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济宁文学 > >品诗论文 >
济宁文学

「评论」贺文键 ‖ 雪落巅峰:残雪与中国文学的精神突围

来源:本站    作者:贺文键    时间:2025-08-06      分享到:


在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前夕,一位中国作家的名字在全球博彩赔率榜上突然跃居榜首——残雪。这个名字对国内大众读者仍显陌生,却在国际文坛享有盛誉:她的作品被哈佛、哥伦比亚等顶尖学府选入教材,翻译版本覆盖三十余国,被瑞典学院院士马悦然称为“中国的卡夫卡”,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更直言她是“中国最好的作家”。

这位七旬女作家蜗居西双版纳,不用手机,不玩微信,每天伏案三小时写作,过着近乎苦行僧的生活,却以先锋实验之笔凿开了中国文学通向世界的精神通道。她的存在,恰如她为自己选择的笔名:既是高山上晶莹不染的雪,也是春日里被践踏仍不融的残冰,在纯净与坚韧的两极张力中,映照出当代中国文学被忽视的精神维度。

一、苦难矿藏:底层生存与精神飞升的悖论

残雪本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报社大院,却很快坠入命运深渊。父亲邓钧洪作为《新湖南报》社长被打成右派后,一家蜗居岳麓山脚,靠野麻叶和蒿子草充饥。她在回忆录《新叶》中写道:“在我的印象里,野麻叶和蒿子草做成的粑粑又苦又涩,可还得天天吃。”饥饿的童年里,唯一的光来自那位“沾满楚地巫风”的外婆——老人常在深夜执棒赶鬼,月光下“全身毛茸茸的,有白烟从头发飘出”,这些场景如烙印般刻入残雪的灵魂。

她仅小学毕业便被迫辍学,先后做过铣工、赤脚医生、代课教师。为谋生计,她与丈夫自学裁缝开小店,伏在缝纫机上完成了处女作《黄泥街》。这种底层淬炼没有钝化她的感知,反而赋予她观察人性的特殊棱镜。在《黄泥街》中,她将文革记忆变形为噩梦图景:人们吃着泥巴蝇虫,住着朽烂茅屋,却高喊“路线问题是大是大非问题”。肮脏与崇高、卑琐与严肃的荒诞并置,正是残雪从生活矿脉中提炼的文学铀矿。

二、先锋之刃:刺穿现实主义的铁幕

当80年代“先锋派”浪潮席卷中国文坛时,残雪以《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等作品成为弄潮儿。然而当余华等人转向传统叙事时,她依然孤守实验阵地,将创作命名为“新实验文学”。她的小说彻底颠覆阅读期待:传统情节链断裂,人物如幽灵游荡,语言在诗化与梦呓间摇摆。在《断垣残壁里的风景》中,角色从墙缝看见“柔软沼泽与水藻”,听到“水泡啵啵声”——这不是现实描摹,而是“灵魂的风景”。

这种颠覆源于她对文学本质的独特认知:“我的小说是垂直的,直接向人的存在发问。”在《黑暗地母的礼物》中,她用魔幻笔法解剖校长、师生的心灵宇宙;《少年鼓手》里仅用“鼓声响时胸膛山崩地裂”一句,便击穿少年心魄。评论家们常将她的迷宫叙事与卡夫卡、博尔赫斯并论,殊不知其精神根系深扎楚巫文化。那种湘地特有的“乖僻”气质,让她拒绝任何现成文学模具,宁做“被众人踩的残雪”也要守护艺术独立性。

三、灵魂掘进:文学与哲学的合流

残雪的文学实验室里,哲学是重要试剂。少年时父亲在煤油灯下为她讲解《资本论》,花岗岩磨尖的钢笔批注哲学书的习惯伴随终生。兄长邓晓芒成为康德哲学权威,而她选择用小说进行思想实验:“最好的文学要有哲学境界,最好的哲学要有文学底蕴。”这种追求使她的创作呈现罕见的阶段性蜕变:

早期(1985-1986):如《黄泥街》《山上的小屋》,聚焦外部现实的扭曲变形;

中期(1987-1990):以《突围表演》为代表,转向灵魂内部的旋涡式挖掘;

成熟期(1991年后):进入《痕》系列创作,直指艺术本质与存在之思。

她的“自动写作”方式更显神秘:“一坐下来就能写,不是用大脑,而是艺术冥想。”这种近乎巫术的创作状态,让文字成为潜意识的地震仪。在《归途》中,主人公误入迷宫后加入虚构叙事;《海的诱惑》里人物不断奔向夜海——都是灵魂自我勘探的隐喻。当多数作家在描摹社会表象时,残雪的镐头已凿进人类精神的岩芯。

四、孤峰守望:对抗文学消费化的灯塔

九十年代市场化大潮中,先锋派作家纷纷转型影视或通俗写作,残雪却成为最后的守灯人。她坚持为理想写作的信念:“我相信自己是不同的,从一开始就只为理想写作。”这种坚守需要苦行僧般的自律:三十年来,她每日7点起床,9点写作哲学,下午2点继续,晚餐后写小说1小时,再学习英语。所有作品手写完成,日产量严格控制在八九百字。

这种“不合时宜”的创作在国内获奖寥寥,却在国际舞台大放异彩。2015年她同时斩获三个国际文学奖提名,长篇小说《最后的情人》获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评审团盛赞其“将小说形式推进到新领域”。2019年《新世纪爱情故事》入围布克奖长名单,《巴黎评论》专题推介。更可贵的是,当诺奖热度引发国内“残雪热”时,她始终冷静如初:“我的门类本不该热闹,知音会慢慢多起来。”这份定力让她在流量时代成为纯文学的活体纪念碑。

五、世界回响:重构中国文学的全球坐标

残雪的国际影响改写了西方对中国文学的刻板想象。她的作品被译介到日、法、意、德等三十余国,日本汉学家近藤直子甚至在东京创立“残雪研究会”,定期出版专业刊物。不同于莫言的乡土叙事或余华的历史创伤,残雪提供了一种超越地域性的精神语汇:美国读者从《五香街》看到卡夫卡式的荒诞,欧洲评论家在《苍老的浮云》中品出贝克特的等待,而她自己称之为“人类灵魂的普遍风景”。

这种跨文化共鸣源于她对经典的创造性转化。自1997年起,她系统解读卡夫卡、博尔赫斯、但丁等大师,出版《灵魂的城堡》等评论集。不同于学术研究,她的解读是灵魂共振:“卡夫卡教会我直视深渊的勇气。”当中国作家常被“讲好中国故事”的框架束缚时,残雪证明:最民族的梦呓可通约成最人类的精神图谱。她的存在让世界文坛意识到:中国文学不仅有历史伤痕与民俗奇观,也有直抵存在核心的先锋力量。

残雪的意义:暗夜中的文学恒星

在当代文学星空里,残雪是亮度极高却难以定位的恒星。对普通读者,她是“晦涩难懂”的象征;对文学青年,她是“先锋精神”的活化石;对知识界,她是打通文学哲学的通天塔。但若将其意义凝练为三重坐标,可见:

时间维度上,她证明文学实验需要数十年寂寞耕耘,所谓“超前”终将被时代追赶;

精神维度上,她开辟了内向探索的甬道,让小说成为灵魂考古的工具;

文化维度上,她打破中西二元叙事,使楚巫文化基因在西方现代派土壤中变异结果。

七十岁的残雪仍在西双版纳的晨光中写作,笔尖如钻头持续凿向精神岩层。当被问及为何坚持时,她的回答朴素如禅:“写作是我活的方式,一刻也不能停止。”在这个意义匮乏的时代,这簇高山残雪映照的不仅是文学的尊严,更是一种生存美学——当众声喧哗时,有人在词语的峭壁上独自攀援,只为测量灵魂的绝对海拔。她的存在本身,已成为一部“垂直写作”的杰作:以生命为笔,以孤独为墨,在文学史的天幕上刻下冰晶般锐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