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玉岗 ‖ 地域性语言的魅力——读《民间布衣志》随感
李木生老师的《民间布衣志》出版后,关于此书的评论不知凡几,而且评论的侧重点迥乎异同。能在读者中产生这么多的回响,也足以印证这本书的可读性与影响力。
历史烟云,苍茫世事,观览视角不同,辨识深浅有别,呈现出来的气象、色彩浓淡也不尽同,何况修短随化,波诡云谲,终于,口传心授难以为继。自文字的出现,始有历史的骨骼与经纬。经纬过于笼统,如渔网兔罝;骨骼未免干瘦,不见丰腴之美。无论是历史还是历史中的人,血肉是不可或缺的;相较于皇皇正史,民间书写及民间人物志亦是不可或缺的。
历史载于文字。文字的多变与多样性亦是历史一貌。文字又衍生于语言。半山时期既已出现陶文,只是原始部落居民彼此间交谈时的发音,我们已无法捕捉到。自上世纪中叶以来,考古发掘似乎收获颇丰,甲骨钟铭,抑或断壁残简,终是一副凝固了的冷冰冰的阴郁相。尽管与墓主人相关的历史重见天日,信息再完备,也无法闻其声、耳其音了。
历史的声音仅限于文字,是一种遗憾。
好在华夏疆域广博,遗存了各异的地域性语言,即方言。这为历史的遗憾总算多多少少抚平了一些纳罕与块垒。
读李木生老师的《民间布衣志》,在语言上是能体会到阅读快感的,尤其那些别具一格的鲁西南方言词汇,读来仿佛音犹在耳。这让书面语言增添了地域性特色。现在试列举几例,抛砖引玉。
“给你五块钱就不孬了!”(《罪与罚——张圣时的人生片段》),这里用到了“不孬”。孬,字如其意,为不好。不不好,负负得正,即为好,但此句中却不能用“好”来替换。若用“好”字替代了这个词,意思相同,语言的情感色彩却稀释掉了。“不孬”在这里还有砍价的意味,而且带有不由分说的架势,唾沫星子横飞。砍价时的神情语态和情境是生动的,鲜活的;换做“好”字,则成了静态的画面,婉约柔软,是未出阁的闺秀门缝里递钱。
“衣裳是迭不地换了”(《终生厮守:武氏祠与朱锡禄》),“迭不地”是鲁西南方言,意为来不及。这里的“地”发音为di,轻声。常在匆忙的情境中将这个词脱口而出,表现出人的急切。相较于“来不及”,感情色彩更为强烈。若“迭不地”后再有迟延,往往会发生负面情绪的宣泄,甚至爆发,可见这一用词的情境是多么紧迫。
“他很少偎风光的场面”(《我眼中的徐叶翎》),“偎”字用得很妙。偎含有贴、靠的意思。鲁西南人常说:“你别偎我。”这是让人离远点;“你偎那么近奏嘛!”这就有点训人的意味了。贴,靠的发音,须要调动舌头或两腮大幅度运动;而“偎”的发音则无须那么复杂,两唇稍一松动,即能清晰吐出,字正腔圆,将原本调动舌头或两腮的力气用在提高嗓门上,平添三分气势。
在本文中尚另有一处方言词汇:“邪撇子”。邪撇子可理解为歪门邪道。但此处却不能用歪门邪道来替代。此处用“邪撇子”,李木生老师大约并非有意删繁就简,然而效果却是情貌俱佳。一个简单的方言词汇,为人所不齿的态度便灌注其间了。
“在长期阅读来稿的时间里生出膙子来”(《一个残疾青年的文学人生:董业冰》),这里用到了“膙子”一词。同样的,在《野草的鸣唱贾锡英》一文中,也出现了这个带有方言味道的词汇。膙子,原是干粗活的人手上磨出的老茧,质硬且厚。这里用于描写内心,更见经历繁琐芜杂而让心变硬,变得蒙昧。
还是在这篇文章中。“他这个病都是焅出来的”,这句话中使用了“焅”。焅,意为煎炸后在以文火收干汤汁,原为一种烹饪方法。鲁西南方言中,将焅字引申到一个人时,更表现出在长期的煎熬中,肉体所披受的巨大的苦与累,仿佛将身体榨干了一样。
仍是这篇文章,文中有一句对话:“挨了嚷不要犟嘴。”李老师在文中标出了挨的方言发音:ye。十里不同俗,话音也有异。我的家乡去微山一百多公里,“挨”则读作yai,二声调。常用的情境,多为小孩子调皮时,被大人训了两句:挨(yai)嚷;要是再调皮一些,被大人往腚上打了两巴掌,就是挨(yai)揍了。犟嘴,有顶嘴、还嘴之意。小孩子不服管束,和大人还嘴,还一句即是顶嘴,还了多句,则是犟嘴。当然,有时还一句嘴也会被说成犟嘴,其界限并非那么确凿分明。在鲁西南,常看到大人管教毛头孩子:你再犟一句!他手里的树条子颤颤的,小孩子不敢吱声了,悻悻地走开,再吱声就要挨揍了。
“憨壮、楞歪、横肉,吓人的纹身”(《哑人赵建德》),句中的“楞歪”一词,在鲁西南方言中,多用于形容流氓、痞子一类野蛮不讲理的楞头青。这个词使用场合不同,情感色彩不同,其指向却几乎是同一类人。这类人首先爱在坏事上强出头,表现出蛮横抑或欺人的架势。村言村语中多见。
“他便一只手搦住面,从虎口处挤出”(《瘫行徐庆群》),这里用到了“搦”字,其发音为nuo,四声调,在我的家乡,则读作一声调。搦住面,即抓握住稀软的面,稍微用力。此处描写炸丸子的情形,只能用这个字,抓、握、捏都不能够精准表达出来这一动作。抓太笼统,握太生硬,捏也是用指力,非是掌指协同。
同样在这篇文章中,“他就谝起了箱中的宝贝”,这里用了“谝”字。谝,虽然包含有炫耀的味道,情感色彩上却淡了许多,只是略显摆一下,蜻蜓点水;炫耀,程度则就重了,还有点瞧不起人的意味。炫耀往往针对不喜欢的人,而能谝的,则往往是面向关系较好的仁兄弟、好姐妹。
“因大雨和房子窄巴都丢弃了”(《一个教育世家的世纪书缘》),这里用了“窄巴”,形容房子的狭窄程度。狭小、偏仄也都可以形容,只是这些词都不及“窄巴”与文中的情景相符,譬如量体裁衣,书中人物命运落入凄惨的地步,私以为文绉绉的词汇与汤家遭遇劫难时的情状是不匹配的。
“等他迈着特有的大步差子回到店里”(《五厘米阳光王志峰》),“大步差子”意为步子大,且走得稳而快。迈着大步差子走路的人一般都很“闯实”(《老四婶》)。迈着大步差子在路上走,旁人见了会疑心有什么事发生,无论好事还是坏事。“大步差子”其实也是一种写实心理的具象反应。
“……枣树底下挤眼齉鼻地噶泱起来”(《鱼鼓父女》),在我老家的方言中,噶读作ge,一声调,鲁西南或有不同的发音亦未可知。噶泱一词用得极妙,人们交头接耳、面面相觑的情状展露无遗。庄户人爱八卦,善播扬。两三人坐一块儿神秘交谈是窃窃私语,一大群人坐一块儿,互相窃窃私语,就成了噶泱,其阵势如蜂群嗡嘤,只闻其声,不见其源。
以上所列举的是文中出现的几个鲁西南地域性词汇,其用字发音有别于普通话,字意或许也有别于辞林正解。
地域性语言作为传统语言,向来有入诗入文的凡例。《诗经》中形声形象的字词便有许多,诸如形容鹿鸣之声的“呦呦”,形容雎鸠之声的“关关”。
地域性语言的种类可谓广博。地域性语言,或谓之乡音,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命定的身份识别信息,他乡偶遇,便会没来由地感到亲近。那句句方言,如同一杯杯酒,听在耳里,热在心中。当然,这些地域性语言又具有特殊的表达意义,不止丰富了文章的意蕴,也将语言艺术的多样性呈现出来。大而化之,地域性语言书写可为语言文化保留一点基因,遗存下去,待将来追本溯源,知道这曾是鲁西南的方言,知道我们的先辈曾经这样说话。
显而易见,地域性语言是存在差异的。这种差异性,构建了语言文化的洋洋大观。反之,若世间的花只开一种颜色,世上的狗只吠一种声调,即使撒旦亲临人间,也会感到乏味的罢。
此外,书中也出现了一些状物的名词,诸如大轮横梁自行车、秫秸筐、麦秸篓子、箢子、嗬郎挑子、琉琉弹等。这些寻常的物什虽已远去,却与我的童年有着紧密的联系。对于现在的孩子,不识得也无妨,只是希望他们在追求更高更大的目标时,抽空看一看身边同样正在远去的人与物,因为怀念总要好过忘却。
2024.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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