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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喻辉 ‖ 一个人的河流

来源:本站    作者:喻辉    时间:2024-06-29      分享到:


每次回到老屋,在村口的东头总能看到这样一个老伯:他佝偻着腰身,歪斜着脑袋,背着双手,在家门口的河沿边走来走去。干涸的河床,亦如枯寂的老人,被时光掏空,再也激荡不起生命的波澜。老伯步履蹒跚,神情茫然地打量着四周,浑浊的目光一直延伸到了河道的尽头。

听母亲讲老伯年青的时候身板也挺硬朗,只是在一次与盗贼的搏斗中,不幸身中几刀,留下了终生的残疾。为此,他一直也没有找过对象,孤老一生,直到现在。只是近年来,老伯的精神大不如以前,耳朵背,爱打瞌睡,经常对着门前干枯的河床发呆。母亲说着,脸上也闪过一丝阴云。好在,现在国家政策好了,有专项的拨款资金照顾到这些老人。这不,老伯现在住的红瓦平房是政府给盖的,每个月有近两千元的养老钱,每年重阳节还有一千元的慰问金,看病国家报销,每个月政府还安排护工来家里帮老伯做清洁卫生------母亲娓娓地道来,我的心也随之变得轻松了起来,老伯的晚年不再是凄风冷雨,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老伯还会多活上几年。老伯真名叫周继涛,今年八十一岁,他是从外省落户在我们村的。自从他流落到我们村,有什么好吃的,老伯都会留给村里的娃娃们。谁家有困难,只要他能帮上忙的,他都会主动去做,像对待自家事一样认真负责。全村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他。

其实老伯是一个不幸的人。在他六岁那年,父亲看到从未走出大山的孩子,就想把他带到城里见识一下世面。当时的交通工具不发达,外出主要靠步行。那天天还没大亮,父子俩就动身了。父亲牵着小继涛的手摸黑走在空旷的大山中,小继涛也兴奋得有说有笑。突然眼前一道强烈的亮光直射过来,逼视得父子俩无法看清路况,小继涛也害怕得攥紧了父亲的手。滚滚的车轮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显然货车司机没有发觉他们父子俩。眼看货车就要碾压过来,情急的父亲赶忙甩开了继涛的手,回过身来用脚狠命地将继涛踹到了路边的坡道下。货车夺去了父亲的生命,小继涛侥幸地活了下来。

他的母亲得知这一惨痛的消息后,悲痛从心底涌出,终日以泪洗面。低矮的房屋因父亲的意外去世而显得格外冷清。货车司机终因家境的贫困而无力赔偿坐进了牢房。在沉重的打击过后,母亲勉强支撑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继涛也成了母亲的帮手。他经常跟随着母亲上山砍柴、种地。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同龄孩子不会做的很多事。一个夏天的中午,小继涛在家里烧开水,由于灶台太高,脚底下的小凳子没有踩踏实,一瓢滚烫的开水,顺着他的胸前淋了个正着,疼得小继涛哇哇大叫。等到母亲赶过来后,胸前的一个个大水泡已经破裂,露出了血红的嫩肉。看到母亲,小继涛忍着钻心的疼痛,他没有哭,反而安慰着啜泣的母亲。后来在村中人的帮助下,敷了一种用狗油调剂的草药后小继涛的伤口才得以好转,但那个伤疤是母亲永远的痛。那段时间母亲不让小继涛离开自己的视线,只要没看到继涛她就疯了一样地喊叫,拼了命地到处寻找。找到继涛后,母亲又像受到过什么惊吓似的,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放声大哭。这时的小继涛看到母亲哭,他也跟着哭,母子俩抱着哭成了两个泪人。

时间在一天天地过去,继涛的母亲始终没有走出那场车祸带给她心灵重创的阴影。她经常想起了被货车碾压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丈夫。长期的忧郁让他的母亲患上了重病,后由于没有钱及时医治丧失了劳动能力,只能待在家里做点轻松的活。生活的变故也让小继涛过早地成熟了起来。他熟悉山里的生活,经常一个人上山打柴,割猪草。身后的背篓装满了柴草,像一座大山压得年幼的继涛直喘粗气,崎岖难走的山路让他那双早已破旧的鞋子更加地破败不堪。好多时候继涛都是光着脚丫在大山里行走,山里的石子硌得他的脚生疼,密集簇拥着的荆棘划破了他的皮肉鲜血直流,但继涛只要想到能帮妈妈多干一些活,他心里也就暖烘烘的。

山里的天气有时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突至的大雨经常把继涛淋得像只落汤鸡,背着柴草的继涛在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几次都被重重地摔倒在地,有一回还险些滚下了悬崖,但这些小继涛都已经习惯了,咬咬牙爬起来后顾不得疼痛,他望着眼前的大雨来不及多想,他要尽快地赶回去,他怕母亲担心。于是他重新捆扎好散落在地上的柴草,用满是泥巴的小手抹一抹满脸的雨水就又继续向家的方向奔去。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在他稚嫩的脸蛋上,也擦拭着他脸上的污泥,一个小小的孩子就这样摸爬滚打在了大山深处。小继涛读完了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他还有一个大他八岁的哥哥。生活的贫穷与艰难使得哥哥小学毕业后也留在了家中帮母亲干活。

转眼间,继涛的哥哥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家境的贫寒让女方见过面后就没有了下文。正值壮年的哥哥做通了母亲的工作后,跟随着一个熟人去了外地,打起了民工,这一去就是几年。憨厚老实的哥哥终于带回了一个女孩,母亲甭提有多高兴了。她变卖了家里值钱的物件为女孩买了一副耳环。女孩也冲破了来自家庭的阻力勇敢地和哥哥生活在了一起。刚开始还好,随着日子的长久,女孩的牢骚也日渐多了起来。这也难怪,一家人全都挤在这样一个破旧低矮的瓦房里,靠着几亩薄地和偶尔打点零工的哥哥维持着生计,生活的捉襟见肘,让女孩苦不堪言。

她抱怨丧失了劳动能力而且多病的婆婆,也唠叨着继涛不外出赚钱养家糊口。母亲从不和女孩计较,总认为自己亏欠了人家。继涛也顺应着母亲,念叨着嫂子的好。老实木讷的哥哥更是迁就着不和她争辩。他怕女孩离家出走,他还怕孩子那么小就没有了娘------太多太多的害怕,让胆小怕事的哥哥远离了亲情。他一回到家就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和媳妇孩子黏在一块,全然忘了门外还有一个白发苍苍多病的老娘。门外的老娘这时也总是抚摸着继涛的头,隐忍着泪水,眯缝起眼睛对他说,你哥也活得不容易,有了一个家,也是我们全家人的福分,你要多体谅一些。继涛望着母亲总是点点头。

一天吃过午饭的继涛正准备去山上种地。一个小泥球砸中了他的脑门。他恼怒地一望,只见侄子瞪着鼓圆的眼睛,说这是他们家的房子,让他快点滚出去,别成天赖在自己家里吃闲饭。继涛知道这是嫂子的意思,他含着泪,跑到村外的一棵老树底下找到了母亲。母亲听了继涛的哭诉后也一个劲地直掉眼泪。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继涛就起床了。母亲也早早地起来,帮继涛收拾好了行李。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母子俩抱头痛哭。因为继涛要独自远离家人去城里打工。他要靠打工挣来的钱养活自己和母亲,他还要用挣来的钱给母亲买药。继涛捏着母亲硬塞给他的温热硬壳鸡蛋,一步一回头,直到母亲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村子的尽头,他才抹干了眼泪径直离去。

继涛来到了一家搬运公司,靠出卖体力挣钱。他做起事来卖力,从不偷懒,别人不愿意干的活他总是抢着干。继涛感谢母亲给了他这样一个强健的身体,他要用这个强健的身体多赚钱孝敬母亲。为了节省开支,继涛选择了义务照看工厂,这样一来既不需要再花钱去找住房,又能为自己赢来更多的干活机会。因为到了晚班后很多工友都回去了,厂家偶尔也会突然运送一些紧急货物,这时很难找到人,继涛住在工厂也就有了这种额外的加班费,因此他每个月的工资也总是比别人多出很多。

发工资的那天也是继涛最高兴的日子,因为这一天继涛总会抽出时间来回一趟老家。他想念母亲,他想用自己挣来的钱为母亲买很多好吃的,还有治疗母亲疾病的各种药物和母亲需要的生活用品,当然他也不会忘了给哥嫂一家买一些礼品。这样想着,继涛回家的脚步也更加轻快了。他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母亲的身边,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早早地,继涛的母亲也坐在了大门槛上,她似乎感应到了儿子的那份孝心。望眼欲穿的母亲远远地看到了继涛奔跑的身影,她也迎奔了上去,张开双臂,将继涛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两行眼泪早已从老人干枯的眼眶中飞溅下来。在肆意的泪水中继涛也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多少次继涛就这样地被母亲搂着,他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母亲的心跳和脉动,他很怀念也很沉醉。可是眼前的母亲明显地苍老了,苍老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单薄的身子轻飘得让一阵风就能吹倒。继涛心里有了更深的疼痛,他几乎不忍心再多看一眼母亲,他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成河。母亲抚摸着继涛,这看看,那瞧瞧,总也看不够。她一个劲地说,今天一大早呀,那个喜鹊就朝我不停地叫唤,我就知道是涛儿要回来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坐在门槛上看呀望呀,直到把我的娃望回了家。继涛从背包里拿出了各种好吃的,哥嫂一家也转变了对继涛的看法。别人都说继涛傻,自己还没有成家也不知道多存两个钱,还说自己被哥嫂赶出门后连个窝都没有,还要每月大包小包地往哥嫂家里提东西。继涛也只是听听没有放在心上。母亲更是心疼着继涛,叫他不要惦记着家里,一个人在外面把自己照顾好,把钱存着娶老婆。还说家里的生活好过,比以前强多了。继涛听后也总是傻傻一笑,但一到发工资的那天继涛还是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提。除了留下少许的生活费外,其余的钱都用在了母亲身上和哥嫂家里。继涛认为只要母亲健在他就开心。只要哥嫂不离婚,母亲也就不闹心,花再多的钱他也愿意。

但继涛的母亲毕竟是老了,各种病痛的折磨让母亲虚弱的身子变得更加地消瘦了。母亲不想吃东西了,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喊着继涛的名字,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继涛的身影在母亲的眼前也是时隐时现。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继涛哭喊着跑回了家。

奄奄一息的母亲看到了继涛,嘴角嚅动着,微微地笑了。继涛不容分说,背起母亲就往乡镇卫生院跑,凛冽的寒风在黑夜的掩护下更加地猖獗了。继涛背着母亲,母亲微弱的气息让他感到无比的害怕。他害怕失去母亲,他的脚步也迈得更快了,继涛边跑边哭。在这条路上,他想起了死去的爸爸,他已经失去了爸爸,不能再没有妈妈,继涛越想越害怕。那晚温度很低,当继涛背着母亲跑到医院时他的内衣全部被汗水湿透了。他交付了钱,为母亲办好了住院手续后,才看到了哥嫂的人影。继涛没有和他们去计较。在医院里,继涛寸步不离地精心照料着母亲。出院时,一个人承担了母亲治疗的所有费用。但出院后没多久,继涛的母亲还是撒手人寰了。继涛哭得死去活来,他借钱把母亲风光地安葬了。

母亲去世后继涛仍在工厂打了一段时间的工,后来因为与盗贼搏斗留下了残疾,他才主动辞去了那份工作。厂长看他是个实诚人,又是为了保护工厂的财产而留下的伤残,很同情他,也想照顾他,但被继涛婉言谢绝了。他拿着工厂补发的工资和额外的伤残补助金,还清了所欠的债务,多余的钱也都给了哥嫂。为了不拖累哥嫂一家,继涛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流浪在遥远的异地艰难地生活着,就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