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贺文键 ‖ 湖湘的辛辣文化与独特审美
嘴里的辛辣滋味,远不止于舌尖上的椒麻热浪。从市井街巷中快人快语的“辣利婆”,到花鼓戏台上泼辣生动的“辣妹”形象;从黄永玉笔下锋芒毕露的讽刺画作,到王跃文小说里剖解荒诞的批判笔墨——辛辣特质早已渗入湖湘文化的血脉深处,成为这片土地最鲜明的精神胎记。当我们将这些元素并置审视,一条贯穿民间生活、舞台艺术、视觉创作与文学叙事的辛辣文脉便清晰浮现,凝聚着湖南人直面现实、敢怒敢言的文化性格。
一、辣利婆:湖湘女性的辛辣人格化
行走在长沙街头,若听见一串语速如“开机枪”、话语犀利直戳要害的女声,那多半遇上了典型的“辣利婆”。这个称谓绝非贬义,而是对湖南女性刚烈直爽、精明能干性格的生动概括。一首民国长沙歌谣活现了这种语言气质的养成:“郎住螺坨螺莉莉螺山,姐住得隔河隔港港隔湾,我想到你那螺坨螺莉莉螺山上走一转,除非是风吹荷叶雨打莲子落水滴凌破浪响叮当……”如此繁复的绕口令训练,淬炼出长沙女性伶俐如刀锋的“辣利”口齿。
花鼓戏艺术家李小嘉在《一家老小向前冲》《逗吧逗把街》等方言喜剧中塑造的“严婶”“三娭毑”,堪称“辣利婆”的舞台化身。她演绎的娭毑形象“辣利、多嘴、能干且心地善良”,既有米粉店老板娘“三娭毑”的火爆敢言,又有传统母亲“严婶”的坚韧明理。在《辣俐婆搬迁》这出株洲原创花鼓小戏中,辣俐婆从抵触拆迁到理解政策的转变过程,更折射出湖湘女性刚烈外表下的通情达理。李小嘉对此深有体会:“严婶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而三娭毑更多了一种吃苦耐劳……性格火爆,有一种敢说敢做不怕场合的性格”。这种融合了泼辣与善良、强悍与明理的特质,正是“辣利婆”超越市井符号的精神内核。
在当代湖南,“辣利婆”已升华为地方文化符号。2024年石峰区“送戏下乡”活动中,舞蹈《辣妹子》与花鼓戏同台亮相,足见其已成为湖湘精神的舞台象征。从民谣绕口令的语音训练,到花鼓戏舞台的艺术升华,“辣利婆”以其鲜活的生命力,成为解码湖湘文化辛辣基因的第一把钥匙。
二、花鼓戏:民间舞台的辛辣美学
花鼓戏作为湖南本土艺术的代表,为“辣利婆”提供了最生动的表演舞台。李小嘉的艺术生涯本身就是一部辛辣美学的养成史。1965年,21岁的她凭借《打铜锣》中自私泼辣的林十娘一角一炮而红。这个手持竹篮、叉腰骂街的农村妇女形象,将花鼓戏特有的市井气息与批判锋芒展现得淋漓尽致。当林十娘被拍成戏曲电影传遍全国,李小嘉走在长沙街头常被人直呼“林十娘”,她却泰然处之:“那个时代的心态不同,我们演出都是为群众服务,从来不觉得自己演了电影就有多了不起”。这种艺术与生活的无界交融,正是花鼓戏辛辣美学的底色。
花鼓戏的辛辣特质在当代创作中持续焕发新生。《辣俐婆搬迁》以征迁工作为背景,通过辣俐婆从抗拒到理解的转变,将政策议题转化为充满烟火气的人情故事。而李小嘉塑造的三娭毑形象之所以深入人心,在于其突破了单一化的泼辣设定:“这个角色比严婶要放得开一些,有严厉也有温柔,性格更丰富”。这种立体塑造使辛辣超越了性格标签,成为洞察社会矛盾的棱镜——当观众笑着三娭毑的火爆脾气时,也看见了单亲母亲经营米粉店的艰辛,更触摸到城市化进程中普通人的生存状态。
花鼓戏的辛辣从来不是为辣而辣。从林十娘到三娭毑,从传统剧目到现代小戏,这种植根民间的艺术始终以笑中带刺的方式,挑开社会关系的表层,展露人情世故的肌理。当舞蹈《辣妹子》在惠民舞台上与花鼓戏同场竞艳,我们看到辛辣美学已从专业剧场蔓延至群众文艺,成为湖湘人集体情感的表达范式。
三、黄永玉:画纸上的辛辣匕首
当花鼓戏在舞台演绎人情辛辣时,湘西走出的艺术大师黄永玉正以画笔为刃,剖开时代的荒诞肌理。2017年国博“十二个十二个月——黄永玉生肖画展”中,168幅作品集中展现了所谓“黄氏幽默”——一种融合漫画式造型与警句题词的讽刺美学。他的辛辣不靠直白抨击,而在荒诞意象的巧妙并置:
身陷囹圄的父子虎图题写“虎父无犬子”,暗讽权力世袭的畸形生态
月宫捣药玉兔配文“月亮上造假药最保险”,直指监管缺失的乱象
被马后蹄踢倒的伯乐旁书“伯乐早晚也会挨一脚”,解构权威崇拜的虚妄
这种以谐谑包裹批判的表达,与湖南人“霸蛮而不蛮干”的文化性格一脉相承。
黄永玉的辛辣甚至延展为艺术交锋的武器。他与画家范曾持续数年的“画战”,堪称中国艺术史罕见的辛辣交锋。范曾曾将黄永玉丑画为犬并配批文直斥,而黄永玉的回击更显湘式智慧:以一幅《永玉画猪》婉转宣告休战,猪身题跋“人骂我我亦骂人”,既坚守态度又不失风度。这种交锋背后,是黄永玉对文人风骨的坚守——讽刺的终极目的不是伤人,而是刺破虚假与矫饰。
从凤凰古城走出的黄永玉,其艺术中的辛辣元素恰似湘西的朝天椒:初尝鲜亮诱人,细品灼热透心。他在教导学生时常说:“这和唱民歌一样,在唱的中间要来个呼儿嗨呀……就是为了增加它的韵味儿”。这种对民间艺术的自觉汲取,使其讽刺作品既具文人的思想锐度,又不失土地的温度与烟火气。
四、王跃文:批判现实主义的辛辣笔锋
当黄永玉用画笔勾勒时代荒诞时,作家王跃文正以小说解剖中国官场的深层肌理。与一般“官场小说”不同,王跃文的独特之处在于将辛辣批判升华为荒诞审美境界。他的《国画》《梅次故事》《苍黄》等作品,通过人物命运的悖谬揭示体制性荒诞:
《国画》中朱怀镜的宦海沉浮如“恍恍惚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的南柯一梦
《梅次故事》里洁身自守的官员反因妻子受贿陷入困局
《苍黄》更以县级换届选举为切片,展现“差配”制度下的权力游戏
这种“正因写实,转成荒诞”的笔法,使王跃文跳出了问题小说的窠臼,直抵文化批判的高度。
王跃文的辛辣在于其白描中的反讽锋芒。他常以冷静笔调刻画荒诞现实:
派出所长媚上欺下的嘴脸
记者“狮子大开口”的讹诈
官员将截访、矿难等社会矛盾转化为“工作任务”的冷漠
在《苍黄》中,这种辛辣更以象征手法深化——县委书记办公室悬挂的油画《怕》,画中惊恐的野兔恰似体制内人群的集体心理隐喻。当官员们对危机视而不见时,画框成为照见精神困境的镜鉴。
近年王跃文的辛辣笔锋呈现新趋向。《家山》从官场转向乡土,以“沙湾”村落为标本,书写五代人在大革命至解放战争中的命运沉浮。作品中的佑德公、陈扬卿等人物,延续了作者对湖湘精神领袖的塑造:佑德公以“仁义”化解村寨械斗,陈扬卿以“侠义”兴修水利、创办新学。这种对乡土中国仁义精神的回归,并非批判锋芒的钝化,而是将辛辣沉淀为更深沉的文化反思——当传统价值遭遇现代性冲击,何为真正的“家山”?
五、辛辣元素:湖湘文化的批判性基因
从市井辣利婆的快人快语,到花鼓戏舞台的泼辣娭毑;从黄永玉画中的讽刺寓言,到王跃文笔下的荒诞官场——湖湘辛辣元素在不同艺术形式中反复显影,形成一条清晰的文化脉络。这种辛辣绝非简单的艺术风格,而是湖湘精神的核心表达:
它体现为对真实的不妥协(花鼓戏直面现实矛盾)
对虚伪的不容忍(黄永玉刺破时代荒诞)
对不公的不沉默(王跃文剖解制度痼疾)
这种精神在历史风雨中淬炼成形。正如王跃文所洞察的:“作家对人性的洞察和剖析,应当兼顾批判阴暗与歌颂光明”。
辛辣元素在当代湖湘的传承充满创造性转化。传统花鼓戏融入拆迁议题,黄永玉生肖画嫁接网络化表达,王跃文从官场批判转向乡土重建——变的是载体,不变的是那种直面现实的勇气与洞察本质的锐利。当2024年石峰区“送戏下乡”活动中,《辣妹子》的舞步与花鼓戏同台绽放,我们看到辛辣美学正在新语境中生生不息。
从街头巷尾的“辣俐婆”,到剧场舞台的泼辣角色;从黄永玉刺穿虚伪的讽刺水墨,到王跃文剖解荒诞的批判文学——湖南的辛辣滋味早已超越味觉体验,升华为一种文化精神与生存态度。这种辛辣是湖南人面对世间不公的骨气,是戳破皇帝新衣的勇气,更是于荒诞中坚守本心的底气。
当现代性的洪流冲刷着地域文化的河床,湖湘辛辣元素却在花鼓戏的唱腔里、在讽刺画的笔墨间、在小说的叙事中倔强生长,证明着批判精神与建设情怀从来不是对立的两极。或许正因有了这份深植土地的辛辣,湖湘文化才能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始终保持清醒的眼睛与滚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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