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 | 大树独立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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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新青年”栏目推荐葛小明散文《大树独立街头》。小区栾树出油,业主要求物业一砍了事,但没想到夏天无荫可庇的烦恼。人们往往一叶障目,只看到大树患病,粗暴治理的后果却使得生态系统也遭到破坏。作者以物观人,以几棵树的命运为参照,言明人同树木,也是一棵行走的大树。大树离开自己的生态系统难以存活,人类又何尝不是生存在生态系统之中呢?
大 树 独 立 街 头
1
刀很锋利,每一刀下去,就有一根树枝从天上掉落下来。那些已成年的粗壮树枝,在金属制的獠牙面前,仍旧不堪一击,三两下就断裂了,狠狠地砸在地上。树下的人,有自己的活计,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树枝收集到车厢里,他还要把地上的木屑清扫干净。确切地说,那是一把电动的锯,之所以被称之为刀,是因为它在此时此地被赋予了某种带有杀戮意义的属性。
生长在城市里的树,因为其所处的位置受到了额外的优待,而我首先要说的是小区里的栾树。多年前,这是一种不错的绿化树木,在小区道路的两侧,栾树因为高大、光滑、抗病能力强、花叶美观成为了开发商的首选。没想到的是,自2021年夏天开始,这些树便莫名地生了病。凡是停在树下的车辆,无一例外沾满了油腻腻的附着物,像糖,像油,像让人着迷的谎言与诱惑。用普通的抹布是擦不掉的,洗车店的小伙每次都呈现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他嘴里总会嘟囔几句,夏天不要把车停在树底下啊。一个多月后,大概是收到了业主们的集体投诉,小区物业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栾树的每根树枝都切掉。
通常是三个人,两辆车,一把带有杀戮意义的刀。他们动作娴熟,不用几分钟,就能把一棵树收拾的干干净净,看得出,这事他们在其他地方也干过。那些树枝一一掉落,有的掉在马路中央,有的掉在路边的砖格里,有的准确地掉在车的后箱里,有的也会不识时务地落在人的肩膀上、头发上、鞋面上。这些带有悲伤属性的树枝,从空中掉落只需要一两秒钟,它的成长过程也不算缓慢,往往一个夏天就能长出个三两米的样子,但是这些悲伤啊,是瞬间增大的。它们一旦落在地上,大地便能立马被悲伤覆盖。它们落在车里,车辆便开始悲情起来。那些少数的落在人身上的,便以一种不同以往的方式将悲伤继续传递下去了。砸在人身上的疼痛,远远小于刀切之感。但是,树下的人,会被那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所淹没。从外到内,从表面的难过到心底里的疼。他不禁要反问,为什么要对一棵守护了这个城市许多年的大树动手?为什么刽子手偏偏是自己?想到这些,他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他收集树枝的手,颤抖起来,好像是在充满歉意地工作,又好像是在不情愿的杀戮。高处的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些,仍旧一刀一刀地切割着。木屑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它们跳呀,飞呀,晃晃荡荡地降落到了人间,这不同于被扔下来的树枝。空气中甚至裹挟着一丝欢快的气息,它的悲伤较浅。
不到一周的时间,整个小区里的栾树便被改头换面。走在路上,你会看到头顶上的天空干净澄明,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遮掩,云朵大块大块的匍匐着。你会看到柏油路上没有了杂乱的树枝树叶和木屑,也不再有油渍渍的东西滴下来,那些车子肆意地停在一根根光溜溜的树干下,无所忌惮。你会看到风在建筑之间没有了屏障,它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烟火气息之中,想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吹,想吹什么样的风,就吹什么样的风。一切好似恢复了最初的样子,感受到这些后,人们不得不为物业的举动表示认同。
只有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人们才能感受到异样。柏油路上的热浪一波又一波地从地面升起,远远地便能望见有一些类似于委屈或者不甘的情绪与匆匆而过的人群交织在一起。人们受这种情绪感染,加上头顶淋泼下来的炙烤的阳光,着实受了一番罪。这时候,人们迫切需要一棵树,一片同于往日的树荫。他们疾步走呀,走,获取不到一寸的阴凉。他们开始在心里咒骂,这些天杀的物业,怎么就不能给树留上几个树枝,怎么做事就那么绝!人们第一次稍微正式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些树生病的,那些油腻腻的东西究竟又是什么。是不是有除了砍伐以外的更好的办法。
我是在下班途中经过那些树的时候偶然想起这个问题的,问物业人员,他们只说树病了,领导让处理。至于具体原因,他们似乎不太关心,也不愿意去考究,爱啥啥吧。他们更介意的是,能不能用最短的时间把活计干好,工钱能不能如期到账。这无可厚非。网络检索显示,“栾树滴油通常是因为感染了虫害,常见蚜虫,主要危害是栾树的嫩叶,嫩芽,嫩梢部分。已经滴油说明虫害数量比较多,一定要尽快救治才行。可在若蚜初期孵期喷洒蚜虱净,乐果乳油等。不仅如此,还要保护好蚜虫的天敌,例如瓢虫,草蛉等。初发期及时剪掉虫害严重的树干,彻底烧毁”,由此可见物业的做法并无不妥。至于他们有没有做后续的工作,比如保护好蚜虫的天敌、喷洒药物,我不得而知。
伤痕是永恒的,即使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有新的细嫩树枝从主干上生长出来。枝条的生长速度极快,不用十几天就有三四十厘米长了,然而那些伤痕以及那些悲伤的情绪也是如此,在一圈圈年轮的辐射下,伤口急速化脓,急速变黑,急速凝固,急速结痂,然后急速地恢复常态,长啊,长。它们不在原来的位置上长新枝,尽量选择稍远的位置,它们有极力想回避的、不愿提及的疤。也许是受到了刀的威胁,或者是负气太深,新的树枝上没有出现油腻之物。
有一些比较隐秘的变化在悄悄发生,比如鸟巢被颠覆后,它们短期内不会再到栾树上筑巢。它们心生恐惧,怕轰鸣的刀锯杀伐之声,怕那双突然出现的手,怕出去一趟,家突然没了。它们甚至不会再将巢穴筑在栾树上,无论是世界上的哪棵栾树,在经历过这些的鸟儿看来,都是不祥的,它们避之不及。
一个月后,黄灿灿的伤痕从主干爬到新开的花叶上,栾树再一次进入成年期。那些细细的小花,比往年少了很多,那些隐隐的稀少的气味,已经很难吸引蜂虫的到来。
2
物业楼前的小广场上,有棵柿子树因孤独而死,它直挺挺地立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连一次像样的告别仪式都没有。风吹过来,只一瞬即离开,不作任何停留,它再也不需要关照某片叶子或者某根枝条。风在此处只是单纯的风,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柿树高大,粗壮,坚实,整日一幅傲然于世的样子。约半年前,它被一辆卡车运到这里,呼啸而过。见过林立的陌生楼宇,见过城市深处热烈而炙闷的风,见过一把又一把锃亮又锋利的铁锹,见过与自己肤色接近、粗粝且充满了香烟味道的手掌。在一群人的注目下,它缓缓地立了起来。枝条被提前修剪的一干二净,根须所留也不多,除了必要的主干以及仅有的较为粗壮的根脉,它几乎是赤裸裸地来到这一方世界。
一个足够大的坑,它必须跳进去,就像它从四十里外的丘陵上离开时,也要与身下的巨大的坑作别。这个坑有很强的迷惑性,它好像具有某种巨大的魔力,吸引着大树一点点地往里跳,但是后面的事情难以预知,不知道是枯是荣,是生是死。即使拒绝,也会有几双手和一辆吊车,在后面用力地推其而入。这不由地让人想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它跳了进去,眉头都没眨一下。
进去的时候,身子微微晃了几下,尽管它努力地保持重心,努力地不让自己失态。那个坑并不舒服,越往下的地方越狭窄,最后甚至都找不到地方可以立足。一桶又一桶的水泼了进来,它的根很快就湿润了,饱腹了,满足了。什么高山流水,什么山间的明月与清风,什么浪漫与慎独,在这里不是一样可以活得好好的,不愁吃喝,还时常被人照料。很快,它便说服了自己。它决心做一棵随遇而安的树,不矫情,不做作,不招惹是非。
进去的时候,有人在一旁拍张,有人仔细查看了水土安排的是否合理,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能成活,那个拥有一双粗糙的手的男人是这么说的。几十分钟后,人们四散而去,空荡荡的广场上没有一丝风。不远处时有车辆路过,这不同于搭载自己的车子,它们一进小区便自觉地降低了车速,与每一辆车点头,对每一个迎面而来的行人作小心翼翼状。柿树还听到有刚刚下班的人,在高于自己的位置生火做饭,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山间的烟火气息,既有浓烈的花生油的气味,也有猪肉与蔬菜有效结合的芬芳。
傍晚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老人和孩子因为年龄的差异,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动作。孩子稚嫩地在身下的空地上跑来跑去,对于新增的一棵树,他们表示了很大的好奇和关注。他们抚摸,拍打,仰望,围着自己转圈,好像这是一位刚刚转学而来的新同学。老人则淡定的很,坐在一侧的木质长椅上,不闻不问,没有投递过来一丝一毫的兴致。多了一棵,少了一个,对于这个不大不小的广场而言,微不足道。孩子们的新鲜度很快也会降低,无论这是一棵什么树,无论它在秋天能够结下什么样的果实,无论是生是死,都会被逐渐漠视。
出人意料的是,不到两个月,柿树便由荣到枯,由生到死,结束了短暂的后半生。它经历过日落后仍旧灯火通明的夜晚,根努力地四向扩散最终还是碰触到坚硬的水泥地,它试图在人来人往中获得一点重回山野的归属感,它以为接下来的岁月里注定要与山上的兄弟姐妹过着不同的生活。它努力地活,积极向上地活,不屈不挠地活,委曲求全地活,终究还是没有活下去。
它死了,却没有倒下,没有被挖走,很长一段时间,约七八个月,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不与周围的任何事物为伍。它有时候是高楼,蚂蚁,斗米虫,木蠹虫,粉蠹虫,天牛等等频繁地往返于其上,是避风港,是回家,是创造,是苟活。那里有丰富的食物,坚固的墙壁,足够获得一段安逸的生活。它有时候是旗杆,当你走到那棵树,便走到了广场的中央,你便拥有了广场,占据了广场,成为了广场的一部分。当晚上很晚才回家的人,骑着小动车远远的望见那根高高的枯木,一天的疲惫便瞬间瓦解,他知道进了自己小区了,马上就能回家。当要核酸检测的时候,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广场上,被一棵树人为地分成两列,树西侧的人是领检测码的,树东侧的则是进行核酸检测的,没有人越过那棵树,人们懂得时代有时代的不易。
它有时候是一个小区,一个社区,一个街道乃至一个城市的象征。它活着,城市就活着,绿油油地活着。它是楼盘的卖点,是文明城市,是园林示范街道,是空气质量达标监测点,是某个人在失意时的精神支柱和窗户。它活在城市深处,也死在一砖一瓦的灯红酒绿里,它跟路过的每一个人一样,要获得城市赠与的一切,也时刻为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提心吊胆。它既是一棵独立的树,也是一整座血脉相连的城市。总之,城与树,树与城,难分难舍。
可它还是死了,悄无声息的,七八个月后,它被当初送自己的那群人挪走。走的时候,粗暴,简单,吊车只三五下就把它提了起来,过程远没有安放时那么繁复。它留给后来者的生存法则只有一个:一定要好好活,活过周围的其他树,活不好就会被移走。终于,它在一辆轰隆而过的车厢里快速驶离了广场,不知去向。
3
当你走近一棵树,你就失去了它。当你接触到一个人脆弱的部分,你就失去了她。就像你一旦给我贴上一个标签,比如:葛小明,90后青年作家,那你就否定了我。你以为你了解一个人、一棵树,其实你所谓的了解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自林业系统的部分职能并入国土资源系统后,我通过所在的单位获得了更多的机会了解到树木与病虫害,相应的观察角度和方式也有所变化。比如松材线虫与美洲白蛾,在我生活的鲁东南一带,近几年活动猖獗。这两者皆是入侵物种,尽管防治方案已经较为成熟,但是入侵物种笼罩下的世界仍旧要遭受或大或小的伤害。松材线虫的介入,让原本生活安逸的松树瞬间崩塌,这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植物癌,感染后松树针叶失水萎焉,变成黄褐色至红褐色,最后整株干枯死亡。丛林中,一旦有一棵树确诊,用不了多久周围的树便会一一中招。这时候,人为干预是极其重要的。据我搜集的相关材料显示,专业性的治疗方案通常是实施以清理病死(濒死、枯死)松树为核心,媒介昆虫防治、打孔注药等为辅助措施的综合防治策略。在疫情集中除治期外,重点生态区域、有望消灭疫情的地区以及新发疫情应采取应急除治措施的,对零星死亡松树开展“即死即清”,采伐的松木和超过1厘米的枝桠必须按照当日采伐当日山场就地粉碎(削片)或烧毁的要求进行处置。
据林业部门统计,2020年,我所在的山东省日照市,美国白蛾发生5.91万亩,杨扇舟蛾发生0.5万亩、杨小舟蛾发生0.8万亩,杨毒蛾发生0.4万亩。2021年,全市完成杨小舟娥0.8万防治面积7.61万亩,防治作业面积29.26万亩次,繁育释放周氏啃小蜂10亿头,防治效果较为显著。
美洲白蛾的防治,更为直接一些,隔几年便进行一次区域性飞防。所谓的飞防,就是利用飞机对丛林进行大面积的药物喷洒作业,几乎是无差别、全覆盖。外来物种的入侵是野蛮式的,植物系统自身建立起来的日常的所有防线,几乎全部失效。飞防则是一种直接、快捷且略显粗暴的方式。每次飞防的前期,相关职能部门会对相关区域及周边的区县、乡镇、村庄发告知函,因为这是一种破坏性颇强的药物,对软体或无脊椎动物损伤严重,桑蚕、蜜蜂、土元和煌虫及水产等养殖点是一定要避开的。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一些意外情况发生。
近几年,我所在的鲁东南乡下,蚂蚱,河蟹,河虾,螳螂、土蜂、中华木蜂、青蝎、知了、天牛数目在急剧减少。曾经随便一个山头都能见到这些的地方,已经很难遇到。养蚕的人,这里的蚕指的是在山上放养的柞蚕,也战战兢兢,生怕被偶然路过的直升飞机“误杀”。养蚕人对于蚕场里莫名其妙增加的鸟儿有些束手无策,他们从天亮到天黑,不停地驱赶那些偷食的鸟儿。他们或许不知道,某些虫类的减少,导致了鸟儿食物链的匮乏。那些个头较大、颜色鲜明、味道又好的柞蚕,自然成为了鸟儿的首选。
但是我也看到,有不止几棵几十棵杨树叶子凋零,千疮百孔,不只几棵十几棵君迁子果实还没有等到秋天便落了一地,不只一片山林稀稀疏疏,几近枯绝。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子,躲在树叶的背面,拉丝,筑网,一个网幕直径可达一米,大者达三米,数网相连,可笼罩全树。这绝不亚于一场火灾。在这些虫子蛾子面前,大树毫无抵御能力,它祖传的免疫力并没有与之相关的免疫记忆,只能任其啃食,一口一口地吞噬着自己。
树的消失有时候很悲壮,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在街头,它不像成长时的样子,一寸寸地,一片一片叶子地,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不为人所察觉。树从罹病到死亡,过程明显而惨烈,只要你随便撇上一眼,便能看到它全身的痛苦。更让人自责的是,你无能为力。尤其杨树,在县城周边的一些地方,叶子一夜之间就能掉光,即使落在地上,仍旧摆脱不了被白蛾幼虫继续啃食的厄运。到最后,虫子一扫而尽,去往另一棵树,另一片丛林。而大树,只能孤零零地立在街头,异常突兀。它看到人群中一双双惊愕的眼神,仿佛自己没有任何人认出。
树的消失有时候也悄无声息。白鹭湾牧场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旅游圣地,大片的人造草原均匀地铺展在起伏不大的丘陵之上。放眼去,干干净净,世界一览无余。无数的游人前来打卡,露营,航拍,谈情说爱。牧场在一个凸起的小山丘上,周围数公里只有一棵树。它是典型的北方板栗,树冠巨大,从任何一个角度拍摄都有一种天边孤树、独木成林的东方诗学之美。然而没多久它枯死了,没有人在乎它的死因,几天后便被拖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棵同样高大的板栗。人们依旧来打卡,露营,航拍,谈情说爱,丝毫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4
我所在的小区前有一条横贯县城的东西路,旧时曾有一座个头矮小的山丘,唤作“红螺山”,后来县城改造便将穿过此地的道路命名为“罗山路”。每年五月到六月,这条路的两侧挤满了人,坐着的是卖家,他们可能保持某种姿势或者某种口径连续好几个小时了,忙的喝不上一口水,但是他们乐于忙碌,忙意味着收入,意味着经济基础,意味着上层建筑。站着的是买家,全部是流动性人群,他们通常在每个摊位的逗留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在没有锁定目标的情况下,他们只会给各个摊位不多于十秒钟的视线停留。周围十三个乡镇的果农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选好各自的位置后,一个个筐子就摆上了。大部分时间,筐里装满的是大樱桃,红灯,黄蜜,先锋,美早,乌克兰,黑珍珠,布鲁克斯,什么品种都有。少部分时间,筐里也装满了委屈,不甘,悻悻,叛逆和泪水,它们隐约不可见却无处不在。大樱桃的价格,每天都不一样,取决于昨日的天气和果农的口才,或者说他的贩卖能力。
摊位的确定没有成文规定,一个约定俗成的法则是,临时水果市场开放的第一天,谁先在哪个地方确定位置,次日便仍旧属于你,第三日,第四日,一直到当季水果下市,都是如此。例外的情况是,昨天的果农临时有事没来,或者他选择了其他的地方,后来者便可以占据。人们恪守着这些东西,一代人接一代地,爷爷传给父亲、父亲传给儿子,东摊位传给西摊位,买樱桃的传给卖蓝莓的,贩卖能力强的传给弱的。条件好的,会坐在一个可以躺卧的椅子上,没有顾客的时候可以舒服的休息一会儿。只一会儿。
近几年,由于市场饱和,加上大樱桃是时令水果,绝大多数果农并没有长时间储存能力,导致种植户的日子并不好过。人们从一棵树上取走果子,搬运到遥远的另一棵树下,自己却不舍得尝上一颗。在仅有的一个多月里,他们争分夺秒,从清晨的采摘,到上午的拉运,到一整天的贩卖,到傍晚的收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通常是一家三代齐上阵,年长的在园子里摘,年轻的在水果摊贩卖,不能一下子摘多了,以免影响色泽和新鲜度。在这样成片的大樱桃市场里,每一点微弱的优势,都有可能是超越邻摊的因素。
果农们的水杯足够大,喝一整天都没有问题,基本上是凉开水,因为喝茶浪费时间且不雅,尤其是不小心喝到茶叶梗的时候,还得用好几秒的时间把它从嘴里弄出来。至于饭食则更简单,往往是几个山东煎饼,一点小咸菜和煮好的鸡蛋。条件好的,可能会在不忙的间隙去不远处的肉夹馍摊位买上一个,狼吞虎咽就是一餐。他们对自己的关照程度远不及筐子或者篮子里的樱桃,比如从三轮车里取筐子的时候,他们会非常小心地一点点挪到车厢的边缘,然后双手用力“抬”下车,生怕有樱桃滚落或者遭受挤压。比如,看到某颗大樱桃上有谢花后的残留,他会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将其“捏”下来,甚至都不会碰触到樱桃的表皮。比如有大客户要买走一整篮子樱桃时,他会让一旁的妻子过来扶着印有“五莲山特产”的纸箱,先把篮子提到膝盖上,然后缓慢地倾倒,生怕掉落一枚。这倾倒的哪是樱桃,分明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分明是命!
而一旁的那些高大的悬铃木呀,此刻就像一座座立在城市上空的山,巨大的压迫感时时传来。它无声而冷漠,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吞噬着什么。大树下的小片人间,因为一些樱桃异常拥挤。邻摊的人,时常互相鼓舞,但是他们之间也存在着某种临时性的竞争关系,如果对方卖的比自己快,心里难免焦急。但是谁都无法随意降低价格,因为那些约定俗成的东西,一旦轻易改变,是极其危险的,甚至会影响接下来的生存空间。这时候的果农,只能在心里默念:多来几个人,多在这里停留一会儿。只能在心里祈祷,他试吃的那枚樱桃是筐子里最甜的,他赶时间且不差钱,买完立马就走。果农只能把吆喝的分贝加大,只能大声说,我的樱桃是刚刚从果园摘回来的,新鲜且甜脆。果农只能在称好斤两后,随手再添上一两枚樱桃表示赠送,或者抹个零少收几毛钱以期能够赢得路过的人多撇上一眼。
那些汗珠呀,那些声音嘶哑的吆喝呀,那些筛选、装袋、过称、递送的手忙脚乱呀,总会莫名让人想起风雨中摇晃不已的树,谁还不是为了一口生计而活,谁还不是在一次次摧残中慢慢长大。人有时候就像一棵行走的大树,独自忍受一切,还要为树下的人提供周到庇护。是丈夫,是妻子,是儿女,是父母,是生生灭灭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好像是突然黑的,小贩们一一退场,除了没有卖完水果的寥寥无几者,几乎感受不到一点熙攘的意味了。这时候,那些悬铃木成为了世界的主角,它们的轮廓黑而浓厚,远远高出周围的事物,一桩又一桩。人们在它的阴影里走来走去,显得那么模糊。
原载《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散文·海外版》2023年1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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