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古心 ‖ 由诗歌开启的修行之路 ——读王相华的长诗《体内有山川和大雪》
在诗歌界,诗人简明是一个提灯的人,他精神世界的灯照亮过许多人,诗人王相华便是其中之一。他称简明为恩师,显然这不仅是出于感恩,更是一个诗人对待自己内心标杆的一种态度。简明曾言:“媚俗是人性中最难抵御的物质动力,而诗意则是人性中最难洞察的精神闪念,它们分别解构人性的两端。”
从知人论世的角度看,王相华的诗歌文本恰恰印证了他的艺术人生。评论家陈超先生强调“生命诗学”的重要性,从王相华的文本以及他辛苦辗转与漂泊的人生中也能感觉到这一点。他之所以有如此诗意的生命状态,是因为 “诗歌是他真正的动力,也是他最重要的行李”。这样修行式的日常,使得他在世俗空间里保持一份镇定,在自我加持的道路上,也就逐渐地“活在了时间之外”。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是一个“沉舟侧畔千帆过”的过程,如今人到中年的他,也可以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但那种对生命的热忱一直激励着他、鼓舞着他。他以诗学与佛学的双重努力,构建出了
一个相对澄明的世界,尤其是他以民间的方式创办了“新诗高地”这一平台。这是一个阵地,更是一个诗学交流与切磋的“道场”,正是这一空间的存在,使得日常忙碌于生意的王相华相对就有了“另外一个空间”,这也让他的精神世界有了弹性与张力。这也成全了他,使得他找到了一种意义。这个意义的生成,就王相华的精神成长来讲,倘若没有忍耐,没有加持,到头来仍是顽石,永远成不了通灵宝王。
审视王相华的长诗《体内有山川和大雪》,可以体会到一个诗人的生命辗转与精神历险。王相华这一组诗的书写,从形式上来讲,让我想起了诗佛王维在辋川写下的二十首诗。当然这只是一种联想,从文本的追求来讲,王相华显然对“古典主义”是警惕的,他是坚定的现代诗的追求者,从“新诗高地”所呈现的文本风貌大抵可窥之。王维在辋川的生活是带有一种隐居意味的,虽属于山水田园诗,但他与柳宗元不同,他是一如陶潜隐入桃花源。尽管陶潜也曾“猛志固常在”,王维也有“万户伤心生野烟”,但他们终究还是“隐”了。作为新时代诗人的王相华,我们看到的是他的“与时俱进”,是在“儒、释、道”之间的一种平衡,是做到了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的人。这对于一个诗人来讲是宝贵的,无论多少磨难与挫折,始终以旷达之心活着,心中装着人,装着人间疾苦,这样生命就不会枯,语言也就不会枯。我想王相华是悟到了这一高度,所以他从故乡日照到天津,又从天津回到了故乡日照。他的生命在精神的太阳照耀下,充满了进取,这也应和了简明先生对他的引领与告诫。
“行走在山水之间,离开烟火与喧嚣/就只剩下鸟鸣和流水/皱纹深藏时间擦伤的痕迹,终会慢慢修复/太阳和月亮--/是我无数次轮转中唯一的眼睛”。作为诗人,他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而是以向外行走的方式完成内在的觉醒,当然这是功课,是要面临悖论与挣扎的。
“我假装对陌生的人和事/提起新生的喜悦,打招呼,寒暄/一切都顺理成章/而我的脚步跟着心念游离在荒野”,这写的是孤独,是诗人直面内心世界的一次叩问。在世俗世界,太多的名利裹挟着我们每一个人,如何在这一维度突围?
就内省这一点来讲,王相华是做了很深的功课的。他在接受诗人余兮的访谈时曾说,他读书比较杂,更多的是传统文化之类的经典。
“经历知天命之年,我还是愿意/相信。顺应大自然界的规律,被坚冰/封存的天性,在雷电/爆裂中凸显它们本有的模样……”孔夫子“五十而知天命”,王相华深受孔夫子的影响。
“连绵起伏的群山,无法看到距离/还有多远,一些高峰隐匿在天上/云雾是隔开视线的利刃,我的想象力……”这是“进山”了,是一种行者般的主动面对,让自己陷入一种空茫。在空茫中,让自己练习安静。这一过程让自己有了“自由选择新的落脚点和高度”的可能,于是,“我开始脱离一些依附在万物上的/念头。在光与光的重叠中/退出迷失的剧场”。这是一种孤绝之勇。“进”与“退”,不仅仅考验勇气与意志,更考验一个人的理性,而理性恰恰是一个人抵达智慧与圆融的必要条件。正是一种不畏难的意志使得诗人持续精进,诗人把自己比喻为“虫蛹”,将化蛹为蝶。
也正是这样的意识,诗人的心绪与情感持续深入到新的境地。
“……习惯性反刍/那些忧伤且带有玄幻。在心尖的舞蹈/以及异乡公园里,一座假山之间的池塘/落在晃动的莲蓬里。我有大睡五百年的想法”。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我愿化身石桥”,是甘心栉风沐雨,愿意去磨炼。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欲望的猛虎,如何驯服它,如何最终抵达灵山,任重而道远。王相华这一组长诗《体内有山川和大雪》所呈现的生命状态,何尝不是一种艰难的心路历程?从这一角度理解,诗人写诗的过程,就是“见自我,见天地,见众生”的过程。这种慈悲,使诗人对自己的诗学与文本建设有着清晰的目标。他说:“一个真正的诗人,对所有艺术种类都要保持敬畏和起码的尊重,万法不离自性,一切镜像的显现都是内心返照的影子。随着自己的修为不断提升,诗歌的意境也会随着心境的提升而抵达更高的艺术领地。”
“我像一块石头,不能告诉你,内心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在冬天开花,在夏天也会结冰/事实是在你对我产生疑惑之前,我就变成/你眼中无情又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人”。怎么办?必须“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必须再次出发,必须重启“归去来兮”,必须如屈原一样“涉江”,必须让自己“从遥远年轮中找到刻在灵魂上的名字/而大片的叶子正快速生长/像多年前的大雪,一片片落在视线之外/落在弯曲的山脊上”。这也就是说,人世间的善恶曾经让诗人惊魂,让灵魂不安,而这种不安,磨炼了诗人,使诗人的内心在矛盾的统一中获得了短暂的安定。有了这样的安定,“当安静成了一种状态,山间每一棵草木/都怀有善意”。这是诗人与外部世界达成的一次和谐,有了这种心境,诗人观察外物的心情也随之变化,我们说“境由心造”,也可如是观。此时诗人的状态是“日子平淡如水,连大海也收敛了不少脾气”。我们写诗也好,做人也罢,最重要的是要对自己心灵中那些习以为常的陋习进行甄别并修正,用一种“暮鼓晨钟”的力量来撞击我们的“心门”:“一次次引渡三十年前的大雪,或者以飓风/压制无声的暗涌。面对动荡/我没有退缩半步,安静等待着/一场风暴。在定慧中恢复如初”。
人生几度秋凉,遭遇困境,突破困境,就可能柳暗花明。到第九节,诗人有了一次总结:“从体内退到现实的画面,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就像是我们,刚从大梦里苏醒/梦里梦外都是真实的触感/眼角湿润,调整的思绪由此进入……”诗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梦”,而“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吗?事实上,诗人没有落入那种窠臼,而是更加小心谨慎、更加客观地看待自身:“那些矗立的高山更高,海水更深/人性的正反、身份的贵贱都在我之上/坐在人间的低处,我比二十一克更轻”。这种轻,不是司马迁那种“轻于鸿毛”的感叹,而是再次把自己置于天地之间、万物之中,以众生平等的心态来面对世间一切:“我分明听见,那些生命微弱的回声/从某个深夜到黎明,到一个未知的觉醒/我们有共同的宿命,和对生命的认知力/那些探索的、基于哲学的命题/似乎有了模糊的答案”。这“玄念”来自感念,来自理念,来自风餐露宿,来自行走与慈悲。
但这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绝不能止于发愿,而是要以向上的精神来强健自己。空,绝不意味着虚无与颓废,恰恰相反,只有“舍”而后“得”才可能抵达澄明之境。诗人在第十一节中这样表达:“谁又不是在尘世的路途中/千锤百炼成铁成钢?/才相信,那些生活中假装坚强的人/那些冲破防线、自行消解的事物/背负一座又一座高峰”。有所“负重”,让诗人再次走进现实来度量自己,这种从“自然”又返回“樊笼”的状态,是反向于陶渊明的,因为诗人坦陈:“我们终究只是凡人,不能通过/没有证悟的诗句,寻求到/一个或两个词性指向的明月”。这是诗人真正的证悟与回归。
正是有了从第一节到第十四节的“艰辛”历程,山高路远也好,峰回路转也罢,诗人始终以一颗虔诚而活泼的心,真正直面世间种种,“我也终于明白/这遥远路途和路途中经历的事物不过是/早就在未出生前勾勒出/苦乐的剧本,和那些透过磨砺/擦亮我手持的利刃……在山川与大雪中/打开最初种植在人间/千年的菩提”。这一“明白”,让我们感慨,让我们热泪盈眶,我们为诗人深深祝福的同时,也提醒自己要直面内心的困境,不断超越自我、超越时间,让自己成为一条流动的精神之河。这样,我们才可能让“体内的山川和大雪”成为文明意义上的永恒风景。
(原载《红豆》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