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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耿清瑞 ‖ 我的故乡鲁西南

来源:本站    作者:耿清瑞    时间:2024-07-17      分享到:


我深深地爱着你

这片多情的土地

——题记

鲁西南平原一马平川,一望无际,莽莽苍苍……我老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就坐落在这大平原上。一

村里原来有位老人,按辈分我应叫他老爷爷。可我一向嘴懒。再说了,叫爷爷就行了呗,还得再加上个“老”字,太麻烦,也不顺口。我见了他干脆啥都不叫,只说“您……”,比如“您好!”、“您吃饭了吗?他不仅不埋怨我,却还常常夸我有礼貌。他不愧曾上过几年“扫盲班”,知道“您”字的分量。他常以百岁老人自居,其实那时才90岁,农村里都说虚岁,但我感觉他这岁数虚得有点多。但这么多年,尽管他饱经沧桑,历尽艰辛,但他都能坚强地活着、努力地活着。用他的话说,人的出生就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有一切,活着就是胜利。 

他身体确实硬朗,一年四季始终坚持冷水浴。他耳聪目明,不戴花镜依旧可以看书读报。他靠着几年“扫盲班”的功底读了好多书,几乎凡书必读,且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他阅历丰富,像本厚厚的带着点霉味的线装书,似乎鲁西南这片地儿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不管谁怎么说,他对鲁西南地域的概念始终不变,他认为鲁西南只包括金嘉鱼和单曹成这6个县,也就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每次与他争论,我都拿出百度来做依据,但他始终固执己见,还专门拿出山东地图指指点点,你不服都不行。

他虽与我同村,但不同姓,也没有亲缘关系。他本姓史,他爷爷那辈的时候讨饭来到我们村,随后给大户人家当了长工,后来姓氏就随了东家的陈姓。东家太太看他爷爷诚实可靠,就把使唤的贴身丫头赏其为妻,这就是他奶奶。又把偏院赠与他家,这样招呼起来方便。后来有了他爹,他爹长大娶亲又有了他。他似乎没个大名,全村人都叫他老二,因他上面还有个姐姐,外村人则叫他陈老二。


陈老二长得人高马大,饭量大,力气也大。十五六岁就能独自扛口袋,一百二十斤重的口袋搭肩上就走。庄稼活样样精通,犁耙播种、收割扬场、拉车锄地,都是把好手。再难使唤的牲口到了他手里都会服服帖帖。东家有匹大白马不听招呼,总喜欢尥蹶子,他过去“啪”地一鞭子,使劲一拽缰绳,一声响亮的“吁”,那大白马便原地不动了,顺从地耷拉下两只长耳朵,似乎连大气也不敢喘。

可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既有天灾又有人祸,即使再勤快再有力也还是吃不饱肚子。有一年我们这片地儿闹水灾,连阴雨一下半个多月,要吃的没吃的,要烧的没烧的,他实在无奈,爬上房顶,拿着酷枪头子要攮天爷爷,大声呼喊:“苍天啊,你还让人活不?你也不开开眼啊!”他老娘见他叛逆犯上,吓得跪在当院里冒着大雨不住地给老天磕头。

先有旱灾,后闹水灾,饿殍遍地,哀鸿遍野。“八月打雷,遍地是贼”,那时的鲁西南到处是匪,匪与匪之间还经常火拼,当时俗语说“山东出响马,河南出蹚将”,哪个县边子上没有一股子码子啊?陈老二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常饿得前胸贴后背。屋漏偏遇连阴雨,人若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他爹又犯劳伤,一病不起。陈老二无奈,只好撇下家人,出去当了码子(土匪)。他生性聪颖,见什么学什么,学什么会什么,一支头把盒子(枪)在他手上被玩得飞转,指哪打哪,说打鼻子绝不打眼睛。眼到手到,一甩手便可百步穿杨。很快赢得大当家的青睐。他一路飙升,仅用多半年的时间就由“崽子”提升为“迎门梁”。但他忠义两全,虽为匪却无匪性,依然保持祖辈庄稼人所特有的本色,不凌弱,不逞强,生财取之有道。

初冬时节,天将黄昏。陈老二过沙河回家去看老娘。刚到河边,看见三四个家丁正在追打一名姑娘,那姑娘跑到河边走投无路,只得一头栽进河里。他未加思索,挥起盒子枪对着那几个家丁就是一梭子连发,子弹从家丁头顶“嗖嗖”穿过,家丁哪见过这种架势,赶忙抱头鼠窜。当然,他只是吓唬吓唬,并没想打死他们。他收枪别在后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奋力游向那个姑娘。

他将姑娘拖到岸边,点燃一堆干枯的芦苇,让姑娘靠近烤火。那姑娘站在火堆旁一直瑟瑟发抖,满脸泪水,啜泣着说不出话,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究竟。他转身想走,却被那姑娘抓住了衣袖。他作难了,问她不说,走又不让,不知如何是好。虽说他当了码子,但脸皮还没练出来,看见女人就脸红,更别说和女人单独在一起了。等到明火燃烬,他只好把姑娘领回家,交给了老娘。老娘可是个明白人,心中不禁大喜,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啊,人说做梦娶媳妇,这大白天的就把媳妇领家里来了。

他却不以为然,一个劲地说落他老娘,咱可不能趁火打劫乘人之危,人家姑娘或许有什么作难的事,你问清楚再说,别尽想好事。他老娘拍打着他那不开窍的脑瓜,你也不想想,她要是有好去处还能跟着你回家?老娘耐心地帮姑娘净面梳头,又换了身干净衣裳。姑娘走出套间往当门一站,哎吆,还真像换了个人,姑娘眉清目秀,晶亮的眸子顾盼生辉,只是稍微有些羞涩,两腮飘起朵朵红云。老娘又给那姑娘下了碗葱花面,外加两个荷包蛋。

等姑娘吃完饭,老娘慢慢引导,姑娘这才开口诉说来龙去脉。姑娘老家单县三十里铺,姓齐,家中父母早亡,无亲无故。先被人贩子拐走,后又卖给鸡黍集凌家当丫鬟。几年后出落成大姑娘,恰巧凌家太太患病过世,男主人凌老头想续弦,媒人说了几家都没相中。凌老头见小丫鬟越发长得水灵,心中起意,也想老牛吃嫩草。凌老头也是自不量力,他已年近七十,弯腰驼背,浅皮麻子还夹杂着黑色的老年斑,老远就能闻见他嘴里的烟酒臭味。他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便忘乎所以,还以为自己就是皇帝呢,可齐姑娘对凌老头那副皮囊实在不敢恭维,好像吞吃了一只苍蝇。齐姑娘宁死不从,趁着看守她的家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村外。没曾想又被家丁发现,一直追到沙河岸边,巧遇了陈老二。

齐姑娘既感恩英雄救美,也从心眼里喜欢陈老二,两厢满意的事儿一拍即合,于是他老娘就择了个吉日让他俩入了洞房。

好景不长,日军就打过来了。金县很快沦陷,日军沿济商线一路向南,在城南重镇鸡黍集沙河东的杨柳圈子修了据点,驻军一个分队,还有讨伐队(皇协军)一个整编营。日伪安营扎寨之后,为了扩充实力开始剿匪,“既有耳光又有媚眼”,打降结合,双管齐下,众多土匪垂涎封官许愿,相继中招,纷纷摇身一变穿上了皇协军的军装。陈老二看不过,他想再坏不能卖国,再孬不能当汉奸,做人要有底线,被人戳脊梁骨、撬祖坟的事坚决不能干。他扔掉大当家给他的中尉军服,拿起自己的“头把盒子”甩头而去,义无反顾地投了国民党的七路军。

七路军虽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但也算得上正规军,这下陈老二见了大世面。他跟随七路军朱世勤部在鲁西南打了不少仗。他刚入伍就参加了台儿庄的外围作战,然后又参加单县县城保卫战,后来辗转曹县和成武,在郭堂和古集与日伪进行了争夺战,又在郜鼎集与日伪打了遭遇战。陈老二说自己命大福大造化大,尽管在刀尖上舔血,在生死线上过日子,却也过得潇潇洒洒,有滋有味。他不仅没负过伤,还每打一仗都有意外惊喜,一仗接一仗地打过来,竟从大头兵晋升到中尉连长。

陈老二当上连长,马上给营长请假回家去看老娘。营长开玩笑,说看老娘是假,看媳妇才是真吧。他忙打岔,长官可不能随便和部下开玩笑。他买了老娘爱吃的点心,带着早就准备好的两块绸子布,路过鸡黍集时又顺便买了烧鸡、烧羊肉、烧饼等吃食,快马加鞭回到家。没想到一向硬朗的老娘正卧床不起,滴水难进。媳妇哭着说老娘已经病倒十几天了,找人捎信给他竟也没有音影。他说正打仗呢,东奔西跑的没有个常驻的地方。老娘听见儿子回来,轻轻睁开眼睛,两滴泪水从眼角里淌出来。他赶紧抓住老娘枯瘦如柴的双手,禁不住泪流满面。老娘说,媳妇很好很孝顺,就一点遗憾,没能抱上孙子。他跪在床前泣不成声。他答应老娘,一定要让媳妇生个白胖小子。老娘满足地笑了,脸上原本形同沟壑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老娘咽气了。

陈老二发送完老娘,又在家里住了3天,急急忙忙赶回队伍。接着又打了几场恶仗。可最让陈老二刻骨铭心、仰天长叹的是单县潘庄一战,这是场罕见的恶战啊!那是1942年5月4日,七路军朱世勤部集结在单县潘庄召开军政会议。日军得到情报后,调集商丘、菏泽、济宁、单县、成武、金乡、鱼台7个地方的日军1000余人、伪军500余人,汽车百余辆、坦克装甲车数十辆,在其拂晓合围潘庄。朱世勤部千余人经过一天的惨烈战斗,除少数几人突围外,全部将士壮烈殉国。陈老二在巷战中身负重伤昏迷不醒。日伪军退去后,他被收拾尸体的村民从死人堆里扒出,见他还有微弱气息,好心人将其抬回家中,用小米粥表面的米油喂养,生生将他从阎王殿拽回人间。因离家不算太远,等他清醒过来,被人用竹床抬回家中。媳妇见了又哭又喜,看他伤得几乎没个人样,心疼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想着他毕竟鬼门关上走过一遭,这一关总算过来了,又有些欣慰。

媳妇悉心照料,三个月后,陈老二终可下床走路。原来的部队被打散了,有的逃之夭夭,不知所向,有的干脆投降当了汉奸。他想再返回部队已不可能。他用这些年积攒的钱置办了10亩土地,又在鸡黍集牲口市上买了两头毛驴和一头黑牛,于是就安下心来种地了。

这年秋后,陈老二家收成好,粮食囤满瓮尖,盘算好自家一年的用粮,剩余的套车拉到鸡黍集去卖,想着换些零花钱。他媳妇本想跟着去集上帮忙,陈老二见她腆着个大肚子,生怕她不小心动了胎气,连忙摆手制止,说你不用瞎操心,我自己能行,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吧。

陈老二赶着轱辘头大车刚走到集边上,忽然过来一队黑狗子伪军,不容分说就将他捆绑起来,连人带车一起被拉到杨柳圈子日伪据点。原来伪军抓壮丁碰巧遇到了陈老二。当天夜里,陈老二和其他被抓的壮丁被一辆卡车拉到曹县青堌集。先是关在一间黑屋里饿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每人发了两个杂面馍馍,强行换上黑狗子的军装进行军训。陈老二像在做梦,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当了伪军。

陈老二的媳妇在家做好午饭等着男人回来吃饭,邻居二小子来报信,说二哥被汉奸队抓到据点里去了。她大吃一惊,央求村里庄长去据点里打探。等到太阳偏西,庄长回来说没见到陈老二,也没打听到任何消息。傍晚村里有了传言,说陈老二原来当码子时没被招安,鬼子记他的仇了,这次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还有的说,陈老二参加了好多次打鬼子的战役,鬼子一直对他怀恨在心,早就想找他报仇。总之没有一条有利的消息,似乎都说陈老二这回命悬一线了。

陈老二的媳妇等了七天七夜,也哭了七天七夜。最后那天夜里,残月斜挂在西南的天边,寒霜白花花地铺满房前的小院,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已枝枯叶落。这位善良而又无奈的女人不能没有自己的男人,更不想让孩子将来没有亲爹,她望着遥远的苍穹,一遍遍地哭诉着“这都是命啊”。随后对准老槐树那个粗壮的树杈,使劲扔过去一根麻绳,麻绳穿杈而过。她站在一只破木凳上,将两个绳头结成一个活结,从容而又缓慢地把头伸进绳套,然后蹬歪木凳,她的身子连同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在树枝下轻轻地打了个转……

陈老二在曹县青堌集当了3个月的伪军,瞅准空子偷跑出来。他黑夜里悄悄回到家,才知道媳妇早已轻生。他肝肠寸断,欲哭无泪,既心疼媳妇,更怜惜未出生的孩子。那夜,他对着漆黑的天空,默默地抽了一夜的纸烟。

从此他像变了个人,他开始无节制地喝酒,逢酒必醉,醉了便大哭。他还染上了赌博,赌赢了就去城里下馆子,去烟花巷找窑姐。赌输了就卖地,不多久他家的10亩地全部输光了,只剩下一座破房子。走投无路之时,他又重操旧业,再度当了码子。毕竟他是有本事的人,一到匪窝就被拥戴成二当家。在码子那里混了两个多月,他依旧思念那位温柔善良的媳妇,深感形单影只,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小喽啰深知二当家的心思,跑到金县城里“怡红院”,两把盒子枪一亮,抢了个号称“头彩”的女子。那女子懵懵懂懂地进了匪窝,看到一表人才的陈老二,又想到还能当上压寨夫人,心里自然喜不自胜。心想干那行当只能吃青春饭,终究不会长久,等年老色衰将会无依无靠,现在嫁人才是长久之计。陈老二痛失妻子,心也早已麻木。今天见手下抢来个漂亮女子,非常理解手下兄弟的良苦用心,不便再多言多语,私下里也就默认了。那女子名叫小红,由此委身于陈老二,日子如流水,夫唱妇随,相安无事。

转眼间到了1945年8月,日本投降。陈老二和他的同伴被国民党金县警备团招安,又当上了连长。陈老二将小红送回老家,重新翻修房子,垒砌了院墙,盖起了门楼。又过了一年,金县国民党警备团在与共产党县大队的战斗中被打得落花流水,陈老二成为县大队的俘虏。经过动员教育,陈老二主动参加了县大队,因英勇善战很快提升为排长。

陈老二暗自庆幸自己看清了形势。又过了一年,解放军开始大反攻,三大战役之后,国民党军队一败再败,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秋风扫落叶般将其赶到长江以南。这时的县大队已被整编为正规野战部队,划归华东野战军管辖。“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部队正值南下,陈老二思前想后,难别娇妻,更想赓续烟火,身体也因多年战乱奔波,旧病复发,常感浑身疼痛。于是,他向部队首长递交了转业申请,首长很快作了批复,同意其转业原籍,参加地方生产和建设。

陈老二回归故里,又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满日子。

随着新中国的成立,焕发了热情和激情的新时代农民积极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陈老二也不例外,和村民们一起起早贪黑,大干苦干,当年就夺得了夏季粮食的大丰收。

1950年初,全国开展了镇压反革命运动。陈老二因曾当过土匪、国民党七路军和伪军遭到村里的批斗。陈老二性格倔强,不服批斗,被押送县里审判,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

陈老二刑满释放之后,参加生产队劳动,并作为“四类分子”被监督改造。我记忆最深的是每逢节日的前一天,他都扛着大扫帚去扫大街。每逢批判大会,他都被带到台上批斗或陪斗。我曾在台下仔细端详着他,他那苍老的面容始终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似乎没有悲戚,没有沮丧,没有哀愁,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平静。直到改革开放之后,陈老二才被摘掉了坏分子的帽子,取消了“监督改造”。再后来他的腿出了问题,不能行走,只能坐到摇椅上,但他依然乐观,见了老少爷们依然谈笑风生。

前些年老人走了,遗憾的是还差几天不到100周岁。据说,他临终时还断断续续地絮叨,有的人死了,而我却还活着,我活着就是胜利者。


2024年7月16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