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端午，没有粽子，只有鸡蛋。那时的我，面黄肌瘦，任性挑食，偏偏最不爱吃的就是鸡蛋。即便端午节当天，在父母的“哄骗利诱”下，我也只是勉强吃些蛋白，蛋黄是一点儿也不粘。

为了让我补充营养，母亲经常用鸡蛋和面，擀成面条，葱花炝锅，再撒几根香菜，刺激我的食欲。此招非常有效，只要香喷喷的鸡蛋面上桌，平时爱挑食的我，总能一口气吃个精光。

母亲的手擀鸡蛋面做得真是好。和好的面，黄橙橙的，硬得像石头；待面醒好，铺上大面板，抡起擀面杖，用力把一个小的面团一圈圈碾开，如同水中投进一颗石子、波纹一圈圈往外荡漾般，面皮儿在母亲略显沉重的呼吸中，铺满了整个面板。这时，母亲边缓缓直起腰身，边哎呦一声“我的腰来”。每当听到母亲发出这样一声“哎呦”，我就知道，鸡蛋面擀好了；母亲稍作休息，就又俯身切面。

母亲的刀工利落熟练，不一会儿，轻薄均匀、劲道十足的鸡蛋面端上了灶台。此时，我边“啧啧”对母亲赞叹，边忙不迭地帮着收拾面盆面板，迫不及待地等着诱人的鸡蛋面出锅。外出求学后，每次刚进家门，几乎来不及歇息，母亲就像变戏法似的，伴着得意的神情，把热腾腾的鸡蛋面端到我面前；看到我惊喜的样子，母亲则会不无炫耀地附上一句：闺女，尝尝咱的手艺！­“手艺”一词，是父亲的三叔，我的三爷爷，称赞母亲制作鸡蛋面时使用的。离休后的三爷爷，一直独居在济宁师专家属院。母亲告诉我，她和父亲结婚不久，母亲第一次见到三爷爷，就给他做了碗手擀鸡蛋面；一向对饮食讲究的三爷爷，边吃边对母亲赞不绝口：你在哪里学的这门好手艺啊？一句发自内心的赞美，母亲记了一年又一年。

母亲说尽管是初次见面，三爷爷临行前坚持把剩余的生面条打包带走；我想：在母亲心里，这应是对她“手艺”最大的肯定和最深的喜爱。之后，三爷爷每次回到老家，母亲都要特意为其擀面；偶尔，三爷爷会留宿一晚，母亲便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和面擀面，让三爷爷第二天带走，回去多吃几天；再后来，有个邻居哥哥考上了济宁师专，每逢节假日，母亲便在他返校前一晚，把面做好，拜托他捎给三爷爷。与现在相比，上世纪八十年代，交通还不方便。在我的记忆里，第一次从乡下去济宁，还是乘坐的火车；之后，虽有汽车，每天也不过一到两个班次，而且还要转车；那时，不论交通工具如何，只要去看三爷爷，母亲亲手擀的鸡蛋面，都是必带物品。

母亲的善良孝敬，赢得长辈一致赞许­——爷爷奶奶自不必说，就连父亲的叔叔姑姑们，都待母亲如女儿一般。天不假年。母亲生病后，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学着给母亲擀鸡蛋面。我没有母亲的大力气，也没有母亲那四十多年练就的，炉火纯青的功力。我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把面做到自己满意。我争取把面和得更硬些，把皮儿擀得再薄些，切得再细些。为逗母亲开心，每次擀完面，我便模仿她多年前的样子，哎呦着直起有些酸疼的腰，以最快的速度把香喷喷的鸡蛋面端到母亲面前，再俏皮地炫耀下：妈妈，尝尝咱的手艺！母亲每每看到我做的鸡蛋面，都会立马喜笑颜开；紧接着给我一个大大的鼓励：真好吃啊！我听后总会问：妈妈，你还没尝呢，怎么就知道好吃啊？母亲满面笑容地拿起筷子，心满意足地挑起几根：看着香，闻着香，吃起来会更香，俺闺女干嘛嘛行！母亲擀了一辈子鸡蛋面——给老人，给孩子，但从没为自己专门做过一次；老人孩子吃面，她也只是偶尔喝些汤汤水水。有次我问她：“妈妈，你怎么不吃？胃口不好，不想吃饭的时候，怎么也不给自己做碗鸡蛋面？”“太麻烦，累死个人，不吃也不做。”听了母亲的回答，吃惯母亲手擀鸡蛋面的女儿，已经成年懂事的我，内心涌起一阵酸楚。母亲做到了不吃，却一直在做，因为老人和孩子都爱吃。

母亲对鸡蛋面只做不吃的长期坚持，任凭谁劝说都无济于事，无法改变。不论在家中，还是在医院，每当看着母亲津津有味地吃着我为她亲手做的鸡蛋面，多少次我热泪满心，祈求上天让母亲一直这么活下去，让我有机会，也有时间，报答她的生养之恩，弥补她对亲人的牺牲和付出，以及她对自己一辈子的苛刻与亏欠。我甚至祈祷上苍，把母亲的病换作瘫痪也是好的，那样我们也能像别的母女一样相依相偎。可上天不肯给我们长久一些的幸福，我用尽所有的气力，还是没能把母亲留住。母亲走后，我再也没做过鸡蛋面。我的心血连同“鸡蛋面”情感，似乎都已消耗殆尽。端午将至，梦见母亲，对我说想吃手擀鸡蛋面。梦醒，我立即起床和面……

一碗飘着葱香的鸡蛋面做好了。

我把这和着眼泪、充满思念的鸡蛋面，盛在我保存了十四年——母亲生前最喜欢用的青花瓷碗里，恭敬地端放到母亲遗像前。我用筷子挑起几根，对着遗像默念：妈妈，这是闺女给你擀的，你最爱吃、却从来不舍得为自己做的鸡蛋面……母亲似乎欲从相框中走出，一双笑眼望着我的泪眼。我的脑海深处，泛起母亲用力擀面的身影，耳边仿佛传来因她累得腰疼，发出的一声“哎呦”。往事一幕幕，潮水般涌现。

那一刻，我痛彻地放声大哭……          

（二〇二四年端午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