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济宁文学 > >品诗论文 >
济宁文学

「评论」贺文键 ‖ 一介书生五度逢劫:国学大师叶德辉的末路狂歌

来源:本站    作者:贺文键    时间:2025-08-04      分享到:


1927年4月11日,长沙街头弥漫着革命风暴的气息。63岁的叶德辉被农民协会押赴刑场,随着一声枪响,这位被章太炎称为“读书种子”的国学大师应声倒地。消息传出,知识界为之震动——学术成就与道德堕落竟如此矛盾地汇聚于一人之身。叶德辉之死,成为民国初年社会剧变中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事件:旧式知识分子在新时代浪潮冲击下的必然命运。

叶德辉的生命轨迹充满传奇色彩。祖籍江苏吴县的他因避太平天国之乱随父迁居长沙,在坡子街叶公和酱园的商贾环境中长大。他17岁入岳麓书院,28岁中光绪十八年进士,授吏部主事。但这位天才学者仅在京任职两年便“拂衣归隐”,表面以养亲为名,实则是无法忍受官场束缚。回到长沙后,他凭借进士光环和家业支撑,开始构筑自己的文化王国——观古堂藏书楼。

1. 双面人生:学术巨匠与乡里恶霸

叶德辉的学术成就令人瞩目。他的观古堂藏书高达二十万卷,其中宋元珍本林立,被誉为“湖南第一藏书家”。在版本目录学领域,他所著的《书林清话》被鲁迅称为“版本目录学者必读之书”,与张之洞《书目答问》鼎足而立。更令人惊叹的是他的学术生产力:所著及校刻书籍凡百数十种,包括《郋园丛书》《观古堂汇刻书》等宏篇巨制。

然而这位学术大家的另一面却是横行乡里的劣绅。1910年湖南大水灾时,叶家囤积万余石稻米不肯降价出售,直接加剧了长沙抢米风潮。湖广总督瑞澂愤而革其功名,斥其“为富不仁,猥鄙可耻”。日常生活中的他更是放浪形骸:60岁后钻研房中术,刊印《素女经》牟利,更收买十五六岁少女在家中“操练”。这种学术与道德的割裂,恰如时人所评:“学问愈大,反动愈甚,名声愈高,品德愈烂”。

2. 逆流而动:五次生死劫

叶德辉的政治立场始终站在历史潮流的对立面,这使他多次濒临杀身之祸:

戊戌变法时期:他撰写《輶轩今语评》《长兴学记驳义》等文攻击康梁,甚至扬言“宁可以魏忠贤配享孔庭...断不可以康有为扰乱时政”。光绪皇帝一度降旨要求湖南巡抚将其“即予正法”,幸而政变骤起才逃过一劫。

辛亥革命期间:作为著名守旧派,他逃往株洲乡下避祸。革命党人章太炎一句“若杀此人,则读书种子绝矣”成为他的护身符。

1913年:因写作讽刺湖南军政要员的《光复坡子街记》,遭都督唐蟒派兵捉拿。他戏剧性地从火宫殿后门逃脱,乘日清公司轮船逃往上海。

1914年:因在信中讥讽湖南督军汤芗铭为“乳臭小儿,想学曾左”并揭露其滥发纸币,被悬赏三千大洋通缉。被捕后汤电请袁世凯“就地正法”,幸得82岁大儒王闿运在袁面前轻描淡写一句“杀个把名士,不算什么”反讽相救。

赵恒惕主湘时期:他反对湖南自治,省议会认定其为“湖南内乱现行犯”,拟处决抄家。但叶宴请实权人物后竟不了了之。

叶德辉五次政治危机概况:

1898年,戊戌变法期间攻击康梁,光绪帝下旨“即予正法”,戊戌政变爆发。 

1911年,辛亥革命后被视作守旧领袖,革命党欲除之,章太炎发电保护。

1913年,写作《光复坡子街记》讽刺当局,唐蟒派兵捉拿,从火宫殿后门逃脱。

1914年,讥讽督军汤芗铭,汤电请袁世凯“就地正法”,王闿运作保。

1920年代,反对湖南自治,议会决议处决,宴请实权人物化解。

3. 致命对联:1927年的终局

当北伐风暴席卷湖南时,叶德辉依然故我。1927年初春,作为长沙总商会长的他被农会邀请题写对联。这位以文字犀利著称的才子挥毫写下:

“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一班杂种;

会场广扩,马牛羊鸡犬豕,尽是畜生”

横批:“斌尖卡傀”(意为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

此联迅速激怒农会干部。时任省农民协会秘书长的柳直荀(即毛泽东词中“我失骄杨君失柳”的“柳”)见联后“脸色立刻铁青”。其实农会早已掌握叶德辉的诸多劣迹:强占人妻、欺压百姓等几十起控诉。据时任北伐军政治部长彭岳渔回忆,直接导火索是叶家粪夫事件——叶德辉因粪夫从前门出入而将其殴打至头破血流,拒付法院判决的赔偿金,引发众怒。

1927年4月10日,叶德辉被捕。章太炎闻讯急电:“此人固然该杀,但念他是读书种子,还是饶他一命”。但电报迟了一步。次日,这位五度逢凶化吉的“不死鸟”终被押赴刑场。武昌的彭岳渔虽“曾电长沙力阻处决”,然“已后时矣”。

4.余波与回响

叶德辉死讯传至北京,弟子杨树达悲痛不已。他在日记中写道:“郋园先生遭不幸,王先生(国维)又如此,国学界人物尽矣”。在恐怖的心态笼罩下,他秘密整理先师遗札十通,精心装裱后遍请名流题咏。从胡适、陈垣到傅增湘、邵瑞彭,三十余位学者在遗札上留下墨宝,成就了一部特殊的悼念文献。杨树达更作《哭郋园诗》:“爱才若命由天性,说项逢人信古风。记得后堂丝竹日,通儒座上有成童”,追忆少年时受叶德辉提携的温情。

耐人寻味的是,当叶德辉死讯传来,知识界反应复杂。胡适在1922年的日记中还将叶德辉列为中国学术界四位硕果仅存的旧学者之一(与王国维、罗振玉、章炳麟并列)。章太炎的“读书种子”说代表了对其学术价值的肯定。但另一方面,长沙百姓对其死“颇有快意者”,足见其乡评之差。

叶德辉的人生恰似一面多棱镜,折射出转型时代知识分子的困境:他精研典籍却昧于时势;倡导“耻言高尚”的务实学风,却陷入囤积居奇的贪婪;身为儒学大家却沉溺房中之术。在湖南农民运动的怒潮中,这位总在“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旧式文人终被吞噬。他的悲剧印证了一个残酷真理:当时代巨轮碾过,纵有满腹经纶,若不能与民同心,终将成为“乱世才人刀俎物”(叶德辉临终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