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宝进 | 麦子黄了
芒种已近,麦子渐黄,我条件反射般奔向麦田,迎着麦浪,闻着麦香,听着麦子摩擦越来越大的声响。这27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既是对已故父亲的不舎,更是回味父亲的伟大。
我爷爷是当地知名的先生,教着私塾,开着药铺。受爷爷影响,父亲哥四个,两个从医,一个从军,都很有建树。唯有父亲,白上了几年私塾,白放过了几次跳农门的机会。在常人眼里,这不理智的举动,迟早要后悔,早晚得改行。但父亲却专心致志、一生一世耕种田地,并种出了名堂,在村里很有威望。
父亲的信条是:千买卖,万买卖,最好在地里搬土块。谁都想工作轻松点、体面些,比如当个干部、当个老师、当个工人,但这些得靠本事,要干得了、干得好,大伙得服气,最起码不能羞了自己,误了他人。父亲常常对我讲村里的故事,也是正在发生的事实:一户姓陈的人家,女主人去世,五个儿子,一个智障,一个肢残,小儿子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一家竟有六个光棍。好在老二灵光一些,村里为照顾这一家,就让这家老二当了语文老师。但这位老师就擅长讲两个故事,一个是小猫钓鱼,一个是龟兔赛跑,其他方面实在太勉强。村里看到真的难以继续照顾,就让这位老师干生产队的会计。但这一家却长期不满,经常找碴。父亲评价说,村干部看人不准,好心干了坏事;最不该的是这位老师,既不感恩,又无学识,白白误人。
我居住的村子1200口人,以邢、秦两大姓为主,父亲辈分最长,威信也高,处处让人,从没与人红过脸、吵过架。父亲时常对家人讲,咱庄户人,整天就是地头地边、鸡狗鹅鸭的小事,但往往就是这些小事,都想沾点光,没人肯让步,影响邻里团结,甚至拳脚相向,但能想开点、肯让步,一切都好办。1984年,我家分得5亩粮田,这是解放以来我家拥有的最大地块。父亲运气也好,抓阄时选在了“大段地”。这是全村最好的地:土质肥沃,成方成片,浇水方便。美中不足的是,地块的南边邻居很麻烦:人称全村第一抠,与谁打交道都得沾点光,村里没人搭理他。吃晚饭时,我的几个哥哥满脸愁容,都在为摊上这样的邻居头疼。父亲却满不在乎:地该咋种咋种,只要能出力,肯定多打粮食。秋分邻近,家人张罗着施肥、耕地、打畦埂,南北邻居各忙各的、相安无事。不过,也有多位好心人提醒,要谨防吃第一抠的亏。果然,就在小麦播种前一天,真的出事了:父亲天刚亮出村,远远看到“大段地”聚集了一大群人,父亲紧赶慢赶到了地头,这群人恰好在我家的地里忙活:有丈量的,有计算的,有窃窃私语的,除去看热闹的,南北邻居都在,村干部也在。父亲刚歇口气,这群人也忙完了,最先开腔的是北邻居:咱一大群人被第一抠坑惨了,忙了大半夜,还让老头子上了一课;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头子的私塾功底真不是吹的,活该让第一抠低头认罪。父亲听后,不急不恼,颇有长者风范:事都过去了,大伙散了吧,来年我请老少爷们吃饺子。原来,父亲担心第一抠争地边,利用早晨、晚上平整土地的机会,悄悄把南北邻居的公共畦埂各加宽了十公分,等于把自己的地让出十公分两家共用。这样的操作,让当时在场的很多人大开眼界,也让第一抠无地自容。
1984年以后的十几年里,我村家家都有存粮的习惯,父亲对存粮更是情有独钟。瓮里有粮,心里不慌,这样根深蒂固的理论,让父亲辛苦并快乐着。在我家新房的堂屋,最显眼的地方,一字排开三个大瓮,每个瓮盛小麦500斤,每个都装得冒尖;在院子的西北角,并排两个仓囤,每个盛玉米1000斤,一直装得满满当当。祖祖辈辈、长年累月吃不饱的农民,看到这样的场面,即使没有刻意眩富,的确足以让人羡慕。生在这样家庭的小伙,到了搞对象的年龄,能增加不少分数。我的几个哥嫂,就在那几年先后结婚生子,家家美满和谐。盛满小麦的三个大瓮,除了满足我家心里不慌、装点门面以外,还发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我的一个远房大爷,家中子女多、持家谱项差;家中存粮少,相亲难度大。好在媒婆见多识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我家的三大瓮小麦,成功转移到了大爷家。很快,大爷家的男孩完成了相亲、定亲、登记、结婚等一系列重大任务,大爷一家对存粮也有了新的认识,陡然提高了存粮积极性。
父亲种了一辈子地,一天不劳作就浑身不舒服,总想更多为家人攒些财富;遇事首先为他人着想,的确留下了不少念想。1995年1月初,劳累一生的父亲终于病倒在医院。医生的结论是,肺部呈网状,功能严重退化,自主呼吸困难,到这个年龄已经不易。住院没几天,倔强的父亲坚持要出院:老毛病了,不是花钱就能治好,咱不能干人财两空的事,人到70古来稀,赶上好的时代,知足了。医生和家人终究拗不过父亲,1月29日出院,先回家看了三大瓮小麦、两仓囤玉米,又到“大段地”看了熟悉的麦田。2月11日,父亲放心的离去。送行的人群中,有曾在“大段地”聚集了大半夜的一大群人,远房大爷家的老少几代人,还有更多我记不清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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