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岗 | 麦黄杏
我的回乡是在槐月下旬,时候杏花早已凋零,青杏隐现在枝头,已有荔枝一般大小了。
今年,杏花开得很旺。这是母亲说的。然而杏子结得却不多——大约被鸟雀啄了不少——好在个儿大,看着喜人,等到成熟,想必成色会比往年的要好。这自然离不开母亲的料理。
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鸟雀会为吃食四处奔忙。它们常常落在枝头叨花蕾,啄杏子。其实这再寻常不过,然而母亲并不去哄吓它们。它们也饿,也懂“耕织忙”。它们的翅膀上或许还沾染着杏花的清芬。
我见过鸟雀叨花蕾,有时饥不择食似的,有时又有点挑剔;我也见过鸟雀啄杏子,啄一个,掉一个。杏树成了它们的三分薄田,成了维持“一家人”生计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清晨落在枝头,像农人在晨光中走到田间准备劳作一样。杏花开了几朵,杏子结了几个,它们最先知道。
杏子熟了没有,检视一下被鸟雀啄下来的杏子便可知晓,或者,仔细听一颗杏子倏然触地的声响。还没熟的杏子,皮实而又倔强,砸在地上“乓”的一声,弹起来滚出好远。熟透的杏子则谦虚得多,落在哪便在哪里驻足停留,不骄躁、不骛远。
杏子快熟了,母亲打电话给我,问清楚我什么时间回去,然后,在那一日早起摘下杏子,浸在井水里。半晌儿,等我回到家,杏子吃起来依旧很爽口,似乎还带着晨露的清凉。
杏,叫麦黄杏,口感、卖相,是山杏无法比的。山杏我吃过,入口糯沙感,味道偏酸一点,而麦黄杏肉细,多汁,味道偏甜——自然,我说的是熟透了的杏子。杏子也因地各异,至于人的取好,则见仁见智了。
和那些鸟雀一样,我每年都能吃上两把杏子。无论我是在谋食的浙地,还是在寓居的小城,辛苦辗转多年,我的诗与远方,一直系在院子里的那一株杏树上。
我在小城的工作尘埃落定之后,婚姻便被提上了日程。
杨士长与蒿士长在参加院周会时碰了一次面,便为我和妻子牵了红线。喜结连理后,依照坊间的习俗要给媒人送鲤鱼,谢媒人。人情礼仪,这不能失。
母亲很喜欢儿媳,便觉得逢年过节不去媒人那里走动一下,心里过意不去,可转念一想,又不知送啥。以钱置物,城里自然更丰富阔绰,乡下无长物,那就每年送一兜杏子罢。
我将母亲分装好的杏子拎在手里,换乘两次公交,回城。杏子熟透了,挥发出一阵阵甘冽的甜香味。果香堪比人情,是伪装不了的。可是,熟透了的杏子女儿一般娇贵,怕颠,怕硌,遑论磕碰,一路上虽然一直拎在手里,也难保不会受到挤压。所以,当我饶有兴致地要登门时,我才发现里层的塑料袋子上水涔涔的。杏子熟透了,不堪受压,大多都被挤坏了,品相全无,我顿时心灰意冷。
所以,这许多年来,送给媒人的杏子,品相好的,也就那么一两回。
女儿悠悠已经长到了三岁,多半是由母亲在照看。母亲知道我们上班忙、累,时间也紧,几乎没要求我们做过什么。她爱拉家常,常常问及我们媒人的情形。她听妻子说蒿士长调科了,问是不是调到了东院区,离得近,好请到家里来坐坐。她听我说我们科室的人不固定院区,便问我:“杨士长多咱来东院区?”又说,你别“那么肉”。
前年夏天,大学舍友十年聚会。席间,我们便谈到了护理人才流失问题。当视线聚集在那些选择离开的人身上时,我们是否也要自问,那些留下来的人,他们在坚守着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追求一种职业认同感与归属感吗?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每年春天,我总会回故乡赏杏花。满树繁花堆叠如云,清芬袅袅,遥想杏子正悄悄孕育,成熟亦指日可待,胸中块垒也荡涤一尽。较之于以生命置换生命的悲壮,我更喜欢以生命丰富生命的仁厚。因此,我向往杏花轻飏时,拾阶而上,把春天的暖还给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