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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陆以恒 ‖ 大病一场 作者:陆以恒

来源:本站    作者:陆以恒    时间:2024-06-28      分享到:


我是接到强的妻子的电话赶到北京的。电话里,强的妻子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强出事了,在北京确诊得了白血病。强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们都出生在鲁西南农村的一个小镇上。已经不记得我们到底是怎么好在一起的了,那时候,农村的学生要想跳出农门,考学是唯一的出路,我们互相鼓励,没日没夜拼命地学习。生活是非常艰苦的,鲁西南的主食是小麦或玉米煎饼,开水泡煎饼、老咸菜就是我们上学时最主要的食物。可我们十几岁的理想就像田野里的麦子一样从发芽到返青,从拔节到抽穗,越长越旺。夏天到了,皎洁的月光从学校操场上堆着的麦秸垛上升起,像一轮银盘,明亮又美好。

顶着满满的明月,踏着滴露的草地,我们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强说,如果能考到北京该有多好呀,那是我们伟大的首都,有雄伟的天安门,有巍峨的长城。是呀,北京是我们多少农家孩子的梦想,那时候的孩子哪个没做过进北京的梦呢?后来,我们虽然同时参加高考,填报志愿也是反复商量填得一模一样,但终究是没有考入北京。幸运的是,我们被省内的一所师范学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同时录取了,大学毕业,我们又商量一起回家乡当教师。只是,我被分配到了县城里的一所中学,强被分到了一个乡镇上的中学。

而我做了几年教师后,离开教师队伍,先是考取公务员,以后又换了几个工作单位,从事多个工作岗位。强一直守着他的一茬又一茬的学子们,桃李满天下,他现在已经是中学高级教师。强确诊白血病,这是个多么让人崩溃的字眼,而他只有五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努力工作的好时候呀。

来北京前,我在网上粗略了解了一下白血病。目前,骨髓移植是治疗恶性白血病的重要方法,虽然骨髓移植技术日渐成熟,移植的成功率逐渐提高,但几乎一半的患者可能会复发,生存期会明显缩短,大部分可能不超过一年。少部分患者可能出现严重的并发症,生存期在三个月左右。

我在心里祈祷,我最好的兄弟,能够逃过这一劫!强和妻子就在靠近医院的一个地方租了一间房。强还是那样带着点儿腼腆笑着迎接了我,清清瘦瘦的,脸色更白了,说起话来语速还是那么快,笑起来眼睛眨呀眨的。房间虽然小,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一小盆天竺葵静静地开着碎碎的粉红色花瓣。翠绿的叶子和花蕊上还有刚刚洒过的细细水珠,映着窗外红红的太阳。而我原本是不喜欢天竺葵的,花虽鲜艳,总觉得叶子和花上散发着一种涩涩的味道。强的妻子看我注意到了窗台上的花,笑着说,在外面买的草花,送给强,给他解解闷。强也笑了,说,知道天竺葵的花语吗?是“幸福在身边”“陪伴在你身边”。我笑了。我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触及病情的话题,而强却很坦然地给我介绍起白血病的种种。什么是急性,什么是慢性;什么是淋巴细胞白血病,什么是髓系白血病。说起自己的病情,强还是一副放松的样子,已经发低烧几个月了,全身无力,总认为不是什么大病,又不想耽误孩子们的课程,就拖了下来。

哪想到会是这种病呢,这里查查,那里查查,光在北京检查到完全确诊,就在北京住了三个月了。好在现在白血病的治愈率还很高,需要化疗,可能还需要做骨髓移植,正在做骨髓匹配,医院有了床位,做一些前期准备,就可以开始治疗了。强的语速突然就慢了下来,我明显地感觉出强心里的一些悸动。我知道白血病患者治疗费用是非常高的,除了化疗,一次骨髓移植加后期治疗就需要五六十万元,而成功率还不可预知。

二强的配型出来了:强的妹妹配型成功。农村人就是那么的淳朴,只要能治好哥哥的病,不就是抽些骨髓吗?妹妹不顾孱弱的身体和幼小的孩子,毫不犹豫地答应并做好了准备。那么,首要的是强通过化疗清除体内的癌细胞,达到骨髓移植的条件,就可以移植了。强顽强地开始了化疗,一次,两次,三次……头发一簇一簇地掉落,直至掉光,也顾不上形象了,只为了能够最后战胜病魔。最难忍受的是恶心、呕吐,吃一点儿吐一点儿,吐得内脏翻江倒海,吐得人每每虚脱,强都忍了。吃,再难受也要吃,吃了吐,吐了吃,只为了顽强地活下去。相隔千里,我们时常通过电话交流沟通,强关心的还是故乡的一草一木,天冷了,今年的气温低,大湖封湖了吧?初春了,湖畔绿了吗?寒假结束了,孩子们都开学了吧?家里比北京暖和,桃花山上的桃花怎么样了,快初苞发芽开花了吧?或许只有谈到这些,才能减轻他化疗的痛苦,让他想起遥远的家,想起故乡,让他坚持坚持再坚持。

是呀,春天来了,大湖里的冰已经融化,整个湖面变得清清爽爽,那水呀,绿得像宝石,在辽阔的湖面上滚呀滚呀。岸边的柳条飘呀飘,柳信张开了嫩嫩的小嘴,呼喊着春天。风柔柔的,吹过湖面,吹过田野,吹过山巅,吹过桃树的枝头。用不了多久,那桃枝上一个个粉绿的花蕾,就会一朵朵绽放,一朵,两朵……一夜之间,整个山坡,整个山谷,整个的桃花山都会被那粉红色覆盖,它经历了寒冬,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生命周期,顽顽强强,抖擞抖擞,傲视着尘世间的一切,这顽强,这抖擞,这满山的粉红色,不就是强的梦吗?终于可以做骨髓移植了,电话里强的话很多,什么入仓出仓,什么有菌无菌,我虽然不懂,但我总是静静地听强诉说着,他憧憬着对手术的期待。手术很成功,术后一个多月,血液指标迅速恢复正常值,电话里强很是兴奋,一起住院的病友哪个哪个已经出院了,哪个哪个最近就要出院。至于他,这种恢复的程度再继续一段时间,他也可以出院了。所有受过的苦,所有受过的折磨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强忽然讲起了他的儿子,小儿子已经上高三了,成绩很好,今年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考个重点大学应该没有问题。

小儿子?我愣住了,我知道强有个非常优秀的女儿,在一家大国企工作。我们年轻的时候是国家计划生育要求最严的时候,一对夫妻只能要一个孩子,强什么时候有的小儿子呀?我愣愣地问他。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强连续反问我两遍,然后哈哈大笑。我明白了,一定是强偷生的,偷生的。我也陪着强哈哈大笑,真的,那种高兴的笑真的是无法抑制。在我们那里的小镇上,六七十年代农村出生的人,总还是把有没有儿子当作有没有后代传人看待的,强的白血病让他忧虑,可讲到后继有人,强还是流露出自己的狂喜和兴奋。

可厄运还是不依不饶地缠绕上了强。刚出院不久,住在医院附近出租房内处于观察期,强的病情突然复发,高烧不止,恶化了。强排异反应让强连续高烧不止,多次化疗和移植手术已让强身体处于极度衰弱之中。再次住院强化治疗。强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就这样好一段时间,歹一段时间,时而住院,时而出租屋,强就再也不敢离开北京半步了。病情的折磨,思乡之情更痛。病房外的凌霄花开了,开得热烈奔放。强说,他想起了母亲在老家院内种的牵牛花,顺着窗台,顺着门檐,爬呀爬呀,像一个一个的小喇叭,一朵一朵,红的、紫的、白的,在阳光下闪呀闪呀,每朵小喇叭里都是嫩黄的花蕊,飘着淡淡的幽香。强说,小时候,他喜欢盯着每一朵小喇叭出神地看,每一片花瓣都像是一片锦缎,连绵不断,铺展开来,形成一片花海。

强说,每一朵喇叭花都像在喊他回家。可他终究不能回家,不敢回家。求生的欲望比天高,比地大。这时候经过一年多的治疗,强家的经济状况已经无法支撑了。多年的积蓄早就用完,能求的能借的亲朋也早就求遍、借遍,债台越筑越高,绝大多数药物都是不能报销的进口药。每天吃的治疗排异反应的药,一天就要一千多元。穷途末路之际,妻子和孩子咬牙坚持,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绝不放弃。强也是充满了信心,要和病魔抗争到底。听说国外有一种特效药疗效很好,他们决定用特效药。医生说,有一个好的机遇,进口特效药原来是一百二十万元一针,现在从香港进来的同等效力的药,正在临床试验阶段,一针三十万元。妻子和孩子想尽了办法,用!一针以后,身体确实有了好转,但过了一段时间,病情再次复发。为了仅存的那丝希望,他又打了第二针。

三第二针特效药也没有起死回生,病情进一步恶化,癌细胞开始向全身扩散。强不知道的是,妻子为了筹集医药费,为了那渺茫的生的希望,已经偷偷地卖掉了故乡的住房和所有的财产,强已经是毫无退路,回乡无门了。可是,生的希望从没有在强的心中退却,他开始怀疑第一次骨髓移植的治疗过程,怀疑在哪个治疗步骤,哪个治疗环节出了问题,一生柔顺的他大发脾气,性情大变。他给妻子大吵大闹,要做第二次骨髓移植。被逼无奈的妻子找到医生,探讨第二次骨髓移植的可能性。医生疑惑地看着她问:“不说他的身体状况,就经济上,你们还有那么多的钱吗?”强的妻子愣在那里,突然大声说道:“有,我们有钱,只要能治好他的病,我们有钱。”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医生愣在那里了。真是祸不单行!强的妻子在从出租屋去医院送饭的路上被一辆电瓶车撞了腰,腰椎受伤,也住进了医院的外科病房。医生吩咐要卧床静养半个月。怕强担心,妻子没有告诉强车祸的事情,只是说需要回家几天去筹治疗费用,找了一个护工照顾强几天。就在这几天,强的妻子说,强的思维彻底混乱了。他只要醒过来,就给妻子不停地打电话,一会儿说妻子偷跑了,不想给他治病了,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医院。一会儿说妻子不爱他了,要给他离婚,然后就是一通胡言乱语,甚至是一顿咒骂。那是妻子最难熬的几天,自己的伤痛,再加上对强的担心让她彻夜难眠,泪水早已流干。

可是坚强的妻子在卧床治疗的第七天,不顾医生的劝阻,自己硬挺起身体又回到了强的病床前。她说,她怕,她怕病重的强,在没人看护,在她不在丈夫跟前的时候,突然离开。再次见到强已是在北京的一所私人小医院里,大医院已经拒收治疗了。私人小医院里的偏方,成了全家人最后的希望。这时的强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强了,躺在病床上,我已经完全认不出他,身体瘦小得像一具木乃伊,全身皮肤斑斑点点,变得乌黑,嘴上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他神情呆滞,已经没有可以正常表达的语言,只有两只眼睛还充满生的渴望。尘世的苦,莫过于虐你千遍万遍,让你的绝望一而再、再而三地延续,最终还是不放过你。而悲伤可怜的人儿,终究会放弃尘世的所有。这酸甜苦辣的尘世呀,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浸泡于此,肉体的,让你流血、流汗,让你头破血流,甚至让你粉身碎骨,而不留一丝痕迹。

灵魂的,让你寝食难安,夜夜思盼,一颗相思心,无数相思泪。那些散落于尘世里的每一个细节,或光明,或黑暗,或痛苦,或兴奋,都将成为我们生命里的回响,再定格为一个个的点,延续成细细的线,缠绕着我,缠绕着你,再回归另外一个新的尘世。十几天后,在北京,强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一场大病,最终让他人财两空、家破人亡,而他终究也没能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