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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马晓雯 ‖ 雪地里的坟

来源:本站    作者:马晓雯    时间:2024-08-05      分享到:


爷爷回台湾的第7天我的奶奶没了。

那是在1988年的一个春日,准备下地干活的爹去奶奶住的前院拿铁锹,见奶奶坐在院子里背靠着大槐树,眯眼打盹,跟前的针线框里放着爷爷换下的衣服和她的那件“红袍”。“娘,再过三、五个月俺爹就回来了,恁又抱它出来干嘛?快收起来吧……”奶奶没应声,爹以为晒着太阳的奶奶睡着了,到跟前才觉情况不妙,抱起奶奶就拼了命地喊,“娘,娘,快来人啊!……”喊声凄厉,带着几分惊恐和哀伤。事后隔壁三奶奶说爹喊得瘆人,一时弄得四邻八舍的人都往这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时场面确实混乱,大人们抬的抬,架的架,着急忙慌地送奶奶去医院,我和小哥愣呆呆地在旁边哭,临走娘扔下话:“英子,把你奶的东西收好!看好弟弟妹妹。”空荡的大院子里就剩下了小哥、我和她,她就是娘喊的英子,长我一岁半的姐姐。院子里一片狼藉。

慌乱中被踩烂的针线框早已滚到了墙角,针头线脑撒落了一地,奶奶的那件红袍窝圈在旁边,上面踩着乱七八糟的脚印,龌龊中更显狰狞。院子里很静,静得都能听到我们仨咕咚、咕咚的心跳声。我死死地拽着小姐姐的衣服,这会儿她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甩鼻涕样地把我甩掉,还帮我抹了脸上的眼泪鼻涕,“俺哭是哭咱奶,我们谁都不离开谁,不怕是不?”她边哭边说,一边拾掇着地上的东西,将奶奶的红袍展放在院子的香台上,轻轻擦拭着上面的土,又学着奶奶、娘娘她们以往的样子,庄重又小心翼翼地将它叠好包裹起来,拉着我和小哥送回了奶奶的衣橱。

奶奶的“红袍”大红底色的缎面上绣着各色的牡丹朵,前襟上金丝银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蓝白相间的云朵镶边,起先我也喜欢,喜欢它软软滑滑的质地,和前襟上那只艳丽光鲜的凤凰 ,忍不住也会偷偷地去摸它一把……可是后来听姐、哥他们议论,说什么那是奶奶留给自己的寿衣。“寿衣”可是死人穿的东西,从记事起听的那些鬼怪故事似乎都与“死人”有关,麻煞得我汗毛直竖,从此我再也不愿看见它。

也是奶奶去世前两年的农历四月十六日,奶奶又拿它摆在中堂上,设香案全家人祭拜的时候,四岁的我拽着娘喊着:“娘~我怕那个死人的东西!走!走!”小小的我使劲地拽着娘要离开,话一出口所有人定格在了那里,眼睛齐刷刷地瞪向我,爹的“呵斥”、娘的巴掌也就接踵而来。一向不怒自威的大伯怒瞪向跪在院子里的哥姐们,“我没说!……”“我没说!”“不是我,……”“是她……”她、他、她们,这一刻哥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争相洗白、推脱着自己。“呜~呜”,突如其来的巴掌,我的脸火辣火辣地疼!怕和疼焦灼着,哆哆嗦嗦哭得我快要断气,可是我的哭声再响也盖不住哥姐们七嘴八舌的责怪。大伯的脸阴沉着,爹也是余怒未消,奶奶将我拉在身边,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声音顿时就静了下来。伴随着我的啜泣,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直至祭拜完毕。奶奶攥着我的手,软软暖暖地。等所有人散去,空旷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她,坐在门槛上奶奶将我抱进怀里,疼惜地为我擦眼泪、鼻涕,安慰着:“疼死俺六儿幺,俺六儿小,奶奶不怪……”

“红袍”是奶奶的嫁衣,并不是哥姐们说的什么寿衣之类,奶奶告诉我关于那件“红袍”的来历:它是太祖母请了好几个绣娘花了上月的时间才做成的。是货真价实的嫁衣中的精品,奶奶说那年的农历四月十六日她就是穿着那件红袍坐上了爷爷接她的花轿,俊俊俏俏地嫁了过来,爷爷喜欢地不得了……奶奶说等我长大出阁时她也给我做一件,“把俺六儿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花轿……”我羞羞地期待奶奶说的那一刻,不是想做谁的新娘,而是渴望自己也能有奶奶那么一件漂亮的红袍,一模一样最好。 

也许是年岁久远,储存不当又或是风化、虫蛀的缘故,奶奶的红袍上竟有了些抽丝拉网的小窟窿,但在我们老李家一直宝贝一样地供着,而且还成了惯例:每年农历四月十六这一天,奶奶总会拿出来摆在中堂“家”字的旁边,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摆上香案祭拜,那仪式在我们家比过年还要隆重。每每这天,因为房间小,堂屋里只跪大伯、大娘、爹、娘和最小的我,我那11个哥、姐们都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大人们一脸的严肃,只有奶奶站在香案边,上香时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平日里我们堂兄弟姐妹12个只要聚在一起总会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如同贪食炸窝的小燕子,但这一刻谁都不敢弄出一点儿动静,不然就会收到许多的“白眼”,要说“动静”也就奶奶的念叨声,还有香案上偶尔爆出的“香”花声吧…

农历四月十六日这天是爷爷奶奶的“结婚日”。听娘说奶奶之所以把这天当着全家人的节日来过,并举行隆重的仪式,奶奶有她的道理。爷爷、奶奶两家从老太爷那辈就是故交,爷爷、奶奶也算得青梅竹马,爷爷当年在兖州府师范学堂里是出了名的高材生,青年才俊;奶奶也上过学堂,听说还写得一手隽秀俊美的字,是太爷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念搁浅了她的求学梦,私塾里念完四书五经就再没上,实在可惜了。长大后在两家老人的撮合下,俊美贤淑的奶奶与才貌双全的爷爷喜结了良缘。那年奶奶18岁,爷爷19岁。

奶奶说爷爷离开的那年他们结婚有两年多的光景,那时候到处战火纷飞,有着一肚子学问的爷爷觉得国家危难之际,他应该弃笔从戎,参加了解放军,也就是1948年那年夏天,参了军的他匆匆回来,平日里挺健谈的爷爷这回回来话语很少,书房里他捲着奶奶的手什么也不说,奶奶看他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就这样两个人过了许久…临了爷爷提笔,写了两个字,匆匆折好,一个放在桌上,一个放进了自己贴身口袋,留下一句“等我回来!”夺门而去…这一别与家人就再没了联系,那时候我的大伯1岁半,走后的第二年的春天我爹出生了,奶奶说爷爷压根不知道他还有我爹这么一个儿子。

到处兵荒马乱,横尸遍野,爷爷是家中独子,这让太爷爷和太奶奶很是牵挂,每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奶奶床前尽心伺候,随后的几年先后送走了他们。全国解放了,爷爷还没有回来,奶奶坚信:爷爷让她等,只要没死,他就一定会回来,倔强的她等着。就这样熬着、盼着,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我爹和大伯兄弟俩拉扯长大,吃的苦、受的委屈,奶奶说三天三夜也诉不尽,道不完。

奶奶没的那年六十岁正,平素里一向硬朗,爹说当时奶奶的样子很安详,眼眯着嘴微张,就像平时看我们小辈闹腾时她笑的样子,打死他也不信奶奶就这样没了。那年我6岁,是12个堂兄妹中最小的一个,和我挨肩大的是大伯家我的六哥,只长我2个月大。我这小哥鼻涕拉涎的,整天踢踏个大半号的鞋子,无精打采,没睡醒的样子,力气还没我大,每每与村东头二蛋他们打架,都是我“调兵遣将”,喊哥、姐他们来帮他,就那样还整天以“哥”自居。用爹的话说在我们老李家就得“长幼有序”,大一天也是哥!不爽我也得叫他“哥”!

提到我们堂兄妹12个,世上再没有像我们老李家这么巧的事儿:我爹和大伯兄弟两个,爹小大伯两岁半,他们两个二十好几才成上家,又跟急雨点似的先后生了我们,巧的是大伯家一连生了我的6个堂哥,清一色全是男孩;爹生了我们姊妹6个,又都是女孩,这景在当时都成了街坊邻里茶余饭后的话题,说我们老李家的两个儿子能耐,媳妇娶得晚,可人家会生,清一色不带重样的,不偏不倚各家6个。

奶奶的丧事是在半个月后爷爷再次从台湾回来后举行的。县侨办帮忙给找来了带冰柜的玻璃棺材,据说那里面有很多冰,奶奶在里面一直到爷爷回来原模原样的,一点都没变。跟着爷爷回来参加葬礼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个子不高,比我爹年轻十来岁,剑眉方口,脸颊白皙,长得有点像《英雄儿女》里的“王成”,就是那一圈黑黑的络腮胡到给添了些猛张飞的威猛;女的十八九岁,长相和爷爷别无二致。爷爷介绍男的是我的叔叔,女的是我的小姑。

小姑漂亮,瘦长的瓜子脸,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漏着一对白白的小虎牙,不言含笑的样子,自有几分俏皮和妩媚。说她与爷爷别无二致,就是都长着一张瘦长的瓜子脸和一对大大的又被密密长长的睫毛遮掩的眼睛。我惊叹造物主的神奇,姑姑、我和爷爷我们仨的眼睛如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难怪奶奶老说我像爷爷,现在看来真的不假,是血脉延续了我们共同的基因。

奶奶入殓的时候穿的、铺的都是爷爷带回来的东西,听说为了奶奶身上那件旗袍爷爷特意跑去上海专门订制,原来的那件“红袍”没有入殓,到让我很好奇。那天墓葬回来后小哥又悄悄告诉我,说奶奶的墓穴一共有三个坑,一个放了奶奶,另外两个说是爷爷给自己和那边的奶奶留的。小哥说得神秘,我将信将疑,转向二哥求证却被二哥给怼了回来,“咋那么多事儿,一个女孩子家家的问它干嘛,该干嘛干嘛去!”我很委屈。在我们农村,人入葬时跟前参加的都是自家的儿孙,女孩子家没有资格跟去林地,妻子、女儿也不行。可我的小姑偏偏例外,那天她揣了哀杖,跟在我大伯、爹、叔叔,也就是她的三个哥哥后面都去了林地。这让我一度觉得不公平,奶奶最疼的人是我,我为什么就不能去?

给奶奶办完丧事后叔叔和姑姑便回台弯去了。叔叔有自己的工作,姑姑还在上学,爷爷留了下来。爹和大伯都想让爷爷住到各自的家里,他们说爷爷年龄大了需要照顾,一个人住不安全。我倒觉得没那么简单,他们朝思夜想的爹失而复得,久违的父爱,谁不想和他多待一会?也会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的吧?!爷爷说来日方长,他现在身体硬朗,不想打扰和麻烦我们,只想住回那个老房子,也就是奶奶先前住过的那个院子。大伯和爹也只好应了他。

东窗的屋檐下奶奶种的葫芦拖秧子了,爷爷找来木棍搭起了葫芦棚,小院收拾得一尘不染,和奶奶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给老槐树也修剪了枝杈,追了底肥,南墙根儿的那棵枣树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尽管它每年都结那么多好吃的枣子。爷爷说这槐树是奶奶来我们家那年他俩一起种下的,当时还没锨把子粗,没想到现在都比他小六儿——我的腰粗了。我不喜欢爷爷拿它跟我比,一脸的不高兴,爷爷看到,摸着我的脑袋问为什么,奶奶那天就是靠在这棵老槐树上走的,我自然记恨它。“可奶奶喜欢它啊”爷爷说,这槐树呀又叫国槐和家槐,也有叫相思树的,每当春天来临,它就绽开串串白花,香气飘满整个院子;清风吹来,落花如雪,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奶奶常捡拾起来捧在手心里深嗅,一脸的满足。吃起来也甜甜糯糯、香香的,好吃得不得了,奶奶和他都喜欢;饥荒年,它的叶子也能吃。这点我信,听爹说挨饿那年就是老槐树救了他们的命,那时奶奶用槐树的叶子掺了缸底仅有的那点面糊,烧成菜汤帮他们续延了时日,才挺过来没被饿死,只是可怜了老槐树,树叶和树皮都被撸得溜光。爷爷说等来年花开,他就用槐花给我们做好多好吃的东西,什么槐花饼、槐花烙、槐花酥、槐花馅儿水饺…听得小哥肚子咕咕叫,是爷爷的话勾起他肚里的馋虫了,看,口水都流出来了耶!嘿,我也是。

没几天工夫葫芦棚架上爬满了葫芦秧子,上面开了好多的花儿,像张着的小喇叭,淡黄色泛着丝丝的甜味,引来了不少的蜜蜂在上面飞舞。那时我和小哥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爷爷的小院子还有这葫芦架下便成了我们的乐园。爷爷在葫芦架下铺了凉席,我和小哥躺在上面,爷爷坐在我们身边,打着扇子给我们讲故事。身旁的小桌上常放着一壶茶,或一小壶酒和两三碟小菜,爷爷小口抿着、品着,时而也会夹菜放进我和小哥的嘴里……好玩的是从棚架的空档里坠吊着的那些小葫芦,风吹来在上面悠来荡去,像活了爷爷给我们讲的葫芦娃兄弟;爷爷也像那须眉发白的葫芦爷爷,深邃的大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掩得朦朦胧胧,里面藏着好多的智慧和善良……晚上更妙,躺在席上透过葫芦棚的缝隙看天上的星星,爷爷说每个星星都有它的位置和用处,就像那个北斗七星,它那个弯弯的勺把指的方向可以用来判断季节:勺把指东的时候是春天;勺把指南的时候它就是夏天;勺把指西的时候就是秋天;勺把指北,天下皆冬了。反过来,知道季节的你夜间通过观察北斗七星的位置和形状,来确定南北,爷爷说他就是“北斗七星”给引的路才找回家来的呵。叮嘱我们再三:宝贝,可得记住喽“夜望北斗知北南”,迷路了也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奶奶走后,我们老李家的“惯例”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日程没变,还是农历四月十六日这天举行。再见奶奶的“红袍”也是这一天,它还摆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只是“惯例”里的奶奶变成了爷爷,中堂上的“家”字旁也多了一个“合”字。据说这就是爷爷与奶奶临别前所写的那两个字,爷爷从台弯回来便把皱皱巴巴的“合”字交给了大伯,相隔了40多年的两个字终是并排挂在了我们家的中堂上了。不管是“家”“合”,还是“合”“家”白底黑字,遒劲有力,都彰显了当年爷爷的笔底功力。遗憾的是“家”字的白色纸地泛了黄,是岁月该留的痕迹吧,几十年来一直在墙上就那样挂着,等着;“合”字也是,折痕里浅淡了墨的颜色,新的装裱也难掩它那皓首苍颜,装裱师的妙手终未能让它“回春”。

五月刚过,爷爷又要回台湾了,我和小哥情绪低落得要死,从早到晚紧跟着爷爷,或牵手或拽衣襟,可还是没有留住,那天爹和大伯送他去了济南的机场,说是从那儿起飞转香港再转台湾,得两三天功夫才能回到台湾的家。爷爷的走哭得我茶饭不思,一连几天都像打焉了的茄子,娘说小姑也想爷爷,她一个没娘的孩子在那边也就只有爷爷和叔叔两个亲人疼她,我们不能太自私,再说爷爷的签证也到期了,不回去人家那边也不允许。娘说只要六儿我听话,爷爷每年都会回来。娘的话多少安慰了我,从那天起我就掰着指头数着算着。小哥也是,他说他梦到爷爷了,一起和我们玩耍,给我们讲故事,逗得我咯、咯笑,把他乱醒了,气恼得他都想找来打我;有一天他又哭哭啼啼来,说爷爷死了,吓得我脸煞白,扑通、扑通心跳得也慌,抓起他的手问真的假的?他说妖怪抓走了爷爷,自己哭醒就来了。谢天谢地!亏得是梦,虚惊一场。

娘没有骗我,第二年的春天爷爷真又回来了,赶在奶奶的忌日之前,随后的几年都是如此。只是爷爷待的时间不长,有时半个来月,最长的时候也没有超过三个月。翩翩来,匆匆去,就像我家屋檐下筑了窝儿的燕子,准时无它。我们欢喜有爷爷相伴的日子,幸福着爷爷在的每一时刻,可也悲伤着爷爷再次离开的时日,真是悲喜交加,潮起潮落,心情就像大海一样。

相处的日子爷爷给我们讲台湾那边的事儿,说那里是个美丽的地方,风景如画,祖国的“宝岛”当之无愧。那里有很多好吃的水果,像莲雾 、百香果 、红皮香蕉什么的。最好吃的当属“番石榴” ,我们这边没有,看起来有点像新疆小脆梨,小小的个头,营养极其丰富,吃起来果皮薄、清脆香甜,肉质细嫩、口感接近于梨和青枣之间。爷爷说等再回来一定带些给我们尝尝。还有“孔庙”,在台湾那边共有13座,最大的要算台北的孔庙,就像我们曲阜的孔庙那样,台北孔庙每年都会举办祭孔大典,缅怀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纪念这位先贤对我们中华文化的深远影响。最美的地方要数“日月潭”,那里周围被千峰万岭的森林植被重重围拥着,湖水碧蓝如玉,湖中有个名叫拉鲁岛的圆形小岛,把大湖分为了两半,一半圆如太阳,叫日潭;一半弯如新月,叫月潭。妙的是那里还有个玄奘寺,里面安放着玄奘大师的灵骨,玄奘大师知道不?就是那个孙悟空的师父,会念紧箍咒的那个唐僧。登上玄奘寺寺基就能看到山清水秀的日月潭……爷爷说等我们长大一定带我们去看。小叔也厉害,爷爷说他是个工程师,在一个工厂上班,技术很棒,还拿了好多的奖,现在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了;婶子是医院的护士,他们家还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弟弟和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爷爷说妹妹和我一样漂亮,弟弟比我小哥调皮多了;姑姑台北大学毕业考研去了香港,现在又在读博,谈了男朋友,是个英国人。谈个男朋友也就罢了,还是个“老外”,这让爷爷很不乐意,可他拗不过姑姑,而且人家两个人还情比金坚。爷爷说小姑也可怜,那边的奶奶就是生她时难产走的,从小没娘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而今自己选了夫婿,任她去吧。等她结了婚,就有人疼了,自己也就放心了,可以回来了……

读博的小姑要结婚了,喜讯传来我们全家高兴得不得了,都想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去是我想小姑和爷爷了,小哥说他去就是想看看那边就到底什么样子?随便再摘个番石榴、芒果啥的……至于哥、姐他们各有各的心事吧,我们翘首盼着。可是考虑到来回的费用和签证那些麻烦的手续,去的人不会太多。大娘说“长兄如父”,大伯没有不去的道理,去一个也是他;娘说“兄弟如手足”,缺了哪个都不好的。最后两家拍板:大伯和爹去,如果可能还可再带我们12个兄妹中的一个,算我们小辈的代表。当时我和小哥都认为非己莫属,可是我们都错了,爷爷那边的赴台探亲申请没有审批下来,我们这边谁也去不成了,全家人十分沮丧。

姑姑结婚,我们心意是要表达的。那天大伯、爹还有几个哥、姐他们一起去了乡里,为姑姑寄去了礼品和礼金,在邮局给爷爷打了长途电话。回来姐姐说长途电话老贵啦,他们和爷爷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小半个猪钱就没了。每年过年家里买的肉连半个猪的半半个大小都没有,娘都会唏嘘不已,说我和小姐姐、四姐姐买花衣服的钱都给吃没了,这“小半个猪”得是好大一笔钱吧?这也没啥,他们到底是和爷爷通上电话了,换作我,若能听到爷爷的声音就是过年不穿花衣服我也愿意。

这几年家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时大哥28岁、二哥26岁,这个年龄在我们农村找对象属于“老大难”了,爷爷帮大伯家翻、盖了新房,先后给大哥、二哥娶了媳妇,也算给我们老李家摘了愁帽 。三姐跟着大姐在县城开了间服装店,生意还算可以,从租店铺、找货源、到上货、销售,都是爷爷一路帮衬着。二姐、三哥厉害,都是学霸,也先后考进西安大学、济南科技大学,爷爷很高兴,他说只要我们愿意上,好好学,将来都能成为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才,不管是谁他都愿意供到底,不用考虑用钱的问题;我和小哥也上了学,爷爷说看我的机灵劲儿不输小姑,将来考清华、北大不在话下,再不济也能像小姑那样弄个台北大学来上上,嘿!爷爷的话我信,我就要像小姑那样考研、读博,或者还能出国深造,至于将来找的男朋友嘛,绝不会是“老外”!因为我和爷爷骨子里一样。小哥对此嗤之以鼻,说我怎么知道十年以后的自己?

也是这年,我上初三,爷爷说他要落叶归根了,等过完这个年他将“携”那边的奶奶一起回来 ,我们盼着。这年的冬天很冷,冬至刚过就下起了大雪,早晨开门看院子里的香台上雪垒了一尺多厚 ,家里装了电话,随手抓起就想给爷爷在电话里分享,叮~叮,一阵忙音 ,再打还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寒气逼人,我赶紧把门关好还未转身 电话铃急促响起,我一把抓起,那边就传来了叔叔家小妹的哭声:大伯快来,爷爷进医院了……

这次的赴台申请审批下来得很快 ,考虑到大伯和爹都没出过远门,让上大三的三哥请假陪同,第三天他们便踏上了去台湾的航程。这一天家里人都在电话机前守着,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接到婶婶从那边打过来的电话,说爷爷脑出血,现在在台北医院重症监护室里面,生死未卜。大伯他们估计明天上午能到。医生都在尽力抢救,请我们大家放心。

心怎能放得下?我走、坐不安,书读不进去,课也无心上,干脆请了假,守在电话机旁,再一次是小姑打来,告诉我说爷爷没事,等再过几天她就和我爹他们一起送爷爷回来。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我拿起书包又去上学了。

半个月后爹他们回来,我和大哥几个去接机,第一个出来的是大伯,怀里捧了个黑色的匣子,爹在旁边帮扶着;三哥扶着姑姑紧随其后,都是黑色的袖章,一脸的严肃。我顿时明白了一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喊着爷爷扑向他们,引得候机大厅里好多人向我们这边看过来……

找人选好了日子,几天过后我们给爷爷升幡送葬,到底也没等来叔叔,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入土的时候我也去了林地,是爹安排我去照顾姑姑。奶奶的坟茔被打开了,奶奶在最右边,棺椁露出少许,上面粘了点点未干的沙土,奶奶在这里九年了,朱红的棺椁没有掉漆,到显得更新鲜了许多,我用手轻拂着粘在奶奶棺椁上那些未干的沙土,没有出声,泪却花花的流。小哥将我一把拉开,努嘴让我看向大人们:他们将爷爷的棺椁放进了紧挨奶奶中间的那个大点的穴里,在爷爷的骨灰盒下面又放了爷爷的西服和奶奶的那件红袍,弄得整个棺椁满满当当;左边那个穴坑棺椁里,姑姑放了一件半新的旗袍,嗯,就只有那件半新的旗袍。盖棺后,我和小姑跟在大伯、爹的后面,从不远处兜来些沙土,学着他们围着爷爷、奶奶的坟转着,将兜来的沙土抖落进坑穴里爷爷、奶奶的棺椁上,众人也如是。就这样兜土绕坟三圈后,帮忙的人递过来掀头,大家一起填土堆坟。天人相隔,爷爷、奶奶与我们近在咫尺,却又遥之千里,永不能再见我们的亲人了!小姑和我都没有忍住哭声,掩土而泣,泪水如泄洪般一涌而出,也是悲痛过度,小姑晕了过去,最后是大哥将她背了回来。

当夜又一场大雪不期而至,早晨7:50我们踏雪去给爷爷培土圆坟,这回是全家出动,不分男女,连大哥家5岁的侄儿小恒一也来了。路上很滑,很冷,屋檐、树梢上都挂满了冰溜子,田野里白茫茫的一片。我们老李家的林(墓)地就在村东4里地外,走近林(墓)地远远就看见了爷爷的坟头,插在坟头上的丧幡被积雪覆盖着,蓬蓬松松,更增添了坟的高度。也可能是新坟的缘故,培上去的新土还没被折落压实,加上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爷爷的坟比周围那些坟头高圆了许多。小哥说那里面埋了我们的爷爷和两个奶奶,自然要比他们那些只埋一个、两个人的要大很多了。“小叔你错了!”走在我们身后的小恒一刚才还在玩雪,这会儿追上来插话,“那里面就只埋了我的太爷爷和太奶奶两个,不信你去问……”慌得后边的大嫂赶忙追过来,一手拉住小恒一,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小哥和我互看着,面面相觑,而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不远处雪地里那个又圆又高的坟……

附:

作者简介:马晓雯,山东济宁泗水人,济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医院报社通讯员,乡村儒学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