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维柯 | 小把戏·大把戏
学富五车的祖父称我和哥哥为“小把戏”“大把戏”。
把戏者,骗人花招也;祖父在此绝无贬义,极言俩孙聪慧伶俐。然而,长我三岁的哥哥倒是实至名归,而我有些名不副实。
偷偷拿家里的地瓜干换猪头肉,等父母发觉后,哥哥会主动写出“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的保证书;大队长的老娘来我家串门,他会说出一连串的祝福语,喜得老太太将兜里仅有的一块糖填到他的嘴里;学校里,在老师面前,他更是如鱼得水,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惊得老师啧啧连声——从教几十年,未见如此心有灵犀孩子!
我则截然相反,不灵便,不通透,甚至还能闹出些令人喷饭的笑话来。祖母说,这孩子像根木头;娘说,娃上辈子肯定是头猪;唯独祖父慧眼识才:大智若愚,此孙日后必成大器!
哥哥的聪慧让我甘拜下风,而他的胆识更是降维碾压我。
他敢手提蛇尾当空舞动,也敢将毒蝎吞进肚子里,还敢夜间只身穿过那片坟地……而我,听之便毛骨悚然,不要说做了。
那天下午,爹让我们兄弟俩到后山的自留地里摘棉花,当时我也就八九岁的样子。
寒露后的天气已经有些发凉,我和哥哥都穿了夹衣,为了将上衣和裤子束在一起,他还扣上了那条军用腰带。那腰带是堂叔送他的,褐色的皮条,不锈钢的卡扣,卡扣上的五角星着实醒目。
到了地里,我们兄弟俩一人一行,不紧不慢地拾着棉花。忽听得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忙顺声望去。喊我的是我最要好的伙伴白悦,他肩上扛着两个半大的圆形南瓜,小心翼翼向这边走来。
“可可,到这里来,我送你一个大南瓜!”
“好哩,给我个最好看的,用它雕个小日本鬼儿!”
“行,行!你想要哪一个就给你哪一个。”
我停下手中活计,顺着棉花垄往白悦方向跑。
“干什么去?你给我回来!棉花你不拾了?——你敢不听话!”
哥哥咆哮着,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手里还提着那条泛着寒光的腰带!
“你只要敢去,看见我的腰带没有?两头全是铁的,甩到你头上,不是个大疙瘩,就是个血窟窿……”
我怯怯地停下了脚步,瞅瞅扛着南瓜的白悦,再看看凶神恶煞的哥哥,不知所措。经过好一番思想斗争,最终向白悦努了努嘴,示意他把南瓜放地头上,自己慢吞吞回到哥哥身边。
整个下午,我满腔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心里默默诅咒哥哥:蛇咬你脚丫子,蝎子蜇你的屁股,马蜂蜇你的鼻子……总之,他得倒一次大霉,我心里才能平衡。
我的诅咒似乎真的奏效了,他遇上了件倒霉事。
一个周末的下午,哥哥的几个狐朋狗友影子般来到我家。
“听说了吗,那个失踪了半年的璋琨找到了,在西山鳖虎洞里。放羊的老五发现的,长了一身的白毛,起初还以为是只大绵羊呢。”
“听说当时都把老五吓尿裤子了!璋琨爹娘听说后,央求村里几个胆大的将儿子尸体运回来成殓,今天下午,那几个人带了蒲包、凉席去鳖虎洞了,咱们看看去!”
听闻此言,哥哥异常兴奋,忙带领那几位好事的伙伴出了家门。
哥哥和我睡一张床,我在一头,他在另一头,乡间俗称“通腿”。我睡醒一觉了,伸伸腿,那头还是凉凉的,他还没有睡。
透过昏暗的灯光,隐约听到哥哥跟爹娘说话。
“全身长满了毛;一碰就一块一块往下掉;那张脸没了鼻子,眼睛就是一个坑……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娘将哥哥搂在怀里,不停安慰。爹说,这孩子准是吓坏了,这一夜你就搂着他睡吧,别吓出毛病来。
如此聪颖的哥哥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如此胆大的哥哥也有怯懦的时候?如此刚强的哥哥也有需要母亲胸怀抚慰的时候?想到这里,我的内心竟滋生出些许不可名状的快意。
然而,此次打击对于哥哥影响似乎并不大,一周过后,他依旧在我面前颐指气使,飞扬跋扈。
然而,当我看到那个原本要雕日本鬼子的半大南瓜时,竟然有了打击哥哥嚣张气焰的灵感。
找来铅笔刀,在眼睛、鼻子的位置挖出三个深深的洞;再拿来娘做针线活的锥子,将一缕一缕棉花塞进整个南瓜表面。睡觉前,我装作铺床的样子,偷偷将那满身白毛的怪物放进哥哥的被窝里。用锥子将煤油灯灯芯往上提了再提,又加了些油,灯光更亮了。我特意将灯放在哥哥那头的小桌上,而后,若无其事地到院子里看星星去了。
等了很久,没有听到哥哥的惊叫声,甚是失望。那间小屋的灯依然亮着。我悄悄进屋,油灯竟跑到了我那头的小凳上,走到那张小床前,哥哥已经睡着了,似乎还能听到他轻微的鼾声。
轻轻掀开被头,一个圆咕隆咚、伸着血红舌头的东西正躺在我被窝里!
我惊叫着跑出房间。爹听到我的喊叫,忙走出他们的房间看个究竟。
我将那惊恐一幕告诉了爹。爹便领着我寻那长有血红舌头的东西。
此时,哥哥的鼾声响了起来,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爹从被窝里拿出那东西——不过是在我的杰作上贴了张红纸片!
我这“吓人不成反吓己”的糗事不知是谁告诉了祖父。祖父对此很感兴趣,忙找来我问个仔细;我羞赧不堪,如实回答。
祖父听罢,哑然失笑,笑毕,正告我道:你这小把戏在未变成大把戏之前,千万别招惹大把戏;招惹,与自戕无异!
现在想来,祖父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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