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父亲坐在轮椅上，让我推着他逛了几家金店，问他干什么？父亲说：“给你妈买金镯子。”挺好的事，回到家，我就告诉了母亲，谁知母亲对父亲大发雷霆。母亲说：“你才过上几天好日子，我一把年纪了戴那干啥？你看我这双手还像手吗？除了骨头就是青筋老皮，手指头都弯了，哪里配得上戴金银手饰。”父亲对母亲说：“配得上，过去生活条件不好，现在我有能力买，你戴上我看着好看就是好看。”父亲见母亲消了气，转脸对我说：“你妈年轻时候的手比你的手好看。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你妈的手才累成这样子的。”

父亲的一席话撞击了我的心灵。是啊，母亲一双嶙峋的、变了形的、粗糙的大手，是曾经生活的印记，是岁月雕刻的痕迹。

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去外地工作时，母亲一人照顾我们兄妺七人，最大的12岁，最小的三个月，还有生病的奶奶。家庭生活所有的重担和责任都是靠母亲一双手，一年四季的冷暖变化，全家人衣服鞋帽的更换，每天的吃喝拉撒睡，所有的储备都有母亲一双手去完成。虽然我们兄妹穿着补丁衣服，但个个干干净净。虽然吃的是粗粮，母亲会用她灵巧的双手做出花样来，使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母亲的一双手就是我们兄妹成长的摇篮。

当时有许多妇女因繁忙的家务和照顾孩子放弃了工作。而母亲没有放弃工作，经常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母亲是她单位唯一的一位裁剪师，缝纫机工十几个人全靠她一个人下料，一个很重很长的裁缝专用大剪刀，一半有铁环套在拇指上，一半直直的很长，用来剪布料时全靠大拇指的带动，另外四指用力握紧那一半铁杆，年复一年的操作，使母亲右手五指变了形，再操作时有些缓慢。主任给母亲换了岗位，调来新的裁剪师，但是新来的师傅技术不过硬，经常性的出现差错，造成原料浪费。主任让母亲重新上岗，她为了不耽误生产，心灵手巧的母亲开始用左手练习裁剪，她技术过硬，能左右开弓，同时两手交替工作。

吃过晩饭，为了多赚点钱，母亲还要做手工活。冬天的河水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凌，别的人在屋里洗手用着温水，但是母亲仍然去河里洗塑料布，洗一斤几分钱。母亲手上的裂口，时常流着血水。别人家垒院墙了，母亲说，我们家也得垒院墙，沒有钱买砖，借个地板车，带上瓦刀，去捡砖头。母亲勤劳灵巧的双手，劳作的画面，还有许多许多。

童年时，夏日晚饭后，我兄妹围着母亲坐在席子上，母亲拿芭蕉扇的手不停的摇啊摇，给这个孩子扇两下，给那个孩子扇几下。冬日里的夜晚是多么的寒冷，橘黄色的灯光下，母亲把我们的手脚用被子裹的严严实实。而她的双手忙碌的干着活，母亲闲暇时坐在床边，温暖的光线中教我们做各种造型的手影游戏。

二十年过去了，我们兄妹都长的亭亭玉立，而母亲驼背了，手指也弯曲了。她一双原本丰美的手上，是一块块的老茧和一道道干裂的口子，粗糙干瘪无光泽。母亲这一双嶙峋干瘪、粗糙、变了形的手，在我的眼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手，配得上所有的珠光宝气。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把父亲给她买的金镯子摘下来，用丝巾一层层的包好，放入盒子里，再用毛巾一层层的包裹，锁进抽屉里。但是，她又会经常拿出来仔细看，有时候她会对我们说“这是你爸留给我的东西”。有时候，戴在她那粗糙而美丽的手腕上，她抚摸 着，她的嘴唇在动，用别人听不清的声音自个说着话。还有的时候，她看看自己的一双手，按一按那曾经有老茧的地方，摸摸裂过口的疤痕，掰一掰变了形的手指，把金灿灿的手镯摘下来，一层层的包裹好再锁入抽屉里。母亲反复这样，她也许觉得她这双手还是配不上金手镯。也许体会到父亲买给她的金手镯，有相濡以沫的情感在里面。母亲也许是在回味生活的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