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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魏留勤 ‖ 万物有灵亦有情——评张建鲁《老牛的咏叹调》

来源:本站    作者:魏留勤    时间:2025-12-18      分享到: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广袤田野上,张建鲁的中篇小说《老牛的咏叹调》如同一曲悠远而深沉的田园牧歌,以一头老黄牛二十六年的生命历程为叙事主线,构建了一幅人与动物共生共荣的伦理图景。这篇作品不仅突破了传统农村题材小说的叙事框架,更是通过独特的动物视角重新审视了人类中心语境下被长期忽视的动物情感与动物权利问题。

《老牛的咏叹调》最显著的创新之处在于其叙事视角的选择——让一头老黄牛成为故事的叙述主体,以“我”的口吻讲述其二十六年的生命历程。这一叙事策略从根本上颠覆了一般文本中动物作为客体或被观察者的地位,赋予了一头耕牛主体性和话语权。在文学史上,动物叙事并不罕见,从卡夫卡的《变形记》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动物视角常被用作社会批判或人性反思的工具。然而,张建鲁的创作显然有着更为本土化的文化诉求——他试图通过一头中国农村最常见的耕牛的视角,重构在现代化进程中被逐渐遗忘的农耕记忆。

小说中的老牛从“一个小牛犊被主人牵进家”开始,完整经历了成长、成熟、衰老的生命周期,这一过程被赋予了史诗般的叙事厚度。二十六年的光阴在牛眼中不仅是自然时间的流逝,更是中国农村社会变迁的缩影。老牛对自身的“咏叹”既包含了对生命有限性的哲学思考,也包含了对与人类共同生活经验的珍视。这种将动物生命历程史诗化的处理方式,在当代中国文学中实属罕见,它打破了人类对文学叙事的垄断,让一个“非人类”的生命获得了同等的叙事尊严。

视角转换带来的认知革命是这篇小说最富启发性的贡献。当读者通过老牛的感官去感受世界时,许多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人类行为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比如小说中描写牛雨夜拉着老主人去乡卫生院看病的场景:“一块玻璃瓶的碎片扎进了后蹄中心的肉里。每往前走一步,碎片就扎得更深一些。哞,我忍不住长叫一声。”以及老主人大病初愈时对牛的感激:“爷们儿,老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熟了的黄豆,来,再吃点这个……这些年,多亏了你啊。老主人叹了口气。”这样的叙述不仅展现了动物对痛苦的感知能力,更揭示了传统农耕社会中人与动物之间基于相互理解的契约关系——人类提供庇护与食物,动物贡献劳力与陪伴,二者形成了一种超越物种界限的生命共同体。

张建鲁通过老牛的视角,巧妙地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叙事霸权。在传统文学中,动物往往被简化为功能性的符号——忠诚的狗、勤劳的牛、狡猾的狐狸,它们的“性格”服务于人类叙事的需要。而《老牛的咏叹调》中的老黄牛却有着完整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的情感变化,它对主人的感情并非简单的“忠诚”,而是包含了依赖、感激、同情等多元情绪。如小说中的两个细节:老牛在少主人婚礼那天,“少主人往我嘴里塞了一颗红枣和一颗喜糖……”还有少主人偷邻居家的西瓜和黄牛分吃,被邻居发现并被鞭子抽打,牛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少主人,以至于脊背上被打出了血。“鲜血渗出来,滴在麦草上,像暗红色的露水。少主人站在牛舍里给我涂药,眼泪砸在我的脊梁上,烫得我浑身一颤……”这种对动物心理的细腻刻画,使读者不得不重新思考人与动物的伦理关系——我们是否长期低估了动物的情感能力?我们与动物的关系是否应该建立在更平等的相互承认的基础上?

《老牛的咏叹调》通过老牛与老主人、少主人之间跨越二十六年的互动,展现了一种超越物种界限的情感纽带。这种情感不是单方面的依赖或利用,而是基于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相互理解与生命交融。小说中老主人对待老牛的方式,体现了一种正在消失的传统智慧——将家畜视为家庭成员而非生产工具。如作品中描述的场景:“那天晚上,老主人给我加了一筐新鲜的苜蓿和一铁勺豆饼。爷们儿啊,他摸着我发酸的肩膀,多亏了你。”这种人畜之间的温情互动,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情感结构,其中的关怀与接纳超越了物种差异。

张建鲁笔下的老牛具有惊人的情感敏锐度,它能够准确捕捉人类家庭成员的情绪变化,并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回应。小说中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情节:当老主人因病不能把犁耕地时,“我拖着沉重的铧犁来到地里……爷们儿啊,你这是干啥!老主人的声音从地头传来。他趿拉着老布鞋跑来了,连棉袄都没穿好”,这种行为已经超越了条件反射或驯化的范畴,显示出动物对人类情感的认知与回应能力。老牛与少主人之间的关系演变,构成了小说情感线索的另一重要维度。少主人从与牛犊嬉戏的孩童,到为挣学费而与老牛一同收麦的少年,再到衣锦还乡、为家中添置农机的青年,这一成长过程被老牛以既参与又观察的独特视角记录下来。小说中有许多关于少主人与老牛情感性的描述:“……发现马瓟瓜时,他总会把一串串的马瓟瓜连着枝蔓一起背回家,和我分着吃。”“怕狗就躲我后面——我用尾巴扫着少主人瘦小的身子,提醒他。……之后,他往我嘴里塞了半根黄瓜,我品味着黄瓜脆生生的清甜味,再一次尝到了被疼爱的滋味。”作者通过这些细节暗示了一个道理:情感的交流从来不是人类的专利,当人类以真诚对待动物时,会获得超越语言的情感共鸣。

《老牛的咏叹调》中,老牛以参与者和见证者的双重身份,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观察近三十年中国农村发展的独特视角。在传统史学叙事中,社会变迁往往通过重大事件、经济数据或政策变化来呈现,而张建鲁选择了一条更为感性的路径——让一头牛的眼睛记录下那些容易被宏观叙事忽略的生活细节与情感真实。这种“牛眼观世”的叙事策略,既新颖又深刻,它使历史变得可触可感,让读者能够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变化中感受时代的脉搏。

老牛见证了主人家“由贫穷到富裕的奋斗历程”,对这一过程的叙写既饱含了老牛对主人的钦佩,也伴随着对变化带来的疏离感的忧虑。小说中老牛对农耕技术变革的观察尤为耐人寻味。从最初的全人工耕作,到半机械化的过渡阶段,再到完全机械化的现代农业,这一过程在老牛眼中既是一种解放,也是一种疏离。“老主人摸着收割机的铁壳说,这家伙一天能收六七十亩……我怀着失落的心情,站在田埂上反刍着。”这段叙述不仅反映了农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更暗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机械化耕作提高了效率,但也削弱了人与土地之间那种通过劳作建立起的情感联结。小说中有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拖拉机、收割机及各种农机具在村里出尽了风头,抢尽了风光,我努力摇响脖子上的铃铛,在喧闹中喊哑了嗓子。”老牛感到的是一种复杂的欣慰,心里既为主人不用再那样辛苦而高兴,又害怕自己就此变得无用。这种矛盾心理折射了农业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人畜关系的转变,因其来自一个“非人类”的观察者而显得格外客观且深刻。张建鲁通过老牛的视角,巧妙地质疑了“进步”叙事的单一性——机械化确实解放了人力与畜力,但也切断了某种基于共同劳作的情感联结。他提醒读者在拥抱现代化的同时,不应忘记那些曾经与人类并肩劳作的生命所付出的情感代价。

《老牛的咏叹调》中关于动物尊严与生命价值的思考贯穿始终。老牛对自己“为畜一生”的咏叹,既不是悲情的控诉,也不是盲目的感恩,而是一种对生命意义的平静思考:“我身上不仅留着热爱劳动、热爱家乡的痕迹,还留着老主人抚摸过的痕迹,留着少主人给我伤口涂药的痕迹,留着我在田埂上奔跑时的喜悦,留着我在杨家河嬉水的快乐……”张建鲁通过老牛的这一段自白,实际上提出了一个普世的伦理命题:文明的程度,或许正体现在我们如何对待那些看似“低于”我们的生命形式。

现代化进程对农耕文明的冲击是全面而深刻的。拖拉机取代耕牛不仅是生产工具的更新换代,更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的根本转变。小说中老牛对自身命运的困惑,恰是传统面对现代性时普遍存在的焦虑。当老牛发出“我不知道我的灵魂会安放在哪里”的咏叹时,它实际上提出的是传统农耕文明在现代性浪潮中如何自处的根本问题。“咏叹调”这一标题本身便暗示了某种挽歌性质——老牛在歌唱自己的同时,也在哀悼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

在《老牛的咏叹调》中,老去的牛被主人送到省农业大学动物医院,做成了标本,“运到了新建的乡村农耕民俗馆”,构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文化符号。老牛的生命轨迹折射出整个农耕文明的命运。在传统社会中,牛的价值体现在它与土地的亲密关系中——它的力量开垦土地,它的粪便肥沃土壤,它的行为与农事节气紧密相连。老主人将牛制成标本的决定,实际上是一种无意识的文化抵抗行为,他拒绝让老牛如同无数前辈那样默默无闻地消失,而是选择将其转化为集体记忆的载体。老牛成为标本的结局,是一种特殊的文化转译——将血肉之躯转化为永恒的象征,将实用价值升华为纪念价值。

民俗馆中的牛标本,不再是个体生命的延续,而成为整个农耕时代的代言者,它的玻璃展柜仿佛一个时空胶囊,封存着正在消逝的乡村记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选择将老牛安置在“乡村农耕民俗馆”而非普通的博物馆,这一设定颇具深意。民俗馆作为专门收藏民间生活记忆的场所,其存在本身就暗示了它所展示的内容已经或正在退出日常生活,成为被凝视的“遗产”。

老牛标本引发了一个更为根本的哲学问题:当一种文明形态走向终结,它的“灵魂”当如何安置?是将它制成标本供人瞻仰,还是让它自然消亡?小说给出的答案显然是前者。通过标本化,老牛获得了某种“不朽”的特质,它的形象被固定下来,不再受时间侵蚀。这种处理方式反映了人类面对消亡时的普遍心理——我们渴望为不可逆转的消逝留下痕迹。农耕民俗馆中的老牛标本,与城市广场上的英雄雕像具有相似功能,都是将流动的历史凝固为可感知的实体记忆。

“我知道,我的故事没有结束,我会继续站在这里,守护着这片土地……我知道,我已经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成了美丽乡村的守护者、宣传者。”然而,标本终究是标本,它保留了形态却失去了生命的热度。这提醒我们,对农耕文明的纪念不能止步于符号化的展示。真正有生命力的传统保护,应当超越将农耕工具和家畜制成标本的直接行为,而是去挖掘和传承那些深植于土地的生活智慧和生态哲学。老牛在生前所体现的任劳任怨、无私奉献的精神品质,它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活方式,这些才是农耕文明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遗产。

《老牛的咏叹调》触及了传统与现代关系的复杂命题。当我们在民俗馆中凝视那头被永久定格的老牛时,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动物的标本,更是一整个文明的缩影。老牛的咏叹,是所有即将或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事物的共同心声。而如何回应这种咏叹,如何在现代化进程中为传统找到有尊严的位置,则是这部小说留给我们每个人的思考题。标本可以保存形态,但唯有理解和传承,才能真正安放一个文明的灵魂。

结 语

《老牛的咏叹调》作为张建鲁文学创作的一次大胆尝试,通过一头老黄牛的生命叙事,实现了多重突破与创新。在艺术层面,小说以牛的视角拓展了文学表达的边界,实现了叙事突破,使一个沉默的生命获得了言说的权利;在情感层面,作品构建了感人至深的人畜情谊,展现了超越物种的情感可能性;在思想层面,小说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和对跨物种伦理的探索,具有深刻的哲学意义和现实启示。这部作品既是对正在消失的农耕文明的深情回望,也是对现代性困境的一种文学回应。

张建鲁通过老牛这一形象,成功地将乡村题材的书写提升到了生命哲学的高度。老牛的“咏叹”既是对个体生命历程的总结,也是对一切生命价值的礼赞。小说提供了一种重新思考人与动物关系的伦理视角,在生态危机日益严峻的当下,张建鲁通过文学想象构建的跨越物种的共同体意识,或许正是我们亟需的文化资源——在一个日益技术化、功利化的世界里,我们是否能够停下脚步,倾听那些沉默生命的“咏叹”,并从中学会更为谦卑、更为包容的生命态度?

当读者掩卷沉思,那头老黄牛的“咏叹”仍在耳边,提醒我们:万物有灵也有情,生命的尊严不分物种,文明的真谛在于我们如何对待那些看似“卑微”的存在。这,或许是《老牛的咏叹调》更为深远的意义所在。


魏留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微山县作家协会主席。1998年起发表作品,累计200余万字,散见于《雨花》《山东文学》《青年文学》等刊。著有《柳梢青》《大边前纪》等长篇小说及《四月还乡》等小说集。作品曾获《陕西文学》优秀小说奖、济宁市“文艺精品工程奖”,并多次获“乔羽文学奖”最佳小说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