多词汇无法落成标准的文字。因此,只有使用它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它的妙处。如果我们幅员广大的国土上没有了千差万别、千奇百怪的乡音和方言,那会多么单调乏味!——你别犯误,别嫌巴,俺山嵧里人家说话,就是刚着好听!


柴火,柴火

上个世纪,电器、液化气进入家庭之前,农村人做饭,全靠烧柴草。煤炭只买一点在冬季点炉子取暖用。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为开门七件事之首。大锅小锅,煮蒸熬炖,要烧硬一点的柴草,火头才有劲,最好是木柴。烙饼用的平底锅、摊煎饼用的鏊子,火要文,必须烧软的柴草,食物才不致糊。鏊子放在平地的鏊子窝里,粗硬的柴草也填不进去。

但那年月可烧的柴草毕竟有限。农作物的秸秆,数量不多。有些秸秆,像谷草,人们还指望把它卖给山外边喂马的人,换个钱花;麦秸,因家家住草房,还要留着做屋面的修葺;玉米秸,生产队还要留一些,冬天给牛羊等牲口吃,分到户下的很少。大人们要在生产队劳动,没时间弄柴火。拾柴火,通常是未成人的少年们来担当主力。十来岁的小孩子,就要拿上镰刀或镢头,背上架筐(一种三股提系的农具)或拿条拘绳,上山拾柴火。我就担任我们家的“能源部长”好多年。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拾柴火,也有它的规律和法则。

春天,积雪融化,经过人们秋冬两季的索取,山上几乎没有直立的柴草了,显得光秃秃的。而这时,家家上年储存的柴火垛开始告急。人们拿上镰刀或镢头,到山上砍草根,到梯田里刨上年收割后地里剩下的棒子茬、高粱茬。高的草根砍没了,就拿一种铁耙子,去耧山坡上的“护山网子”,一种地衣植物。这种地衣植物,烧起来火很旺,哧啦啦响,摊煎饼烧鏊子最好。

这些都没了,天无绝人之路,还有山阴处的蓑草可以刨。蓑草,是山上植被的最后一层皮。把它连根刨了,大山就裸露出了黄褐色的酮体——泥土。那时课堂上学杜甫的《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就想,古人真是多事,有柴烧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烧炭呢?又想,古人还有柴砍,烧柴竟比我们方便舒服!每年这时节,是最难熬的时候,通常是头天刨了一架筐蓑草背回家,第二天就烧没了。有这样的事:因为缺柴草,农妇只好去自家的屋面上,冒着漏风漏雨的风险,抽一抱遮雨的麦秸,做一顿饭。

那真是烂眉之急啊!这时节,放学后就背着架筐上山刨蓑草,是我和伙伴们的必修课。

所幸的是,新麦快成熟了。上山的路上,摘一簇麦穗搓搓吃,清香得很。新麦穗要拿到山上用柴火烧一下再吃,那真就成了美味了,虽然嘴巴要沾满黑灰。

转眼麦收到了。麦穰虽暄腾,也可烧一阵子。地里还有麦茬可以刨,火焰也比蓑草有劲。接下来,酸枣棵、荆条长起来了,可以割来烧了。荆条的叶子有浓郁的清香,现在许多人把它连根刨出来,做盆景。酸枣棵有刺,割它要一手拿一柄用树枝做的木叉,一手拿镰,用木叉来对付这满身是刺的家伙。往家运也有套路。大一点的孩子,可以把酸枣棵捆成两捆,用扁担挑。小一点的孩子,还挑不动担子,只能捆成一捆背在身后。满捆柴火都是刺怎么办呢?可以用其它的草捆在身后的位置,垫住那些扎人的刺。乡亲们把酸枣棵叫棘剌子。割完棘剌子,要再割一抱草当“垫柴火”。

表哥是割棘剌子的高手,在他的带领下,我和表弟也成了能手。十来岁的表弟从坡里背一大捆和他差不多高的棘拉子回家,引得大人都赞叹:“你看他,这么小就会割棘剌子了!”

这棘剌子火头很足,蒸馒头烧汤,很受主妇们欢迎。

入秋,山上的草都能烧了。黄背草、白羊草、狼尾巴草,最受青睐,这些草结实好储存。人们忙碌着,在山上割了成担的柴火,挑回家,晒干,再捆成草个子,在空闲的地方垛成柴火垛。家里有几垛像样的柴火,才显出主家的勤劳和殷实。每到这时节,街上,天井里,墙头上,人们到处晒满了柴火,空气里到处飘着浓郁的草香。    

深秋初冬,山上的柴草割完了,地边还有豆角秧、南瓜秧和庄稼叶可以收拾。接下来寒风一吹,树上的叶子都落了,人们带上花篓和耙叉子,去耧树叶。这时候,要把一切能烧的柴草弄回家,储存过冬。乡人趁着季节储存柴草,让人想起熊类储存脂肪准备冬眠。

一年四季,人们要不停地上山拾掇柴火,维持一家生计。

离村很远有几条山谷是林场,谷深草密,平时有人看守,不准村民进去割草。深秋,要集中一两天时间“放坡”,让大家进去割柴火。那两天,生产队也统一放假,男女老少齐上阵来分享满坡茂密的柴草,简直是村民们的狂欢节!

那一年,放坡这天,有人趁着月色,半夜就进了山。父亲也起了个大早。我和母亲来到十几里路远的林场时,天刚蒙蒙亮,林场里已到处是人,半山腰以下的柴火已被人割过了。即使是割人们遗漏的柴草,也比平时砍草根的成效要丰厚。这天过午,父亲捆了两大捆柴火让我挑回家。我十三四岁,身体瘦弱。这两捆柴火的重量,总有七十来斤,超过了我平时挑担子的极限。山路迢迢,饥肠辘辘,肩上的柴火越来越重,走不多远

村庄渐渐老去

鼎盛时期的村庄,充满朝气。地里庄稼茂盛,路上劳作的人们步履匆匆,村庄炊烟袅袅,街上满是嬉戏的儿童。学校里,下课铃一响,学生们满校园里奔跑嬉戏。上个世纪的中下半叶,我们的村庄一直是这幅景象。而现在,这景象看不到了。

村庄正在渐渐老去。

老去,一个让人伤感的字眼,可眼见的事物,也许都脱不开这样的结局,或者说趋势和规律。  

村里的常驻人口越来越少了。白天,街上冷冷清清,从村东走到村西,很难碰上几个人。到了夜晚,街上更是阒无一人。几盏路灯寂寞地亮着,偶尔有条狗在寂静中穿过灯光照耀的地方,消失在黑暗中。寂寥的村庄,晚饭后就进入了沉睡。

村里的人口,多时到一千七八百人,可现在常在家的只有不足五百人了。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吸盘,把乡村的人口吸进自己的腹中。城镇化这时代的趋势,造就出北上广这样大腹便便的城市,也让许多村庄瘦弱不堪,甚至气息奄奄。村里许多年青人出去打工,在城里买了房子,家里的老人也跟着出去看孩子,老家平时就没人居住了。清明节、中元节、阴历的十月一他们回家上上坟,春节回家住上两三天,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家,成了落脚的驿站。到城里买楼房,成为农村青年人为之奋斗、老年人也为其倾囊的时尚。尽管这里有洁净的空气,清甜的泉水,宜居的环境,但这里挣不到钱,满足不了人们追求现代生活步伐和消费的欲望。

学校里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永远听不见了。几个村学生集中就读的联办中学早就撤消,连小学也要去乡驻地就读。每天早晨,有校车在村边的公路上停靠,几个上学的孩子,零零星星走出村子去乘车。原先的校舍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上级拨款修建的一幢三层楼的老年幸福院,空旷而静谧。育才被养老替代,八九点钟的太阳,渐渐变成夕阳。

表哥在村里干了几十年医生。人口多的时候,他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要是冬季赶上流感,他的诊所里挤满来打针的村民,表嫂也得上阵帮忙。他家也因此挣了些钱,给表侄子在城里买了房。也就几年的工夫,村里人口锐减,他的诊所生意不行了。看病的人少了,他就清闲了,也能去栽栽果树种种瓜了。一转瞬,表哥从青涩而忙碌的公社赤脚医生,变成了满头白发、悠闲度日的乡村老郎中。

土地,是村庄的衣裳。哪里的土地庄稼茂盛,哪里的村庄就生机勃勃。勤劳的人们,会把村庄的衣裳编织得绚丽多彩。村东村西那大片绿油油的庄稼,是衣服的前襟和后摆,那岭上层层叠叠的梯田,是飘荡的衣袖襟带……

这些年,村里的土地大部分都荒芜了。山上的梯田,早就没人耕种了。山田贫瘠,产量低,投入产出比小。挑担子上山下山,抡镢头刨地,这样的农活,老辈人干不动了,中年人不想去干,年青人更不去干了。去城市里打一个月工,就比在家种一年地还划算。从前,每面山坡上的梯田,都种满了庄稼,谷子、高梁、黍子、豆类,应有尽有,现在,荒草和各种灌木,覆盖了梯田和山坡……

不光山田没人种,山脚下的良田洼地,也没人愿意种了。种粮食不值钱,不合算,那就栽树。栽上桃树,桃子熟了卖不掉烂掉,树砍了。栽上山楂树,山楂也不值钱,大家都懒得去管理,任它疯长。村东村西的大片良田,人们也不上心种了,栽几垄玉米收收,刚够自家喝黏粥 ……   

谷子更很少有人种了。从前这山岭上产的谷子,熬小米粥非常香,比山西太行山、陕西黄土坡上产的小米都好。父亲种过多年谷子,我每次回家,带点小米回工作单位送亲朋好友,大家都夸好,香!一熬小米粥满屋都是香味!可现在谷子不能种了。山野里各种鸟越来越多,种谷子的地越来越少,谷子不熟鸟儿们就成群地围拢过来开始啄,一块地等到秋后,可能颗粒无收。要想收成好,就要把谷地用防鸟的网罩住,那成本就大了!干脆,父亲也不种谷子了。不只是谷子,熬黏粥的花小豆、蒸年糕的黍子,从前也是地方特产,现在也成稀罕物了……

弃农从工,弃耕还荒。一块块梯田被荒弃,堰塌了,没人垒;一块块洼田被闲置,长满荆棘杂草。田野荒芜,但植被茂盛了,峨庄嵧因此被划为国家级森林公园。政府不支持在这里居住,居民户口只许出不许进。从保护此地环境的角度出发,这未尝不是正确的选择。可村庄……

村庄的一个时代过去了!

梯田里没有了庄稼,山村就像一个衣着简陋却又悠哉悠哉的老人,懒得去梳洗打扮了。

在村子里走走,到处是空闲的房屋、荒芜的庭院。有些房屋主人故去,没人修缮,慢慢地,屋面漏雨、坍塌,院子里长出杂树,荒草丛生。有些房屋主人很少回来光顾,院里满地落叶和杂草,荒凉空荡。过去有些人家院子和院子是连在一块的,你要回家,可能穿过几个人家的院子。现在好多院落空闲了,白天黑夜都死一样沉寂,走过这样的庭院,就像走进了蒲松龄鬼狐暗伏的聊斋,倒有些瘆人。

村里的路倒是越来越平整了,几乎把去到每家门前的路都硬化成了水泥路,雨天再也不用踹泥窝了。可许多去户下的路,没人走了,甚至连狗狗们也不去光顾。

如果把房屋比作村庄的肌肉,道路比作村庄的血管,那它的肌肉老化了,部分血管也没有血液流淌了。村庄已经步入老年。村里常住的,大部分也是老人。他们种一点粮食自己吃,可以去集市上买菜,不必像从前那样辛苦劳作,倒也安闲。夏天,老人们在街上的荫凉里乘凉,冬天,在背风的太阳地里晒太阳拉呱。他们回忆着故去的乡亲,回忆着村庄青春年华里的往事。他们固守着村庄,固守着一个时代。

我去过欧洲的乡村,法国南部阿尔代什省的米海贝尔,奥地利湖光山色的哈尔施塔特,那里的村庄也很古老,但依旧充满朝气。它们不仅有优美的自然环境吸引着游客,也有现代生活的配套设施和诸般便利,留住了原居民。街上看不见管路和电线,但水电通讯排污这些基础条件都具备。这和我们的乡村有天壤之别,我们有许多地方连吃水都困难。更重要的是生活理念。他们许多人不向往城市的奢华,甘愿偏于一隅,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他们甚至不希望有很多的游客到访,搅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工业化的浪潮过后,他们已经开始人类质朴生活的自然回归。而我们,现在还要靠城镇化,去提升民众的生活质量和文明程度。落后的村庄,在时代的潮流中,被淘汰,被抛弃,也是在所难免。它经历着阵痛,也在冥冥中等待着涅槃重生。
村庄渐渐老去,在我们幅员辽阔的国土上,到处在演绎着这样的场景。那鲜花掩映的水井,那通往田间的小路,那村庄上升起的炊烟,那夜晚母亲召唤孩子回家的喊声,正在离我们远去,渐渐模糊,成为很多人萦绕于怀的梦境。多少年以后,地球也会老去,资源枯竭,不再宜居。人类彼时也许有能力迁居其它星球。那时候人们回望地球,也会像我们今天离开故土,回望颓败的山村,眼中满是泪水——

那是我们曾经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