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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淑清 ‖ 树上停着什么鸟

来源:本站    作者:张淑清    时间:2024-06-26      分享到:


我在城市,用我和他半生积蓄,买了一个鸟笼,四楼,一天的阳光,80平,二室一厅,温馨典雅,装修简单,电脑桌一张,书柜一只,西卧双人床,东卧榻榻米炕,我腰口不好,睡惯炕,不易改。尽管是二手房,也是穷其几十年的积蓄。我买鸟笼,名义是给儿子,现实里,我们都住进来了。鸟笼,鸟住的地方,人住在森林似的高楼,和鸟笼有什么不同?我们被悬挂在某一层,某一间,某一张床上,和鸟的生存方式,相差无几。白昼,霞光万道,揣着梦和远方出去觅食,斜阳倦怠,枯藤老树昏鸦,摘一弯象牙月回来。鸟呢?凌跃在蓝天云端之上,人也从村庄飞到城市,和鸟紧紧挨着。原以为住在鸟笼,与月亮,白云,太阳朝夕为伴,伸手一摸就是。殊不知,站在越高的巅峰,日月星辰离得越遥远。

好在,我倾心的是,推开窗,一棵银杏树冠,河流一样扑来。枝繁叶茂,树龄也有十年之久,树间住着一对画眉鸟。这对画眉搬来不久,鸟巢还没修筑完整,我们好像前世约好了,在今生,某一天,某一时辰重逢。我相信,这里的住户,目前没发现画眉鸟的造访。或者以前的住户,他如我一样,在底层左奔右突,为生计,没有时间和画眉说说话,虽是几年的邻居,却不曾走动。值得庆幸的是,我来了,像一朵云彩,未惊扰这善良的一家。

清晨,叫醒我的自然是画眉,它们起得早,东方露出鱼肚白,画眉就开始吊嗓,清脆悦耳的音乐,弹奏过来,拨撩得我心麻酥酥,我拉开粉红色窗幔,画眉站在鸟巢上,左一只,右一只。认真细致地梳理羽毛,人间四月天,花香簇拥,风一波一波,漫来。水般光滑,细腻。抚弄一枚一枚,嫩绿的银杏叶,光影斑驳,投射在大地。我安静地盯着画眉,它们也在端详我,我们彼此打量。有时,雄画眉会帮雌画眉清理毛发,从外边叼回一只虫子,一粒米,一片菜叶,一块面包屑,停在树枝上,喂给雌画眉吃,雌画眉张开嘴,等着它喂食。雌画眉也给雄画眉打理羽毛,鸟儿能在纷繁的人间,恩爱有加,令人艳羡。日头越升越高,城市喧嚣起来,车流像一群鱼,大鱼,小鱼,黄鱼,鲸鱼,鲨鱼,鱼们饶有秩序地游弋着,穿梭在大街小巷。

我该下楼了,关好窗,我发现画眉离开鸟巢,一前一后飞向远处。我手心攥着硬币,坐公交车。车一路颠沛,鸟似的吃饱肚子,路过一个一个站台,又卸下一个一个人,直到公交车干瘪。从起点到终点,再从终点回到起点,车肚子,饱了,瘪,瘪了,饱。一年一年,车没老,人老了,车将人送到目的地,就完成使命。人从生到没,还得经过很多年,受很多苦,流很多次泪。我,在钢筋水泥建起的楼房,辛辛苦苦经营鸟巢,弯着腰,弓似的,进行另一种形式的扶犁耕耘。将一些说不出,无法言说的疼痛,借月色写进文字里,通过窗口,对着画眉的巢,抿一口酒,一仰脖,咽下一路的山高水长。

画眉何尝不是?它为了活下去,要飞很远的地方,觅食。甚至,飞回村庄,在一片玉米地,金灿灿的麦田停顿,那些坚守土地的人,舍不得驱赶画眉,驱赶任何一种鸟类。他希望画眉和自己,在地埂,在密密匝匝的谷物中央,席地而坐,促膝交谈。什么时候,鸟儿和村子里的人如出一辙,说走就走,对村庄,对农田,对房子,对山川湖泊毫无留恋?人走了一茬,庄稼就倒了一茬。人不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一走,就一辈子,回不来了,村子里连他的脚印也被沙土掩埋,他的名字终将被淡忘。鸟走了,可以沿着原路返回,在村庄的杨树,枣树,梨树,刺槐树,松树,墙壁再建新巢,孵一窝鸟雀,生生不息。人即使回来,村子不嫌弃他,包容他,接纳他。人的心已经走远了,陌生了,曾经对村子的海誓山盟,也随风飘逝。

人在鸟笼待久了,也就习惯了,关门一天过去,掀门一天开启。门里门外,两个版本,不一样的故事,一样的人生浮沉。鸟笼没有村子的烟火,鸟笼的烟火风尘,全在一个人的内心。在城市当牛做马,行走如飞,角色出演,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统统盛在胸坎里,让其自生自灭。画眉不同,我的鸟邻,它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它既能在城市的某一棵树安家,也喜欢到村子久住。当然,鸟也有生存危机。和人同住一个地球,人更多时候自掘坟墓,譬如,捕猎,伤害动物,鸟类,破坏生态平衡。河流被工业垃圾污染,海洋也是。鸟把巢建得愈来愈隐秘,就是怕任意伤害。我将家迁徙至一只鸟笼,实际上是一种逃避。对村庄的背叛,对祖先的不恭。年少时,老宅子的檐下,住着好几家燕子,每年春季,它们自南方,回归北方。繁衍后代,西风一凛冽,就飞到南部生活。平素,燕子们集体停在电线杆上,召开家族会议,商量各自的前程,吃谷子和糜子,苹果和枣儿,也吃菜籽儿,稻穗上的害虫,咬人的蚊子,燕子深受人们的喜爱。雨天,我们在房内听雨,听风,听电闪雷鸣,听一窗蛙声,檐下的燕子就叽叽喳喳讨论,燕子的泥巴巢,距离窗户很近,只有一米远,我们从不骚扰它们。在村庄,燕子是人的朋友,亲人。双方和睦相处,遇到对燕子不利的人和物,都出手救助。

我三叔的闺女出生时,正好一只燕子,沿着敞开的木窗,飞进屋,三叔一拍大腿,惊喜地对三婶说,咱丫头就叫燕子得了,天意啊,不是?巧的是,燕子生下来第三天,有燕子在三叔的西屋,房梁上筑巢,一天一天,衔一点泥,一些草,枯枝,鸟的羽毛,不出两个月,鸟巢紧贴杨木房梁,燕子住下了,不日,有小燕子降生。

母亲说过,燕子是尊贵的象征,是吉祥物,不会轻易在哪家造巢,谁家去了燕子,谁家兴旺发达,子孙出息。母亲的话,对了一半,燕子住我家那么多年,我没有建树,一介草民,底层人,疼痛时,写几行字儿发泄,捯饬几个稿酬,填补点柴米油盐,扯几尺布料做件新衣衫,除此之外,我就卖苦力,洗盘子洗碗,住家保姆,超市理货员,房地产打字员,抢手,为了糊口,给将死的病人做护工,一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许合眼等,我拿着最低的薪水,干着最干净的活儿。三叔家的燕子妹,考上大学,留在城市。一年难得回老巢看看,陪三叔三婶说说体己话,燕子的巢,一百六十平米,完全住得下她父母,三叔不去,三婶也不去。三叔守着老屋,这座旧巢,哪也不去。燕子是张姓家族,第一个名牌大学生,三叔三婶的脸上很有光,燕子不回来,村里人说三道四,考大学又如何?一个孝子都写不好,还不如种地的。我开车回去探望爹娘,看到三叔青天白日,脸朝大街,坐在他家风门槛,淋雨,看着柳絮飘扬,听为数不多的鸡鸣狗吠,瞅着村子的那条柏油路,眼神呆滞,无光,我下车,送给三叔一串香蕉,一包荔枝,一袋黑牛豆奶,三叔起身,摆手说,不要,不要,燕子上次回家买得还没吃了。我把水果撂在堂屋炕上,三叔的家具,陈年老态,和三叔三婶年龄相仿。那些老家什是三叔三婶无声的兄弟,在没有燕子陪伴的日子,和老人相依为命。

饭桌上,父亲叹口气说,你三叔是打肿脸充胖子,燕子压根本就没回村,人影也不见!从去年开始,三叔得了脑出血,家里的稻子,谷子,玉米成熟后,他收割不了,三婶从不求人,这回豁上脸皮来求父亲。父亲开着自家的三轮车,一镰刀一镰刀帮三叔三婶割倒庄稼,一车一车,一穗一穗码进车里,盛到粮仓内。父亲偷摸给燕子打过电话,告诉她三叔身体出了问题,燕子才回来看看,也没搁家存一宿,扔一沓钱黄昏那阵就回城了。她说,自己有业务,不能耽误。三叔三婶望着燕子的车,绝尘而去,夕阳底,两人泪水涟涟。老房子屋檐下的燕子巢空了,燕子好多年不来了。

燕子与我们做了几十年邻居,不知何时,村子里的燕子,几乎集体消失,空落落的巢儿,泊在屋檐底,燕去巢空,有的燕巢,经不住风雨霜雪的洗礼,碎裂,脱落。仅留一截残骸,在硬挺挺地立着。不清楚燕子去哪里?不明白燕子为什么不来村子寄居。那一只只空荡荡的燕巢,和一座座空房子一道,成为村子的一道伤疤,风一吹,许许多多前尘往事,蒲公英般摇落一地花絮。捡不起,放不下,回不去,忘不掉,怎么也走不出那一段岁月的烟雨红尘。

现在,我与画眉经常对视。它的巢,我的鸟笼,都是一个家。鸟在鸟的家,鲜衣怒马,枕着一缕清风,一爿月光,入梦。我在我的笼子里,写小说,写情诗,写散文,幻想与心仪的人邂逅,抑或被人宠成公主。我亲眼看着,画眉生几只小画眉,画眉爸爸飞出去找吃得,残阳泊满西天才回,一身的疲倦,偶尔还瘸了一条腿,翅膀受伤也流过血,飞不远。我到鸟市,咨询养鸟人,画眉鸟喜欢吃什么?生病了怎么医治?如何与画眉鸟和平共处?有懂鸟专家,不厌其烦给我讲解,选择什么样的鸟笼,食物,饮水器等等,我投喂它们,主要是想让画眉别离开鸟巢太久。有很多次,画眉飞出去一周,甚至半个月才回。我十分担忧,画眉的安全。做邻居久了,我早把画眉请进我的心里。在我心里为它们安放一个小小的天堂,我希望画眉幸福,健康平安,就像我的家人住在我的生命中。把鸟食放在干净的盘子,搁在窗台上,也放一盒纯净水,小米,玉米碴子。我们相安无事,极其和睦。我和他争吵,烽火狼烟,画眉最先知道,无论是夜晚,白天,画眉依然坚持,将鸟鸣无私地馈赠给我。前年,我的城发生疫情,封城。我陪护母亲在大连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做手术,住院一个月,我牵挂着我的鸟邻,没法给它们投食,北方冬天特别冷,几场雨雪过后,山野村庄白雪皑皑,谷粒什么的,被雪埋在下面,要是我在的话,必有小米,玉米奉上。儿子也被封在单位,丈夫在另一座城。万般无奈之际,我微信求小区的一名志愿者,重点高中教语文的孙老师,请他想法子,投食画眉。阳台狭窄,根本攀缘不了,我把孩子的联系方式给孙老师,他取来钥匙,经过客厅,进卧室,打开窗,把小米和水,投好,等了许久,大约三十分钟,他看到一只鸟儿的身影,飞来,先落在树枝,撒目一番,再小心翼翼落在窗台。他辨别清晰,这是一只雄画眉,一般来讲,雄鸟嘴喙偏长偏大,轮廓明显突出,而雌鸟嘴喙则偏小偏短,比较圆,轮廓不明显也不突出;雌雄画眉口腔颜色差异大,雄鸟口腔颜色偏红,雌鸟口腔偏黄。孙老师喜欢养鸟,遛鸟,对鸟颇有研究。他明白怎样靠近鸟,与鸟交流。雄画眉不急着吃盘里的小米,而是啾啾唧唧,冲空中呼唤了几秒钟,一分钟后,另一只画眉出现在孙老师的视线,画眉鸟如此恩爱,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同甘共苦,这是人类难以做到的,孙老师抓拍了雄画眉召唤雌画眉的珍贵镜头,传给我。画眉活得不错,隔三岔五飞落鸟巢,歇息,吃几口小米,喝点水,朝着我们的卧室,发一会呆,唱一阵儿,沉思一下,睡一夜觉,在月光里相偎相依,我深感欣慰。那段特殊的日子,他在省城工地,建立交桥。每晚,我俩视频十分钟,互相鼓励,激励,一起走出人生低谷和阴霾,他和一帮农民工因疫情,困在工地,回不了家,焦虑,不安。我是他的后盾,同样,他也是我和孩子的脊梁。困境中,深刻意识到,每年正月,当他和千万农民工,大鸟般飞离村庄,飞离老巢,在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漂泊,为生机打拼。生活的艰辛,磨砺,把我们牢牢地捆在一艘船上。也吵过,闹过离婚,一地鸡毛的岁月。经历风雨之后,顿悟,爱情,不过是一碗白开水。简单,明了。十年修得同船渡,我有何理由不珍惜?

眼前是雄画眉满眼溺爱地,喂雌画眉的情景,封城的日子,鸟邻画眉,成了我们蹚过灰暗时光的火焰,鸟类尚且相敬如宾,人有什么不能?所幸,母亲顺利出院,我的城也成功解封。回到鸟笼,赶上某城举办人与自然摄影大赛,我征得孙老师同意,将雄画眉鸟喂食雌画眉鸟的精彩瞬间,进行了视频裁剪,加了一段文字,投了出去。年底,收到举办方的电话,通知我的摄影作品获得省大赛二等奖。奖金和证书,通过邮局汇给我。

我沉浸在获奖的喜悦中,有一天,我和同事小吕换班,想改一篇稿子,我打开电脑,端起茶杯,咂巴了一口菊花茶,咚咚咚,有人敲门,很不礼貌,用力很猛。我写作,最讨厌别人打扰。推开门,门口是三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两女一男,说是欣赏我的作品和摄影,其主要用意是奔着画眉鸟来得。并央求我,不吵画眉,看看就走。我不好拒绝,毕竟大老远从别处坐车来一趟。他们进了房间,在见到画眉时,没有信守承诺,有一个女孩,惊叫起来,吓得画眉鸟扑棱棱,振翅飞走。另外二位批评了她,我有些不悦,尽管没下逐客令,脸色很不好。勉强送走他们后,我发誓,任谁来看画眉,我一律不接待。

年底,我一边上班,一边趁空应付某杂志社的约稿,一个报告文学,需要下基层采访。我只好请了几天假,驱车乡下,实地考察,与采访对象谈心,笔录。顾不得画眉鸟了,临走时,投喂了几天的食量和水。

急匆匆结束采访回来,那个上午,十点左右。小区院子来了很多人,有几个人架着一只铁梯子,居然在那棵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停下,他们把铁梯子竖在银杏树干,一小伙子,脖子挂着一只相机,率先攀上银杏树,大事不妙!他们是奔着画眉鸟来得!我热血喷张,对着树上的那个人大喊,别碰画眉窝!你一碰,画眉就飞走了!画眉鸟是这个小区最好的风水啊!我几乎带着哭腔,对方没有理睬我,我人微言轻,又不是物业管理,有三四个人上了树冠,照着画眉巢,拍来拍去,我带着哭腔跑进小区物业办公室,物业经理姓王,秃头,脑门锃亮,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告诉他,有不速之客,要捣毁银杏树上的鸟巢。王经理,一摸秃头说,我当什么大事,不就是几个鸟类协会的爱好者,想看看鸟吗?大惊小怪的。我眼泪都下来了,王经理,你知不知道,画眉鸟最怕干扰,一旦被人类惊扰,它们就会消失的!王经理继续摆弄他的一个账本,不痛不痒地说,人家和我说好了,不伤害鸟类。我咋好意思撵?行了,行了。我一会说说他们就是。我在心底把王秃头骂了几遍,出了物业办公室,我冲回银杏树下,发现,这伙人下了梯子,准备离开。其中,有一个女孩,就是上次在我家,看到画眉鸟,发出惊叫声的那个。地面上落了几枚树叶和枝条,画眉鸟早没了影子。

我有一种预感,画眉不会在这里居住了!按照惯例,为画眉鸟放好小米,纯净水,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画眉鸟没有归来。冬天还很漫长,或许,春暖花开,银杏树吐出嫩生生绿叶时,画眉鸟一家会回来的。

眼下,我很懊悔自责,若不是那张惹祸的摄影,画眉鸟怎么会不辞而别?我是罪魁祸首,但愿,画眉鸟会再来,我期待着这个奇迹发生。

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三点钟光景。我在书桌上,写一篇小说,正卡壳呢,怎么提炼也达不到我要的空间意境。就听一声鸟鸣,清脆悦耳,落在我的窗前,恍若梦境,我起身,来到窗口,冷丁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它小小的身体,矫健地在空中盘旋两圈,仿佛在向我打招呼,接着,另一只也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不大一会儿,又有一只小画眉落在树枝上。画眉一家终于回来了,我不禁喜极而泣。

春天真得来了,万物复苏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