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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维柯 | 鲁西南的狗

来源:本站    作者:仲维柯    时间:2024-05-21      分享到:

鲁西南人喜欢以狗命名。

家添丁口,当家长者喜不自禁,捋着胸前长须,随口说道:就叫“狗儿”吧,于是乎人们就朗声叫这孩子“狗儿”。这里是孔孟之乡,人们总喜欢在名儿后面加个“子”字,这“狗儿”也就变成了“狗子”;年长尊祖出于对孩子的偏爱,特喜欢在后辈名儿后面加个“蛋儿”,这“狗儿”在老者那里又被唤作“狗蛋儿”。倘若这取名“狗”的男孩以后有了几个弟弟,家人会依次称其为:二狗儿、三狗儿、四狗儿……

其实,鲁西南人以狗命名除了对狗的偏爱之外,还有取“好养活”之意。鲁西南的狗着实“好养活”。

一个烂筐头、几片破缸碴,门旁一支,里面再放些松软麦秸稻草,狗窝便大功告成。这狗儿更是心有灵犀,一眼便识出是自己的下榻之处,不用人唤,缩头蜷身而卧,默不作声,唯恐打扰了鸡鸭鹅兔众邻居的安逸;但是,倘若夜间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它便一改白天的木讷,狂吠不止,惊得小院人呼马叫,连大树高枝上贪睡的老鸹都会嘎嘎叫不连声。吃的呢?主人家尚且“瓜菜半年粮”,这看门的狗儿自然“无鲜肥滋味之享”。什么剩汤残水,什么秕谷劣糠,狗儿来者不拒;倘若主人家实在无汤水可供,它会悄悄溜出门去,满大街寻觅,即便是一摊腥臊污秽,也能吞下肚去。

然而,在鲁西南几乎没有饿死的狗,也很少有病死的狗,绝大多数狗都是老死的。

鲁西南人不是动物学家,也非宠物学者,在他们眼里,满天下(鲁西南)的狗也无非是“细狗”“四眼狗”和“小巴狗”。

鲁西南细狗,头颅细长,脖子细长,身躯细长,腿儿细长,肌肉硬实,极富弹性,像绷紧的皮筋一样紧贴在修长骨架上。它善于奔跑,长于猎捕,是乡民守护山林围捕猎物的好帮手。

三爷是村里护林员,当年就喂了一条大细狗,名叫黑豹。那黑豹名副其实,通体乌黑,四腿粗壮,首尾一米多长,活脱脱一头黑豹子,——跟随三爷好些年了。那天,三爷牵着黑豹去巡山。在山脚下,黑豹发现了一只野兔,忙撒腿去追。那兔子也非等闲之辈,不仅体格健硕,也富有逃生智慧。它见黑豹向它扑来,忙蹬开四爪朝山顶逃窜。鲁西南人都知道,“上山兔子,下山的狗”极有威力,这次猎捕对黑豹是个挑战。这一兔一狗,宛若一阵旋风在山坡上盘旋而上,愈跑愈快,愈刮愈激。三爷爬了好一阵子,才在山顶上找到了黑豹,但见它四腿后伸,腹部触地,嘴巴死死咬住兔子一条后腿,已气绝身亡。

三爷放了那只依然挣扎着的野兔,抱起了自己心爱的黑豹,不禁一阵长叹——咱鲁西南细狗心眼就是太死,知其不可,又何必强做呢?

四眼狗,并非四只眼,只因眼眶上部各长了一片圆形异色毛,远远看去,像是眼上又长了一只眼,所以将其叫着四眼狗。

村里五保户老默头曾收养过一只四眼狗。当年,街上跑来一只流浪四眼狗,身躯瘦小,毛色污涩,叫声呜呜,步履缓缓,甚是可怜。老默头出于同情,收留了它;后发现它瞎了一只眼,就对它愈加疼爱呵护。老默头的四眼狗实在貌不惊人,也就没人给它取名命号,大家索性就叫它“四眼”。

后来,老人忽染恶疾。村里筹资为其疗治,月余,仍不见好转。四眼静静蹲坐老默床前,两耳竖起,双眼凝视,宛若铁铸。老人日见消瘦,且不停呕吐涎水。涎水溅地,腥臭无比,几不可闻。见涎水落地,四眼随即上前舔舐。但见其硕大之舌,一张一卷,涎水瞬间入口,不见半点恶相。一涎啖尽,复觅他处,直至床前无丝毫异味。老默头卧病三月,四眼不离床前,或舐涎水,或整衣衫,宛若堂前孝子贤孙。嶙峋瘦骨的老默头僵卧床榻,若耗油殆尽灯盏,终油尽灯灭,驾鹤西去。

老默头去世后,众人寻觅四眼,竟不见踪影。

再后来,村中要在老默坟地上建所新学校,便将老人墓冢迁至东山坳中。村人启开老人坟茔。穴内有两片白骨:其一伸腿仰卧、骷髅面上——老默头骸骨;又一缩腿卧伏、骷髅朝下,不知何物。有人将那骷髅拾起来仔细观瞧,竟是一个狗头。村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好些年不见四眼,原来它在这里!

生之相守,殁之同穴,鲁西南四眼狗真是古今少见义犬!

鲁西南的小巴狗,身小腿短,毛长鼻平,体色不一,以黑白居多;它极富灵气,最爱嬉闹。然而,它更多时候鲜活地出现在儿时的歌谣里。

“小巴狗,带铃铛,丁零当啷到集上。想吃桃,桃有毛。想吃杏,杏又酸。吃个栗子面蛋蛋,打个二踢上了天。”

还有一首《小巴狗,上南山》着实耐人寻味。

“小巴狗,上南山。割荆条,编叵篮。编了叵篮,晒大米;晒了大米,焖干饭。老爷吃,奶奶看,急得巴狗一头汗。巴狗巴狗你别急,锅里饹巴是你的。你在哪里住?我在锅底下。你盖什么?我盖锅灰。你枕什么?我枕棒槌。棒槌倒了砸断你的狗腿!”

歌谣唱久了,就央求爹给我“记”一只来养。所谓记,这里有“选”和“定”之意。某某家母狗下了崽,想喂养狗的左邻右舍会纷纷来记;瞧好了,说准了,主人家就会默默记住。到了狗崽断奶能吃饭食了,主人家就会将你选定的小狗送上门去,嘱咐一番如何喂养小狗后,连碗茶也不喝,不要说要狗钱了。

爹在邻居大娘家给我记了只白色小巴狗,圆头,短鼻,翘耳朵,很多人都误以为是只大白猫。爹给它取名“白妞”,说《老残游记》里有这名字。

白妞一岁,我上小学了。拉被子叫我起床,拽书包催我上学,——机灵着呢!它知道什么时间在校门口等我放学,还知道我在队伍中的位置,——聪明着呢!我们小朋友放学队伍散开了,白妞跑跳着用舌头舔我的手,一会儿左手,一会儿右手,引得周围的小朋友纷纷驻足观看。

我写作业的时候白妞很乖,静静蹲坐在我的脚面上,一声也不吭,直到听到合本子的声音,才球一样从桌子底下滚出来,发出几声近乎发嗲的吠唤。

正如鲜花的最终命运是凋谢一样,白妞在两岁时离我而去。在这里,我实在不愿用更多的笔墨来详记白妞惨死的经过,那样至少会带给我一天的痛楚。但我坚信,九泉下的白妞依然是机灵的,聪慧的,美丽的,可人的。

带着对鲁西南狗的深厚感情,时常听周围朋友谈狗事:某明星花百万买了一条世界名犬,每年护养费用不下10万;犬是名贵的动物,要定期体检,打疫苗,美容;现在时兴养藏獒、德国牧羊犬、贵宾犬、拉布拉多猎犬,养当地土狗也太没品味了;狗粮种类很多,要力求做到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矿物质、维生素及微量元素的营养搭配……

然而,对于我,依然深爱着家乡鲁西南的细狗、四眼狗、小巴狗,虽然它们都是狗中的平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