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鸣 | 啊,老同学!
分别了四十多年的老同学马上就要见面,会是什么感觉?幽深岁月所蕴含的苍桑,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难以想像。
1966年到1971年,中国大学停止考试招生。直到1977年,国家才正式恢复高考。那一年,我作为知识青年在微山湖畔下乡插队,抱着“亲历历史”的心态,被裹携着参加了这次高考。由于我在知青组负责是抓学习,经常与书本打交道,许多题目都眼熟面花,如果稍加复习,肯定会不一样。在这个考场中,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扼腕之痛,特别是接下来几个月,身边有几位知青脸上绽满春花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这种刺激让我开始认真对待,考上了78级。
在中国,77、78级被称为“黄金一代”。这两届,一共有1180万人参加高考,共录取了67万人。一百个人中,被录取的只有五六人。这个比例,比明清时期秀才考取举人的成功率还要低!这是整整11年积压下来、找不到出路的年轻人。进入高校虽是同学,年龄却参差不齐,据说这批人中最大的年龄差是30岁,有父子同学、兄妹同学和夫妻同学。我们班,年龄相差二十岁。
去年,同学老江用他惯有的一股倔劲,把天南海北的同学集中在一个群里,这样,许多久无音信的同学在网上打了招呼。
人际关系中,不能选择的家庭关系最为亲密,人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兄弟姐妹,因为都是些割不断的亲情。进入社会,同事关系、恋爱关系、上下级关系等,都是可以选择的。而同学关系介乎两者之间,是仅次于同胞兄弟的一种关系,所以有“一辈同学三辈亲”的说法。这不?如果是别的关系,四十年没联系,基本上就没什么关系了,但我们是同学,不一样呵!
同学中,有一小群因工作、驻地关系,时而见个面。多数则一直没见过面。孔繁淮老兄属于后者。
在班级群里,孔老兄上来打招呼说:“余自惭才疏学浅,但始终崇敬饱学厚德之士。自入群以来,深知诸师兄、弟、妹皆各有所成,学识渊博”。孔家是以孔子为源头的举世闻名流泽孔长的大家庭,孔繁淮是孔子74代孙,甫一发言,便觉文气扑面。看他的微信名,叫“了麈”,头像是一位着唐装、据茶几的握扇老者,目光自信,神态安然,一副仙风道骨。“了麈”之名不敢乱读,查了一下方知谨慎是对的,如相信直觉,以为是“尘”字的繁写,就贻笑于同学了。有一种麋鹿叫驼麈(音zhǔ),用麈尾毛做拂尘,是打蚊子的好工具。魏晋人谈玄论道时常执在手里舞动,相沿成习,成为名流雅器。古代没有驱蚊药,蚊子多时也确实煞风景。欧阳修与梅尧臣一起聊天,就碰到过这种情况:“余景蔼欲昏,众蚊复薨薨。群飞岂能数,但厌声营营。抱琴不暇抚,挥麈无由停。”不断叮咬和营营之声确实扰人清兴,连琴也弹不成。但此情景到了文人大雅手中,煞风景也能成为风景,欧阳修的这首《和圣俞聚蚊》诗,成了记载古人生活烦恼的名篇。
四十年,是人生很深的岁月,本可发生许多事情,何况又是中国历史上乃至世界历史上变化最快的四十年!记得当时在学校时,有带工资上学的同学请客,摆上一桌丰盛,只须花五块钱,相当于现在的500块。
老孔同学有三位子女,一个在武汉,一个在郑州,一个在北京,个个成器,都十分孝敬。老同学怡养天年,乐悠悠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约以湛江相会,他非常愉快地答应了,并邀其他同学同行。由于是纯粹游玩,只停留在预期上,没有具体时间。而我女儿在北京,去北京探亲甚为经常,见面更为方便。
去年金秋十月,我去看望女儿和小外孙,到了北京就与他打电话。约好次日同登香山。那天并非周末,料人流较少,我可以开上女儿的车,兄弟俩可用一天的时间悠哉游也,打算在香山上走到哪算哪,不必一定爬到山顶。晚上放下车,就找个馆子喝上一场,老哥有茅台。电话约定,都很期待明天的到来。
谁知计划没有变化快,不一会老孔哥急急打来电话,遗憾地说,平时都闲,明天有老家人专程来北京给他祝寿,他不可能不在场。这个理由坚不可摧,可此时已是晚餐以后,我说遗憾,择时再约饭吧。不料老孔哥当即立断,坚定地说,你告诉我你的地址,我现在就去看你!好!老孔哥家境明显强于一般人,恐怕就是得益于他这份男子汉的果断。我哪能让一位七旬老者跑来就我?遂对他说,你发来定位,我去找您,咱们喝茶。
去年夏天,我自驾从山东到湛江,专门在徐州打尖,去看望另一位四十年未见面的同学老朱哥。在约定地方见到他,天已擦黑,灯影中一白发苍苍的老者,一把抱住,竟然激动得瑟瑟发抖。一路上,我在想像着老孔哥,这一见面,就会抹去残留在心中的青春模样,换上一苍然老者。
此刻,老孔哥早已定下茶室,在灯影里等我了。携手进入茶室,相互端详脸上四十年风霜,不禁哑然失笑。感叹道:老了,都老了!
一晚上难以说尽四十多年的话,回程的车上,老孔哥激动的述说犹在耳边:愚兄少年时,也曾怀英雄梦,烈士志!奈生不逢时,十岁之年,几乎饿死,独自一人,跟从一陌生人逃难于东北寻亲,方幸免于难。六十年代,虽然终日野菜裹腹,但求学求知欲望不减。也曾被恩师寄于厚望!叵奈一场动乱,竟十年之久!成年婚娶,父母均己年老,下有三子女嗷嗷待哺,长女出生之时,家无粒米,衣则以日本尿素化肥袋蔽体,此乃亲身经历,实非虚构。大半生来,辛苦劬劳,只为衣食之忧!辄忆往昔,无不感慨千端!此刻,只有陆游的的《诉衷情》差可描述心情,他沉声吟道:"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让人欣慰的是,老孔哥晚年非常幸福。他告诉我,平时可轻闲着呢!读读书,临临欧楷、刷刷微信,每天两壶茶、中午一杯酒。今天不能一起喝酒,实为憾事。我带了瓶酒,你自己喝吧。我一看,茅台?并且年份不浅。开玩笑道,有位老者,见儿子买箱茅台孝敬,每瓶都打开尝一口,怕儿子反悔,你不用吧?老孔哥大笑,声若洪钟:不用不用,儿女孝敬着呢,这酒管够。
后来说起微信名,老孔哥解释说,苏东坡《述怀》有云:"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反复吟诵,令愚兄对过往人生及不多的余年,大有顿悟之感!受其启发,欲效法先贤,学会放下,看淡一切,顺其自然,故取此名,意在诫勉自己。我哈哈大笑,既然我们都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那么,酒斟时、须满十分!无酒之日太寂寞,闲来无事饮几樽。
恍惚间,眼前的这位睿智老人,重叠上一个硬汉形象:课余时间兼理农事,头顶烈日,赤脚踏在发烫的土地上,挥汗如雨,锄地施肥,喷药拔草。如今儿孙绕膝,有爱有闲,吃茶饮酒,安享天伦之乐。
老孔哥是我们这一代人中勤劳苦干的优秀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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