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李勇 ‖ 归途折痕
车轮再次碾过回老家的路,已是父亲走后的第二个年头。车行至南阳湖特大桥,窗外湖水湛蓝如缎,水天相接处,大桥如银带横贯南北,将两岸的距离折叠成转瞬即逝的风景。这崭新的通途,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执拗地将我拽回从前——从前归家必先乘车再换船。若遇风浪,那颠簸的一两个时辰,心便悬在浪尖,每一秒都浸着焦灼。此时的父亲已是赶完了早集,备好饭菜,早早地倚在门口张望,那凝固的眺望,像一块沉入湖底的礁石,在记忆的水波下,清晰而沉重。
如今,归途再无周转,一路驱车抵家。看,电瓶车滑过小镇新铺的柏油路,如黑缎般舒展;高速服务区的荷花地标,灼灼耀眼;绿化带里,蔷薇泼辣地怒放,赤焰般的花瓣扑向风里,连穿街的风都裹挟着几分陌生的喧嚣。老屋一排排修旧如旧,门楣雕花刷了桐油,木纹渗出润泽的新光,倒像把岁月的褶皱细细抚平,抹去了沧桑。我一路辨认着乡邻门户,竟恍惚走过了老家那扇闭着眼都能摸到的门。一丝自嘲涌起,原来熟悉的坐标,在时光的冲刷下也会模糊。
我慌乱地掏出钥匙开门,锈蚀的锁舌发出滞涩的“咔啦”声,似一声悠长的叹息。推开大门,小院依旧整洁得近乎刻板,只是檐下,年年筑巢的燕子空余旧巢,不知去了何方。心,猛地一空。怔在原地,我茫然四顾——这空荡的院子,这紧闭的门窗,真的还是我的家么?屋内,父亲惯坐的藤椅空悬,仿佛仍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落座的身影。浮尘如纱,轻轻覆盖着往昔的温暖。我动手清扫,抹布拂过八仙桌,暗红的木纹便从积尘下缓缓渗出,像是沉睡的记忆被唤醒。桌上,那只磕掉了瓷的旧军用搪瓷缸还在,父亲用它喝了大半辈子的茶,缸沿那处醒目的缺口,是岁月啃噬的疤痕,狰狞又温柔。目光游移,一件件旧物沉默地伫立,像凝固的时光标本,无声地镌刻着各自的光阴。墙上镜框里,那张“全家福”依旧鲜亮,定格着姐姐、弟弟和我未成家时稚嫩的笑靥。如今各自巢成,孩子们也羽翼渐丰,如离枝的鸟儿,振翅飞入了远方的天空。昔日的家,早已散作天际的云烟,唯余梦中零落的碎片——多少个夜里,一身旧军装的父亲依然挺直腰板站在那里,洪亮的嗓门、淳厚的叮咛清晰如昨,穿透梦的薄纱:“谦招益、满招损。”“好好工作,开心生活。”“多吃苦、不服输。老墙上“光荣之家”与“热心人”的牌匾高悬,那是父亲留给儿女最厚实、永不磨灭的遗产。
指尖拂过冰冷的相框,父母的遗像安然置于八仙桌上。凝视着那温厚可掬的笑容,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千般滋味在胸腔翻搅。点燃香、斟上酒、敬上烟,再跪地磕下三个头。纵有万语千言,此刻都哽在喉间,化作无声的呜咽,消散在阴阳相隔的虚空里。照片里的笑容温煦依旧,与梦中一般无二,一丝渺茫的慰藉浮起:想必他们在天堂,一切安好吧。青烟在屋顶迟疑地盘旋、缭绕,光影恍惚间,父母的音容笑貌仿佛在烟雾中浮动,触手可及,又转瞬即逝。这无声的对话,徒增蚀骨的痛寂寥。
这还是我魂牵梦萦的老家吗?那些曾如迷宫般幽深、承载着无数秘密探险的无名胡同和小巷,如今都挂上了铮亮的铭牌:“长祥巷”、“春超巷”,铭记着烈士的荣光;“闸管街巷”、“河工巷”,深烙着祖辈修河漕运的血汗印记;“莲子巷”、“友爱巷”,寄托着上代人对丰饶与根基的朴素念想。立新小学、镇医院、粮所、供销社、礼堂……这些曾如星辰般点亮童年记忆的坐标,如今已风化成模糊的碎片,散落在时代的尘埃里。主街上,各色招牌明晃晃地刺眼,杂货店、服装店、咖啡馆摩肩接踵,流行乐流淌在古老的街石上,汇成小镇陌生而强劲的新脉搏。一种巨大的疏离感攫住了我,仿佛闯入了一个精心搭建的布景。
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家啊!家门不远处的月牙河,已被精心妆点成小镇的风景名片。簇新的游船泊在岸边,船头的红灯笼在渐浓的暮色里慵懒摇曳,将倒影揉碎在水面。人们排着长队,兴致勃勃地登船。我想着父亲的样子,只需倚在家门口那熟悉的老门框上,便能远眺那座气势如虹的长桥卧波。太阳能路灯次第亮起,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清冷疏离的光晕。夜色中,桥身如佩璀璨珠链,颗颗灯珠坠入水中,碎成粼粼动荡的流光。码头喧嚣鼎沸,游船载着满舱的欢声笑语破开水面,红灯笼的倒影被揉碎又聚合,光影迷离,织就一场繁华的幻梦。眼前这流光溢彩的“月河夜游”,与我记忆中那条沉默蜿蜒、负重前行的野性运河,早已隔着万水千山。我像个误入繁华剧场的局外人,热闹是他们的,心底却翻涌着难以名状的失落,夹杂着一丝为故乡蓬勃而生的欣慰——这复杂的况味,便是“近乡情怯”在时代洪流中的独特变奏。故乡的“新生”,像一把裹着丝绒的小锤,轻轻敲打着记忆的琉璃拼图,令其松动、错位,发出细微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碎裂声。那些放学后与伙伴勾肩搭背畅谈归途、在尘土飞扬的操场追逐嬉戏、在运河浅滩里赤脚摸鱼的鲜活片段,成了风中飘散的旧纸片,再也无法拾掇成形。周围的新潮与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最终,只剩下脚下这方小小的、被时光悄然封存的院落,像汪洋中的孤岛。
一阵微风吹过,运河边新开蔷薇的甜香乘虚而入,如同故乡无形的手,温柔而略带凉意地抚摸着我这位归来的游子。闭上眼,时光仿佛倒流,耳畔又响起自己清脆地喊着“爸爸”、“妈妈”跑进小院的脚步声,父亲那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教诲声,仿佛又在院墙间低回萦绕。两行温热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渗入嘴角,是咸涩的乡愁滋味。我轻轻掩上那扇斑驳的院门,将门外那个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的新世界悄然隔绝。门里,是凝结的旧时光,是记忆的琥珀;门外,是奔腾的新时代,是故乡的蜕变。同一片故土之上,一道名为“乡愁”的深深折痕,已然刻下,横亘在悠悠岁月与游子心间,再难抚平。
- 上一篇:上一篇:「评论」商海蠡测 ‖ 通过绝境
- 下一篇:下一篇:「评论」廖伟棠 ‖ 不要假装自己读懂了一首诗.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