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一生，没见过几次壮观的场面？但我对“壮观”却有着复杂的感情。

忘了是哪一年了，反正还在年轻着，去延安，不过瘾，又北上站到了壶口瀑布的边沿。震撼得我好几天哑默，耳朵与胸膛里只有瀑布在喤喤不已。为此还写过《不凋的激情》刊登在《当代》杂志上。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是37岁那年吧，心情大变，逆思纷纷，对于壮观的事情也频频审视。还是那挂瀑布，我却想到了它的源头。它的源头我是去过的，在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各姿各雅山，开始只是几个泉眼涌出的浅浅的清流，虽小，却不可或缺。正是这几眼小泉，逗引得无数戋泉细流各展其能，才聚育成奔流到海的黄河。相忘于江湖当然好，只是不能忘了：江河湖海的魂灵正是相濡以沫时的涓滴爱顾呀。

大自然的壮观景象不仅是真是美，也是善，细想终会悟出：它们的摄人心魄，或者正在于对于微小事物的尊重、共存、容纳、吸收甚至爱戴。比如烧红半个天空的霞锦——再是宏大眩目，也不掩对于那弯静月的倾慕与共生时的相互映照。

人类制造的壮观，却走了一条与大自然正好相反的道路。

我也曾经迷信过人类制造的壮观，好在梦魇早早地醒来，让我看清了人类所制造壮观的魔鬼的面貌：呑噬一切独立的个体，泯灭一切自由的心性。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现在，很少有人会记起那个名莱妮·里芬斯塔尔的女人了，她执导的影片《意志的胜利》、《奥林匹亚》，就曾为希特勒创造出辉煌的壮观，钢铁洪流，整齐划一，唯希特勒马首是瞻。希特勒的壮观，也淹没了这个具有伟大才华的女子，即便1939年她目睹纳粹杀害波兰百姓从而与法西斯决裂，她的一生也仍然笼罩在这片污点的阴影里。她去大海潜水，她去非洲摄影，这个与阴影纠缠了半个世纪的女子，最应被世人记住的，是她反叛“壮观”后的觉醒：“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自己依附于任何一个人。我的决定必须是我自己的。”

如果逆行，这样觉醒的一棵一棵的野草聚集起来，犹如细流汇为江河，也会成为一种壮观、一种推动沉滞甚至倒退的历史向前的壮观，尽管这种壮观常常会有一种悲剧的结果。但是悲剧不也是一种催人看清人间的警钟吗？“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这是鲁迅先生说过的话。

说到壮观，不能不说李白，他是古代中国读书人中最敢与皇帝平起平坐者，苏轼也不行。他不仅创造出诗之壮观，还为我们写下了传世书法的“壮观”二字。李白“壮观”的石刻，天下有四，山西华严寺、江苏云龙山之外，其余两通皆在齐鲁的济宁——济宁太白楼与金乡县博物馆。徐州壮观碑，仍与济宁有关，乾隆年间徐州知府李根云请石匠临摹雕刻时撰有题跋，说“此太白书也， 旧在济宁”。这样看来，李白的“壮观”二字，当是写于山东的济宁。那时的诗人正好在济宁一带安家娶妻生子，并留下了包括《将进酒》在内与有济宁地区有关的五十多首诗篇。“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这是李白告别济宁南陵奔赴长安“游说万乘”时的心情；等到安史之乱，频历挫败又晚年多病的李白，更遭牢狱之灾。因入永王幕府而成为囚徒被流放夜郞，“我愁远谪夜郎去”，其心笼罩的该是怎样的一种苍凉？比他小11岁的杜甫，不知李白的生死，在大唐衰去之时写下这样的诗句：“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这首诗的后面还有一句注：近无李白消息。杜甫不知，写下“壮观”二字的李白，有诗有酒有月光，即便苍凉也是壮阔的苍凉。支持永王李璘平叛何罪之有？什么正统不正统，李白心上有着大大的不服，皇帝姓李，老子也姓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囚徒的李白、死之将至的李白，照样萌蘖着滔滔激情，并让浩荡的生命，融入在奔腾向前的长江之中。

老家金乡县的杨子茗、牛雪林、杨绍宇等数位文友在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当下，敢于站出来提倡纯文学，并将这个文学平台命名为“壮观风”，可谓一股清流从地下奔涌而出。“壮观风”之壮观，当然是受到金乡博物馆中那块壮观碑的启迪。李白曾经多次到过金乡，并为这里留下了珍贵的诗章。“我有结绿珍，久藏浊水泥”（《赠范金乡二首》），《壮观风》将会发现与拔擢埋没已久的文学珍宝；“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只是我们的《壮观风》不用再去罗罗那个长安与咸阳，只将眼睛盯住了脚下的大地就好。

2024年4月29日星期一于济宁方圆垦荒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