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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臧建立 ‖ 新嘉驿:1619年的那一夜

来源:本站    作者:臧建立    时间:2024-08-30      分享到:


那一夜,是谁伤害了你;那一夜,你满脸泪水;那一夜, 你没吃没喝也没睡;那一夜,心儿哭醉;那一夜,不堪回味……那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注定会成为不平凡的一夜。1619年的那一夜,因为这位无名的会稽女子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古代在交通要冲之地设置的驿站,负有传递公文、转运官物、接待来往官员等职能。为了传递紧急公文,往往需要健卒快马日夜兼程,像接力赛一样轮番飞驰。官员的升迁、调动、赴任、致仕,动辄需要数月行程,驿站就是官方设立的接待站。

济宁市兖州区西北部的新驿镇新驿村,位于兖州至汶上、东平的交通线上,位置重要,人口繁盛,商业发达。在明代之前,驿站设在距此不远的高吴桥或店子街,明初时迁移至此地,取名新嘉驿,村庄也依托驿站发展起来。明清两代,新嘉驿和位于兖州西关外的昌平驿是滋阳境内的两大驿站,昌平驿属兖州府,新嘉驿属滋阳县。《滋阳县志》记载新嘉驿当时的规模相当可观,“由昌平驿西北四十五里,为新嘉驿,旧名宾阳城。高台、鼓楼、大门、二门、东西角门、大厅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后凿小池,架桥构亭,花竹蔚然,行馆最为华整”。还记录了这里有24名马夫、60匹马,以及每年的经费情况。清朝末年铁路、电报等现代交通工具出现之后,新嘉驿就衰落和废止了,新驿村却以农耕文明的方式得以发展和延续。

最使新嘉驿声名远扬的,是明末一位不知姓名的会稽女子在这里的题壁诗。她凄婉的诗句和悲惨的遭遇,曾打动过无数文人墨客,引起人们深深的叹息,成为兖州一件著名的逸闻轶事。驿站已了无痕迹,题壁连同后来的石刻也荡然无存,唯有“诗”和会稽女子谜一样的命运依然徘徊在历史的街头,时不时垂落的泪珠闪着幽光。冷暖与寒热已不重要,气候也不再表达,曾经的痛苦连同结痂的肉体也不再诉说。唯有暗夜的文思仍如泉水涌动,唯有激昂的悲情像一道微弱的闪电照亮史册。

潇潇的秋风呼啸而去,嘶嘶马鸣也绝尘而去,唯有喷涌的愤怒无法遏止。墙壁坍塌了,尘土流浪了,谁的眼泪在飞?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清兵攻破南京,宰相马士英逃往浙江。山阴王思任写信责骂他说:“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先逃……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附集•女吊》中引用这句话写道:“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会稽的报仇雪耻之传统一脉相承,卧薪尝胆的勾践是官方的代表,会稽女子则是民间的翘楚。

会稽女子“幼攻书史”,年方及笄。却嫁错了郎,不幸成为“笼中人”,而且是小妾。不堪忍受“河东狮吼”与“鞭箠乱下”之辱,下定决心“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莽,湮灭无闻”。诗歌和情感的力量,促使她“以泪和墨,题三诗于壁上”。“庶知音读之,悲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

在屋外旋转而且升腾的落叶,我无法靠近。唧唧吱吱的虫鸣离我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驿马的响鼻在石槽间掠过,草肚将军的鼾声滚来又滚过。那自由气息的颤栗中,我一人成佛。漆黑的夜啊!我看不到那漫天的繁星,痛苦和绝望爬满房间和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瓦楞上的衰草,为谁发出丝丝哀鸣?如豆的孤灯,瓦解了谁的心灵?今日落花成冢,谁能解我情衷?从南方到北方,从温润走向寂凉,我服从命运的驱使。无助的我,无我的我,是谁完完全全绑架了我的心灵?是谁彻彻底底捆帮了我的肉身?

新嘉驿,只是我离井背乡的一个驿站。无数个黑夜,让我思绪乱飞。泪水是一条河,悲伤逆流而上。不谈亲情,不谈友情,不谈爱情,什么都不谈,与尘世的妥协让我万念俱灰,而又不甘撤退。也许解脱是最好的出路,而抗争又何尝不是徒劳无助。

我想活着,我想看到屈辱者的胜利。漫漫长夜啊!我心在痛。那一夜,我在圣人之地,我却感受不到孔老夫子所说的“仁者爱人”,感受不到孟老夫子所讲的“民为贵,君为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呓语?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谎话?我看到的是权力和暴虐,我感受到的只有鞭笞和奴役。文明薪火相传的齐鲁大地,竟然容不下一介弱女子的隐隐哭泣!崇贤尚文的孔孟之道,竟然无法照亮一位底层女性渴望自由的疲乏叹息!哪里寻找诗情画意的林下风致?我老家的钗头凤旧了,那双红酥手在空中只留下一个苍凉的手势。遍身的青紫鲜活着喊疼,青春和芳心已经迟暮。压迫、奴役和凌辱,只是一道道鞭影闪过,我听从命运的驱使。奴婢,小妾,像稗草一样活着,活在没有自我的自我里。人格和尊严,只是天空的一丝蔚蓝,被暗夜遮蔽且碾压。

我定会看到屈辱者的胜利,哪怕是在梦里,哪怕是在来世。草肚将军睡着,猪一样的睡着,把肉身摊在夜里,摊成一具行尸走肉。妻妾们堆在人性的案板,罂粟的气息淹没了红烛。恪尽职守的衙役在门外守着,狗一样的忠诚,狼一样的凶残,职业已把他们修炼成墙壁般的坚硬。

枷锁在别人身上,但同时也在自己心里。马夫们的呼噜声小心翼翼,他们把马和自己藏在黑夜里。秋风砧骨的夜晚,她一定记起会稽的沈园,记起了沈园的那面园壁和壁上陆游为唐婉题下的卓绝千古的《钗头凤》。她在疼痛中渐渐入眠,在梦里她看到了惊鸿照影,听到了杜鹃啼鸣。她追着心仪的郎君,追着追着,郎君不见了,正要呼喊,却发现自己面临着万丈深渊。疼痛再一次唤醒他,夜深了,人静了。她擎过了灯台,点上了蜡烛,穿上衣服。走出屋外,屋外一片黑暗,红烛泊在暗夜里。

走着,走着,这驿站后院的驿壁赫然立在面前。高大威猛,铁面无私,展示着神圣不可侵犯。她上下打量着这无字的墙壁,仿佛看到传承了千年的吃人筵席,悲愤让她抬起头来。她伸出手,抚摸着光滑而又闪着蛊惑之眼的墙壁,仿佛不经意之间触痛了枷锁一个民族的典籍。对夫权专制的痛恨让她颤栗,她的手在抖也在攥紧。

她用手抿了抿额前缭乱的青丝,左手持烛,右手握笔,双眼看穿无法穿越的专制。一点一点打开情感的闸门,一丝一丝展示悲戚而又无奈的叹息。把短暂的生命交付给历史的长风,把悠远的情思托付无尽的岁月。把那一夜凝聚成核,把那一夜淬炼成歌。残夜不残,墨汁不墨。行将无我,草创有阙。那一夜,一位弱女子走成万家灯火。我看到大海的波涛汹涌,我看到河水的汪洋肆虐。杏花、春雨、江南,远了;古道、西风、瘦马,近了。一挥而就,万劫不复,我终于成为故事中的我。我终于成为你星空璀璨的一朵烟火。

只是一次闪烁,

闪过紧张的、饱受时间摧残的脸上。

——艾略特题壁诗及诗前的小序:题新嘉驿壁余生长会稽,幼攻书史;年方及笄,适于燕客。嗟林下之风致,事负腹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今早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鞭箠乱下,辱等奴婢。余气溢填胸,几不能起。嗟乎!余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恐委身草莽,湮没无闻;是以忍死须臾,候同类睡熟,窃至后庭,以泪和墨,题三诗于壁上,并叙出外,庶知音读之,悲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

(一)

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孤灯伴此身。

恰似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四时春。


(二)

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恨悠悠。

老天生妾非无意,留与后人作话头。


(三)

万种忧愁诉与谁,对人强笑背人悲。

此时莫把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

序和诗,镌刻着会稽女子内心深刻的痛苦,那种伤心欲绝、有恨无人省的悲戚、无助和绝望就在眼前,让人心颤抖,使人性颤栗。会稽即今浙江绍兴,是经济文化相当发达的地区。她出生在一个有一定文化传统的小康之家,自幼读书习诗,受过一些教育。少年时代的她,和一切春闺妙龄女郎一样,对未来和婚姻充满美好的憧憬,“嗟林下之风致”。

然而现实却是那么残酷,“事负腹之将军”实属无奈之举。她嫁给的既不是风度翩翩的才子学士,也不是英武倜傥的白马王子;既不是威武勇猛的战将,也不是温文尔雅的儒帅。而是一个年龄比她大许多,又没有什么文化情趣和共同语言的北方大肚子武官,而且还是作妾!

更可怕的是,那武官的正妻十分悍妒,典型的河东狮子,飞扬跋扈、蛮不讲理。对脆弱而又敏感的她视同奴婢,动不动就恶言相加,横加辱骂,拳打脚踢,损皮伤肉。在这种境遇里,一切少女时代的美好憧憬都被打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只能是幻想;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只能是是梦呓;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只能是讽刺。最起码的安全和尊重都没有,她只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生活着。她远离故乡,举目无亲,身边只有凌辱、欺侮和责骂,没有同情和关怀,没有友好和知音。泪雨问天天不语,泪眼问地地不言。她孤独无助,没有倾诉的地方,也无人倾诉,只有把痛苦深藏心底,只有自己咀嚼那无边的黑夜。为了活着流下屈辱的泪水,为了避免更严重的迫害,她还要强颜欢笑。这样的生活没有尽头,她看不到任何改变现状的希望。

远方,无尽的远方,她没有玫瑰色的梦,她只有黑夜,只有不寒而栗。这一家人是为什么来到新嘉驿?也许是那武官丈夫退休后回河北老家,也许是草肚将军拖家带口去戍边,也许是无需追问。在那个早晨,她是因为什么事情惹怒了正妻,才遭到了鞭箠乱下的毒打和辱骂。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件事是正妻的错。会稽女子也错了,错在不该同不认错不讲理的正妻“往诉”,即便是“薄言”。一只羊要与狮子讲道理,狮子可不是吃素的。一只羊要与恶狼论短长,恶狼可是吃你不商量。

1619年的那一夜,有一位柔弱的女子,长久地踯躅徜徉在新嘉驿后院僻静的角落,受着生与死的煎熬。欲将心事付瑶琴,可没有瑶琴。欲问明月几时有,可周围黑漆漆的只有夜。欲投水,可找不到河。欲自挂东南枝,可是没有绳索。暗夜淹没我,温暖些许的烛光弱不禁风、照不到岸。只有沉默,无法逃脱。我,我,只有我……只有这高高的墙壁,这苑囿身心和性灵的高墙,我无法穿越、无法飞跃。这高高的墙壁,遮挡了我的眼线和视野,遮蔽了我的心事阙阙。我想死,死了一了百了,这个世界我不想再来。

可是我还想活,我不甘心命运的驱使,我想以一己之力搏一搏这暗黑的夜。即使徒劳,即使伤痕累累,我也想化蝶归尘,我听到遥远的渺茫的歌吟。面壁,面壁,面壁抒怀觅知音。无法推倒你,也要泼墨溅你一身怒号。抖掉满身的疼痛,灵动在一呼一吸之间,她的思绪在飞。一颗又一颗的泪流出眶外,一颗又一颗泪病成珠。终于,“积习”让她抬起头来。她拿起了笔,把一腔幽恨化作文字,倾泻在了斑驳的墙壁上面。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诗了,即使不能按照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夫君啊!我是最温柔最懂事最讲理的女人。你要是能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

但是,在你的面前,我的所有只是一种惨败,让我一生刻骨铭心的无助和无奈。她知道丈夫只是一介武夫,不懂风花雪月,不解情衷,不会关心呵护她,更不会理解自己的痛苦。面对河东狮子,丈夫只有服从和无视,他不会制止正妻的无礼和妄为,不会制止正妻的飞扬跋扈,他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只会吃饱喝足发泄完捧着肚子睡大觉。于是幻想着在茫茫的人海中,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两个知音,能有机会为自己洒一掬同情之泪。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或许以后,也许将来?“终日如同虎豹游”,一位柔弱的女子整天经历着地狱般的生活,她内心的忧愁又该向谁倾诉,谁又能理解她呢?“一句诗成千泪垂”,笔画之间翻动着内心的苦水。字字看来皆是泪,墨痕处处都飞血。

一个旧时代女性的必然命运!她写下这几首诗,不仅是对于内心愁闷的宣泄,还是对后来人能理解自己的希望和慰藉。也许在写完之后她选择了死亡,用这种极端方式结束自己悲惨的命运。青春啊!原来这么艰难、贫乏、寂寞而又充满不安宁的颠簸。北方的金草地,绿色铺向天际。即使我去了,也绝得不到自由的呼吸。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伟岸、苍茫和萧瑟、蛮荒融为一体。即使我去了,我也只能得到残昏的那泪水一滴。来非来,去非去,今日春梦非春时,寂寞开无主。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诗如故。

在漫长毫无人性的专制社会里,题壁诗曾是精神备受压抑扭曲的文人士子和身心备受折磨摧残的底层女性,抒发胸臆的一个窗口。泪语问天天不语,叩问大地地不闻。只有站立的墙壁虽是阻隔,却可以平等地倾诉倾听。寺壁,石壁,殿壁,楼壁,驿壁,邮亭壁……题壁诗,犹如一扇扇肺叶,让他们获得不带镣铐的呐喊,获得短暂的自由呼吸。《钗头凤》是一曲悱恻的爱情挽歌,《题浔阳楼》是一阕慷慨的英雄悲歌,新嘉驿的题壁诗是对专制的口诛笔伐和对自由人性的决绝呐喊……为了获得而放弃,为了生,不只流下屈辱的泪水。

因为懂得,所以恨。因为恨,所以决绝。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彻底底地死……漫漫封建历史,埋没和淹没了多少粉面红颜。悠悠专制岁月,扼杀和抹杀了多少哀女怨妇。有多少花自飘零水自流,有多少妩媚寂寞开无主,有多少风流被雨打风吹去……这位可怜的会稽女子后来怎样了?没有人知道故事的结局。虽然结局不外两种,一死了之或者苟延残喘地活下去。题壁诗中的“予死不朽”表明,她此时也许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但没有确切的记载流传下来。其实这也并不重要,会稽女子和那个时代无数薄命女子一样,是不会得到一个美满的结局的。

红颜薄命曾是数千年封建时代里永恒的话题。在一个以男权为绝对中心的社会里,一介弱女子根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她只能遵照冥冥中天命的安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死而后已。清康熙时代的贺双卿嫁给周家,婆婆凶狠,丈夫横暴,她每天舂米做饭,做极繁重的家务,有病也不得休息,还经常挨打受骂。

文学天赋极高的贺双卿,只有依托诗词以细腻的笔触含蓄而曲折地表现出对自己不幸婚姻的深沉怨恨。会稽女子早于贺双卿约一百年,对于她的其它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她与贺双卿的遭遇有相似之处,她们都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1659年(一说是1657年),山东提学施闰章慕诗而来会稽女子题诗的驿后土壁考察,文字均已“蒸发”了。幸有一名叫秦登科的七十岁的老驿卒,还记得当年题诗时的情况。秦登科能诵其诗,施闰章作文和诗“可怜一夕销魂尽,博得千年客泪垂”。施闰章将会稽女子题诗和序,连同自己和他人的唱和诗雕刻成碑,建亭保护。凄婉的动人故事,因诗而流传,将这位无名无姓的弱女子,推上了中国文化史上的案头。康熙版《滋阳县志》所录施闰章和诗如下:

(一)

美人零落泣风尘,不惜明珠掌上身。

泪入邮亭三尺土,莫教芳草更生春。


(二)

环佩魂归何处游,若耶溪畔路悠悠。

生前不作鸳鸯梦,定化孤鸿叫陇头。


(三)

借问萧郎是阿谁,笑啼不解坐生悲。

可怜一夕销魂尽,博得千年客泪垂。


施闰章字尚白,号愚山,安徽宣城人,为清初诗坛大家,与宋琬齐名,有“南施北宋”之称;又和朱彝尊、王士祯、查慎行、赵执信并称为“清初六大家”。施闰章生于明代,在清顺治六年中了进士,补刑部主事,擢山东提学使。施闰章到兖州来,县志中录有他的《行经兖州怀东鲁诸生》诗。他的《蠖斋诗话》卷有《新嘉驿女子诗》一条:驿在滋阳县北四十里。池台古柏,剧有幽致。驿后土壁,故会稽女子题诗处。诗传于世,而驿壁字无存者。余至询之,有老驿卒秦登科,年七十矣,能诵其诗。

言:某将军挈过此,不知其姓名,仆妾甚盛。既早发,失一烛檠,寻觅得之壁间石碣上,始见是诗,盖女子秉烛夜题者也。世传死驿中,当时实未死,或永夜沉吟,含泣达旦耳,然岂能久人间哉?事在万历四十七年。又四十年,予为刻之于石,且次其诗曰……会稽女子题壁诗的刻石,据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时还有人在新驿村文化站院内见过。后来这石头曾被一个铁匠铺用来放东西,再后来就不知所在了。在会稽女子题壁之后,许多路过新嘉驿的文人墨客都留下了和诗,比如钱谦益、袁中道、施闰章等,他们感慨同情诗中女子的命运,由此会稽女子题诗的目地也就达到了。

玉蕊零沦已化作微尘,芳魂何处寻找寄身。一墙思绪,满壁悠悠长恨。寂寂长夜,满腹愁肠诉与谁。孤灯影上黄泥壁,谁知诗作几泪垂。那孑孓独行的背影打湿了谁的心扉……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素朴,也能知道素朴文字背后隐伏着的悲痛。我需要倾诉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倾听不到的时候,你的倾诉依然让我着迷。未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只愿你懂我!最早介绍这首诗的是明末著名诗人袁中道和钱谦益。天启初年,他们在北上途中路过位于兖州府滋阳县北的新嘉驿时,发现了墙壁上的文字。会稽女子的原序和原诗,有袁中道的《题会稽女子诗跋》为据。

看了会稽女子的题诗,袁中道“不觉泫然,犹冀其未死”,并题和三绝句于原诗之后。与袁中道同路的钱谦益也同样作了和诗《新嘉驿壁和袁三小修题会稽女子诗》。钱谦益在他所编著的《列朝诗集》中,收载了会稽女子的诗和序,并言:“天启初,余与袁小修北上见此诗,各各和诗。然再过此地,则已圬墁,不复迹矣。”钱谦益《新嘉驿壁和袁三小修题会稽女子诗》 其二:

零落风光哀怨人,银钩玉箸一时新。

可怜和墨千行泪,也作邮亭十丈尘。

袁中道、钱谦益所作的和诗,介绍了原诗和原序,从而使得会稽女子的《新嘉驿题壁诗》广为流传。会稽女子作为一个薄命佳人的典型,成为文人之间一个谈论的热点话题,“此诗一传,文人争相和之”(《情史类略》)、“会稽女子题新嘉驿壁诗,传播久远”(《续本事诗》)等,都是对会稽女子之诗的和诗、吊诗以及关心她的身世的记事。这个乡下不知名的驿亭新嘉驿成为了一个文学上有名的“泪地”。清兵南下,弘光小朝廷行将灭亡。柳如是曾力劝钱谦益以身殉职。一天,她明眸丽饰,呼一画舫,载酒与钱谦益同游西湖。待到酒酣耳热之时,柳如是挽着钱谦益来到船首,只见碧波荡漾,湖水涟涟。柳如是慷慨对丈夫说:“美哉!洋洋乎神州,今陆沉地倾,谁为击楫?大江已无生色,青山已蒙阴霾,此水将得君、妾而青光千古。”接着便要与钱谦益一起投湖。谁知钱谦益,贪生怕死。他不仅没殉职,反而在清军南渡时,率先迎降,剃掉了头发,把脑后的头发梳成了辫子,并将弘光诏选的美女献与清军。清廷命他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纂《明史》副总裁。我们无需追问钱谦益的气节和名节,倒不如为“博览群籍,能诗文,间作白描花卉,秀雅绝伦”的柳如是献上一曲赞歌。更为她在钱谦益死后,为了摆脱钱氏家族的排斥和家产纠纷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风风雨雨的一生而洒下同情的热泪。刚烈的柳如是,刚烈的会稽女子……对会稽女子的题壁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和诗和记事呢?明末清初的文人周之标曾就天涯女子杜琼枝的题壁诗评论说:“自古佳人才子,赋命薄者多。况才美两擅,落迹风尘,踏山涉水,饱历星霜,偶一念至,能不悲乎!”(《买愁集》)。徐石麟在《吊会稽女子》诗的序中也说:“自古孤臣怨妇,异地同情,次为会稽女子驿壁之怨词。”(《续本事诗》)怀才不遇的文达诗人,对与自己有着相似不幸人生的薄命佳人的命运,极易产生同情和共鸣。题壁诗作者的姓名无记载,因自述生长会稽,故称呼为“会稽女子”。一说作者名叫“李秀”。明末钟惺所编《名媛诗归》有言:“偶过新嘉驿,题怨诗于壁,书曰李秀云。”明代著名戏曲作家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所载,所看到的会稽女子之作在雄县,并题有“银红衫子,古虔李秀书”的字样。一说作者名叫李青莲。明代兖州鲁藩皇室朱颐媉,字江亭,号市隐居士,其著作《市隐堂诗草》中收录了《和会稽女子李青莲三首》与《挽歌三章为李青莲作次前韵》诗作。登录如下:《和会稽女子李青莲三首》

(一)
红颜薄命逐征尘,谷底幽兰暂寄身。满眼东风桃李月,孤根不识艳阳春。

(二)
早师李杜友苏欧,词赋铿锵音韵悠。圣主恩宽容入试,定魁金榜占鳌头。

(三)
颖敏才情俊秀姿,五车读尽正芳时。君王若早知名姓,召入宫中作女师。

《挽歌三章为李青莲作次前韵》

(一)
青莲玉骨早成尘,狼虎丛中难寓身。坟掩蓬蒿三尺土,名留简册几千春。

(二)
烈女香魂何处游,蓬莱仙路去悠悠。知音词客堪垂泪,负腹将军不点头。

(三)

惠性兰心玉树姿,风霜蚤折使人悲。词林胜有怜才泪,不为青春少妇垂。

七十余岁的朱颐媉闻讯后西赴新嘉驿观吟,最早记录了会稽女子题壁诗,并说明作者是李青莲。朱颐媉羡慕会稽女子的“五车读尽正芳时”才华,称她为“谷底幽兰”与“颖敏才情俊秀姿”。朱颐媉以忧国忧民之心,倾悲壮惋惜之情,采用细腻婉约之韵为李青莲和诗三首。也许后来听传闻“青莲玉骨早成尘”,又挽歌三章为李青莲作次前韵。倾述了知音们“词林胜有怜才泪”,悼念才女李青莲“坟掩蓬蒿三尺土,名留简册几千春”。

朱颐媉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知音词客堪垂泪”的共鸣,赞美李青莲的“惠性兰性玉树姿。”李秀也罢,李青莲也罢!姓名已不重要,她是弱者的代名词,她成为诗情的化身符。墙拆除了,壁倒塌了,驿站灰飞了,岁月漫漶了,墨汁和泪水也早已风干,可故事和诗歌却活在历史的册页里,以不朽的姿态时不时探出头来叩问苍天大地,质询良心灵魂。

远去了那些对于不合理社会的拷问和质询,远去了那孱弱而又单薄的背影。消失了结痂的痛苦的伤痕,消失了曾经的凄风苦雨。唯有对于那些被残暴虐待过的生命的同情,连同柔软的善良,依然闪烁在人性的天空。只要人类的良心生生不息,那镌刻着斑斑血泪的诗壁永远不朽!

那个敏柔而慧的会稽女子款款地走在历史的烟尘里,日复一日地接受着身心的双重煎熬。驿站鼓楼上打更的梆子已经敲过四道了吧?天越加黑了,她害怕天亮,天亮意味着一个暗无天日的一天的开始。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但是她愿意一直待在黑夜里。

她知道,白天有白,但是没有自由,只有侮辱和欺凌。她也知道,黑夜更黑,可是毕竟有着自我的呼吸,有着遐想和呓梦。天亮了,意味着将向虚无出发,意味着将向蛮荒之地和人性荒芜之地进发。那终点有着我不愿见的人物,不愿见的事件,不愿见的景色,我不愿意去。命运驱使下,能挨一时是一时,能缓一刻是一刻。这一夜,我只想时光静止,只想岁月永恒;或者死去,而且不朽。笼中鸟,在此地,还是彼地,都是在笼子里。在此时,还是彼时,都是在笼子里。自由的天空与你无缘,广袤的大地与你无缘。

醒着,还是睡着;站着,还是躺着;都是在黑夜里。旅途上那移动的一片云,被人性的牢笼紧紧罩着,你无处可逃。死亡是必然的,你等候着的只有归期。明末清初的女子题壁诗,创作较多且引人注目,多角度地反映了动乱时代。如金陵女子宋蕙湘。当北兵掠她经过河南卫辉府时,她题四绝句于其驿壁之上。

其中有“风动江空羯鼓催,降旗飘飏风城开。将军不战君王系,薄命红颜马上来”的诗句,表达了对投降派的鞭挞和慷慨赴死、不逊男儿的家国情怀。琅玕女子(姓名不详),济南德州人,在德州的旅壁上题诗。自序中说她与一吴姓男子恋爱,因感情无果,悲愤之余绝情做了妓女。

诗中写下“昨宵红拂深闺,今日高塘去矣。自怜身似杨花,愿向天涯情死”的铮铮誓言,“读之潸然怅惘”。 长沙人王素音生长于江南,顺治初却被北兵所掠,流转于冀北时,在良乡琉瑠河(今北京市郊)的馆舍之壁上题诗,其中“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诗句表达的卓高情怀,“见者无不怜之。”

这一时期的女子题壁诗还有:在山东兖城县李家庄旗亭的墙壁上吴中难妇赵雪华的题诗;原弘光朝宫人广陵叶子眉在河南宜沟客舍墙壁上的题诗;西陵逃难女子宋娟题于河北定县北清风店驿壁的《题清风店》诗;晋中薄命妾徐淑题于河北涿县驿壁上的《题涿州驿壁诗》等,反映动乱时代,以述叙流亡兵乱中“难妇”、“难女”的去国离家之悲内容为最多。正如徐淑的“弃子抛夫咽北风,驰驱心逐晓云空。此身一死非难事,惟恋今生梦魂通”诗句,她们心中倾吐了动乱中与骨肉分离、被乱兵所掠辗转于驿舍逃难失所的悲恨以及流落天涯的辛酸等情感。1752年春,诗人袁枚因生计拮据,出山赴陕西任知县,道经良乡,旅店有陶篁村的《良乡题壁》诗:“满地榆钱莫疗贫,垂杨难系转蓬身。离怀未饮常如醉,客邸无花不算春。

欲语性情思骨肉,偶谈山水悔风尘。谋生销尽轮蹄铁,输与成都卖卜人。”袁枚赏而和之作《和良乡题壁诗》:“天涯鸿爪认前因,壁上题诗马上身。我为浮名来月下,君因何事走风尘。黄鹂语妙非求友,白雪声高易感春。手叠花笺抄稿去,天涯沿路访斯人。”最典型的爱情题壁诗当属陆唐的题诗。陆游与唐琬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与唐家订亲。

两人结婚后,被封建礼教拆散。1151年,礼部会试失利后陆游到沈园游玩,偶遇了唐琬,两个人都非常难过。陆游感伤地在墙上题了一首《钗头凤·红酥手》词。“……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1156年,唐琬再次来到沈园目睹陆游的题词,感慨万千和了一阕《钗头凤·世情薄》。“……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同年秋,唐婉抑郁而终。在几千年专制和夫权社会里里,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们是舞台的主角,女子们一直处于一种边缘卑微的地位。

在一个男权和夫权专制的社会里,怎能容许女子开出生命美丽的花朵?偶尔出现几个才女,也因为专制社会的迫害和碾压而有着坎坷的人生、悲惨的命运。像追问“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的“林下风致”薛涛,像拷问“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像质询“春容不是,秋容不是”的贺双卿等。封建历史的隧道里,为数不多的绝美只是人性天空的奇葩,彗星般的一闪而过,凄美而又苍凉。在文学史上,新嘉驿的那位会稽女子以一首诗和序以及谜一样的命运广为流传。1619年是历史上绝不平凡的一年。

那一年,专制腐朽王朝的灭亡气息已经弥漫而至。八旗军的战马哕哕嘶鸣,铁蹄踏踏作响。1619年4月的萨尔浒之战,是明清兴亡史上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略决战。明军渐渐失去了对辽东的控制力,获胜的后金为日后入主中原奠定了基础。那一年,朝廷再度启用“归来无事乐无休,手倦抛出卧小楼。百啭鹊鹂惊午梦,数声燕语破眷愁”蛰伏十多年的熊廷弼,身为辽东经略的他在辽阳亲眼看到士兵在大冬天里连件内衣都没有,只能裸体穿上铠甲。

那一年,思想家王夫之出生;“秦淮八艳”中地位最显赫的顾横波出生;给地主牧羊的枣儿(李自成)还在做着当驿卒的美梦……那一年的大明王朝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灭亡的气息已经像钱塘江潮那样漫过大堤。这个专制霸道的政权已经腐败透顶,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就要揭竿而起。外侮不断,国内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八面透风,一个王朝在苟延残喘。

25年后,崇祯皇帝自缢而死,随他而死的还有200多位宫女。当然,连同腐朽王朝一同被埋葬的还有许多男人和女性……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那位刚烈的会稽女子。会稽女子在新嘉驿就已经预感到往北定是死亡之地。可她无法选择、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在行将就木之前留下这千古的泪腺,为大明王朝和专制制度唱一曲悠久的挽歌。一位年轻美貌的生命在那个夜晚到底有着怎样的遭遇,有着怎样的人生际遇和情感的缱绻与决绝。一位敏柔而慧且对生活怀着美好愿望和憧憬的善良女子,为什么偏偏要承受深重的苦难与不惜赴死的绝望?袁中道、钱谦益、冯梦龙、施闰章、高承埏……都向她献上由衷的唱和,并为此流下滚烫的泪水。会稽女子所受的苦难欺凌,这是文明的耻辱;会稽女子的所作所为,这又是民族的脊梁。那无望的抗争,那决绝的呐喊,永远飘荡在历史的天空。

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夜的悲愤、惆怅和苍凉,也带不走那一夜的诗情、烛火和刚强。那一夜,一位满腹才华的女子手持一盏灯火,遍体鳞伤,承受着皮肉之苦和精神之痛,挥笔在墙壁上写下自己的血泪诗篇。向世人控诉着当时社会专制和丑恶,同时展现了一个底层弱女子高贵和纯洁的心灵。为己呼吁!为家呼吁!为国呼吁!

那一夜,新嘉驿因为一位无名女子的题诗壁,意义非凡,故事永流传。一位外乡女子以她的才华与苦难淬炼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永恒的话题和经典。几百年过去了,新嘉驿的那个女子历经岁月的沧桑,还鲜活如初。她还会以顽强的生命力存留于世。在将来,还会有会稽女子的知音,继续传诵她的人生际遇和诗章。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一夜风云散,变换了时空……

那一夜,永远镌刻在历史的苍穹之上,在繁星点点中独自微笑。在人性的烛照里,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