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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郭运德 ‖ 随笔三篇

来源:本站    作者:郭运德    时间:2024-08-19      分享到:


晨五时四十八分钟,云德老兄发来三篇随笔,读之大喜。人在俗世间,却在俯仰之间喷吐雅致之气,看似漫不经心的文字,却是暗藏哲理和大爱的玄机,这就是云德随笔带给读者的诱惑。他于普通生活中锤炼的美文,以独有的行文方式,散发迷人的光芒。退休之后郭兄文笔更为老辣。他兴之所至便一头扎进市井俗尘,打捞属于自我也更撩拨大众的记忆,品味属于生活与时代的特有的体验与顿悟。朴实中便见行云流水的眷顾,叫人悦目而赏心。散文写到这地步可谓观止了吧?向作家云德致敬!特转载于个人专栏以飨全国美友!

                      (李昌杰题前赘语)




尴尬的西服


退休后,时常望着几乎全新的五六套西服强行占据着有限的衣橱空间,总是惆怅不已。穿吧,不想穿,也没合适穿的场合,假若“西装革履”地公园遛弯,人家不笑你神经有病那就怪了;送人吧,没人要,可以不要硬送的亲朋好友,通常不那么合身;随便处理吧,一想当年购买时花费的不菲资金,确乎有那么点于心不忍。这左右为难的心理,委实让西服变成了“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

不太爱穿西服,不是挑剔,亦非老古板,更不涉民族感情,主要是着装习惯问题。从记事起,穿惯了开领和鸡心领之类的上衣,即便是风雪交加的寒冬腊月骑车上下班,衬衣的第一个纽扣也是敞开的,系上了觉得不舒服。更兼过了半辈子散淡的书生生活,随便有件T恤再配个夹克之类,各种情境均可应付。身着西装革履,多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庄重场合,尤其再打上领带,那种喘气不畅的感觉让人从内心深处倍感拘谨与别扭。所以,除了个人无权选择的必须场合,从来不会主动选择西服。

一件事就能说明这个问题。比如结婚这等人生大事,理应讲究排场,穿套西装当属当年最时髦的做派,身着岳母亲自裁制的中山装登台,没觉得有啥不妥,照样兴高采烈,仪式感爆棚。然而,人生在世,许多事情却很难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尽管穿衣吃饭之类纯属小节,私人空间无所谓,但在许多公共场合则必须从众。比如说随团出访,领导着西装,你穿个中山服,那就不再是习惯问题,“鹤立鸡群”的高标就成了不合群的怪异行为。不喜欢穿却又常备西服,或许就是基于人之常情、顺势而为的无奈之举。

国人总有浓厚的民族情结,生怕丢人于外邦。上世纪90年代本人第一次出国,一下就购买了深浅两套西服,所费超过大半年工资。到了欧洲才发现,西方人除了正式场合,没几个会在休闲的日子穿正装。故而,精心准备的休闲西装白白地躲在行李箱里,拉着在法兰西周游了十多天。想象中的庄重,在无人喝彩的氛围中被消解得无影无踪。这次教训并没起到阻止再次购买西服的脚步,因为出国的机会虽少但间隔时间却长,而人到中年“发福”的进程又比较迅速,所以再度出访时,虽有旧装却早就不再合身,只能被迫重新置办,自然也就造成了西装的无端积压。

惟有一次情况属于意外。

上个世纪在报社工作,有次受邀陪领导去意大利使馆做客。一上车,领导一眼就盯上了我的西服,半真半假地问我:咋回事?你这西装档次也太低了。意大利可是西装世界的天花板,穿这行头赴宴不怕给报社丢脸?说得车上的同事哈哈大笑。我一点没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解释,不要小看我的西装,这可是名牌!领导追问什么名牌?我非常认真地把服装牌子亮出来。不成想这帮人笑得更加开心,说,这算什么名牌?不过就是小学初级水平罢了。然后开始劝我:别那么抠门,回头买套能“出门喝茶”的好西装吧!转身仔细瞅一眼别人的装扮,不能不承认他们西服的面料和做工确乎比我强那么一点。这事虽为玩笑,但却很受刺激。过后不久,一气之下,真的去大商场花上万元买了套原装进口的名牌洋装。这对从不讲究穿戴的本人,算是破天荒有了平生第一次高档消费的记录。更可气的是,买下这套西服后,连续七八年没有出国,没得到任何展示的空间。一晃又过去几年,换了个新单位,阴差阳错被分配负责外事。自己虽无外事阅历,却愉快应允,暗想那套好西装终于派上了用场。分工后,同事提醒我办公室要常备西服,以应对随时可能的外事活动。当天回家,立马兴高采烈地直奔衣橱,拿出那套尚未剪去商标的西服穿了起来。结果大出意料,前后不到十年,崭新的西装却已系不上衣扣。惊讶之余,马上翻出商标,找到店铺电话,喜出望外的是电话很快接通,对方态度虽亲切和蔼,却不容置疑地委婉告知,商店虽有置换义务,但这款服装早已没了同款布料与款式,爱莫能助、遗憾万分。就这样,当年不惜血本买下的名牌西服,尚未正式亮相就惨遭无情淘汰。此情此景,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无由的浪费固然可惜,更可惜的还是西服功能的无端丧失。若说这是个不经意的过失可以,但要认定为个人偏见所致,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事实上,穿与不穿真的无关价值好恶的判断,本人私下里对于西服一直持有高度赞赏的态度。窃以为,西服之所以能够成为国际流行的标准服饰,自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现实因素。伴随西方一波高过一波的工业革命浪潮,技术的巨大进步必然推动着社会关系的巨大变革,它不仅极大强化了民族间的相互关联,而且深刻地改变着世界的面貌。西方白领阶层风行的套装,随着不断在国际间各类政治、经济、商务、外交等庄严场合中的反复出现,逐渐成了全世界公共交往平台上的主流服饰,进而被打上“有文化、有教养、有绅士风度、有权威感”的时尚标签,这无疑不断延续着它长盛不衰的国际神话。即使抛开靠实力影响全球的外在因素,仅从其面料选择、设计制作和穿着效果的高标准上来看,西服所具有的平肩掐腰、驳头适中、袖口略收、胸部饱满、裤腿挺拔、造型匀称、穿着舒适的突出特点,确保了着装的线条流畅与外观挺括,若再配以领带或领结,无形中为男性平添了不俗的线条美和阳刚气。通常情况下,人一穿上西服,身体自然不再佝肩塌背,顿时显得神气十足。故而,西服受到普遍欢迎也是顺理成章的。


当然,赞赏和爱好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赞赏归于常规理念,爱好纯属个人习惯。本人素常不穿西装,皆因不愿接受与西装不期而遇的那种拘谨感,慢慢也就化习惯成了自然。印象中,除为数有限的几次出访和重要场合必须的着装外,这些西服从未发挥过任何作用。尽管它们伴我走过二三十年,但每套西服真正穿着的时间加在一起也绝不超过二三十天。它们崭新如初的根由,在于从没进过洗衣店。


十几年前,自己曾在天津工作过一段时间。或许因天津开埠较早且生活比较洋派之故,市里开大会总是特别要求“着正装”。每次参会前,我都为穿衣发愁,虽心有不愿但又不能违例,唯一可以采取的对策,就是每次都设法迟点进场,以尽力争取哪怕是多一分钟的自由呼吸。一旦主席台上要宣布散会,我的第一个动作肯定不是为起身做准备,而是立刻动手把领带扯下,以最快的速度让委屈了的身体得以放松。再后来,自己分管外事,只要不是特别庄严的场合,总是不忘找机会给外宾一个是否愿意宽松些的善意提醒,这种提议基本都会赢得积极响应,足见洋人也不是那么乐意接受繁文缛节的过分束缚。这反过来,也从另一个侧面验证了自己固有习惯尚有可取之处,无意中多少有了点小小的得意之感。

近期一帮朋友小聚,偶尔谈及西服闲置问题。有人乐观表示肯定会有施展时机,细问何时?答曰:重大场合或者婚礼。笑而怼之:退出江湖,重大场合与己无涉;而所谓婚礼,一则停妻再娶重做新郎从未想过;二则过了做伴郎的年岁;三则当证婚人的机遇少而又少;四则一般性婚礼似乎不宜把自己捯饬得像个贵宾,唯一用途可能仅剩下最后进八宝山的光荣时刻。大伙闻言,哄堂大笑、颔首称是。如此看来,那些成排挤在衣橱一角的西服,只能一如既往地安于寂寞,耐心等待重新披挂上阵的时机。

(原载北京晚报2023年11月28日)



嫩白鲜羹玉面条


最早出现在黄河流域的农作物规模化种植,不仅哺育壮大了炎黄先民的族群,而且塑造了这个民族以面食为主的饮食结构。在种类繁多的面食构成中,面条虽不像馒头、米饭和饼类的主食那样每餐必备,然因其操作简捷且兼具饭、菜、汤于一体的食用便利,故而深受国人普遍的欢迎。


面条尽管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大众化食品,但它在中国的覆盖之广、拥趸之众、样式之多、品类之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今世界无出其右者。国人对面条情有独钟,据说品种已超过两千。即使抛开配料的千差万别,仅面条制作就有手擀面、生鲜面、半干面、挂面、拉面、伊面、碱水面、手排面、刀削面、饸烙面、浆水面、乌冬面、杂粮面、旗花面、蝴蝶面、夹心面、蝌蚪面和疙瘩之类的区分,具体吃法上也有包括汤面、拌面、蒸面、炒面、冷面、捞面、闷面和烩面等多种类型。由于全国各地、家家户户皆有吃面的嗜好,日积月累、口碑相传,造就出数量众多、声名远播的面条品牌,比如四川担担面、重庆小面、兰州拉面、北京炸酱面、上海阳春面、山东炝锅面、河南烩面、山西刀削面、陕西臊子面和油泼面、江苏奥灶面和锅盖面、武汉热干面、浙江片儿川、延吉冷面、安徽板面、新疆拉条子、福建沙爹面、贵州肠旺面、广东馄饨面、港式仔面和虾子面,加上南方各地风格迥异的各种米粉等等,共同构成了面条王国汪洋姿肆的荦荦大端。


除了作为国人不可或缺的主食而外,面条还是特定纪念日、特定时间节点上的专有食品。比如,中国各地都有吃寿面的习俗,不论男女老少,到了出生纪念日,通常都会下碗寿面,取其健康长寿、长命百岁之美意,即便在西式蛋糕盛行的当下,生日的面条,依然还是必不可少、照吃不误。再比如,谁家添丁生子尤其是头胎降生,都会请亲朋好友聚会庆贺,面条定是宴席上必备的主食,谓之吃“喜面”。元好问曾有“人家欢喜是生儿,巷语街谈总入诗。我欲去为汤饼客,买羊沽酒约何时”的诗作,鲜活道出他期待赴席喜面的欢愉之情。又比如,华北与东北地区流行“起脚饺子落脚面”的风习,游子出门前要包饺子,保佑外出平安;远游回家要吃面条,告慰顺利归来。还有,在晋陕豫一带流行吃定亲长面、隔年面和宽心面的习俗,定亲长面寓意情深意长;隔年面和宽心面则是除夕擀好面条,大年初一或初二食用,寄寓丰收连年、吉庆有余,一年到头顺心如意的美好企盼。一碗普普通通的面条,就这样被中国人赋予了诸多意味独具的神圣感,硬生生地吃出浓郁的文化风情和人生况味来。


当然,面条作为人类饮食的一种简易操作方式,亦算风靡世界的食品。恰因其东西方共有,故而有关面条源起,一些文明古国长期以来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学术的争论一直延伸到2021年,中国考古队在对青海喇家一处4000年前石器遗址进行地下发掘时,意外出土了人类迄今为止最古老的面条实物。这一重大考古发现,不仅令世界震惊,也让面条源于意大利、阿拉伯或韩国的种种争执,迅速地平息下来。


喇家遗物的惊艳亮相,再次引发了世人探秘面条起源的浓厚兴趣。学界纷纷翻箱倒箧、引经据典,很快勾勒出中国面条源远流长的演革线索。普遍认为,东汉刘熙《释名》中称为“索饼”的一种手撕面片,当是中国最早见诸文字的面条雏形;南朝张岱《夜航船》给出的定义则是:“魏作汤饼,晋作不托”;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收录的筷子般粗细韭叶状的“水引”之物,或许更接近今天的面条;《演繁露》记载唐朝虽延用汤饼、索饼、馎饦和不托之名,但刀切的方式普遍代替了手撕;宋时《东京梦华录》首次出现“面条”二字,已成各类集贸市场、茶楼酒肆的流行食物;唐宋以降,有大量文人笔记佐证,不仅面条品种渐多,而且有了挂起晾干可随时食用的面条;而真正“挂面”一词,要到元代《饮膳正要》才得以正式命名。从此,面条与挂面的标准概念至今未变。


公平地说,作为一种餐饮方式,面条起源何时何地,发明权归谁所有,虽具有特定学术价值,但对现实生活本身并没多大实际意义。因为普通的饮食男女,更关心哪里的面条好吃,哪种面条能让人趋之若鹜、大快朵颐,这似乎才是食品市场的真正王道。


事实上,作为人类对高面筋口粮进行精细加工的特殊手段,在食物相对匮乏的年代,面条理应列入稀罕紧俏的美食范畴。因为除了小麦之外,大多粗粮无法做成面条,米线只能靠机械挤压,依赖开水而定型。刘禹锡这样描述:“吾王昔游幸,离宫云际开。朱旗迎夏早,凉轩避暑来。汤饼赐都尉,寒冰颁上才”,可见面条与盛夏稀缺的冰,同样都是皇帝馈赠大臣和贤才的贵重礼物。官居礼部郎中的陆游,理应不缺吃喝,他的那句“一杯齑馎饦,老子腹膨脝”的戏言,足以说明他对面条的喜爱与贪嘴。吃顿面条竟快活如此,在当今孩子眼里,肯定是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


面配上葱油混激的清香,吃罢留下了过年般的惊喜。以至自己独立生活后,龙须面一直成为常备食品。


古人暂且不论,仅就我们这代经历过饥荒年月的人而言,面条亦属童年舌尖的美好记忆。当初口粮实行供给制,粗粮过半,如果不是什么节庆日,吃顿细粮面条,堪称难得的生活改善。常言道:“饼省馍馍费,常吃面条卖了地”,表明常吃面条,近乎败家般奢侈。记得上世纪70年代,龙须面刚上市,生日那天,祖母特意给下了一碗清汤龙须面,如丝的挂面配上葱油混激的清香,吃罢留下了过年般的惊喜。以至自己独立生活后,龙须面一直成为常备食品。


这一特殊爱好,在天津生活期间发挥到极致。当时单位设在一处国宝级文物大楼里,楼内不能生火,伙食只能由餐饮公司配送。由于自己只身离京,晚餐仅靠中午多打一份快餐凑合。冬春时节尚可,到了盛夏,忽一日吃过单位带回的盒饭,半夜里胃痛难忍、腹泻不止,未及天亮就紧急敲开了药店的窗口,服下加倍的止痢药方才消停。有了这次惨痛教训,再不敢带饭回家,龙须面适时派上了用场。于是乎,晚饭千篇一律的面条,前后坚持了四年之久。应该说,前一二年还志得意满、感觉良好,因为面条好吃、省事,最适合单身一族。尤其是自己独创的快速煮面法,堪称一绝,几近申报专利的潜力。大致步骤是:每天下班在菜市场买把绿叶青菜,进家洗手的同时洗净青菜,顺手拿出钢金锅加水点火,切些许葱花姜丝、拍一瓣蒜泥,加盐和香油腌制,稍后加适量生抽和醋。待锅开,先投放面条,煮沸打一鸡蛋进去,鸡蛋成型后再将整颗青菜下锅,约一两滚,青菜变色后马上熄火,把腌制好的佐料倒入面条搅拌后,端起饭锅直接浸入洗菜的水盆,既加速面条冷却过程,又防止葱蒜和青菜煮老。就这样,前后不到十分钟,一顿干稀兼备、营养齐全的晚餐即大功告成。


唯可惜,繁忙的工作、渐老的躯体加之单调的饮食,却悄无声息地蚕食着自己对于面条的忠实度。尽管其间也会隔三差五改善一下饮食,但对面的餍足感亦悄悄滋长起来。特别是再次转任回京之后,家里基本不再吃面条;偶尔有朋友聚会,大伙在点主食的时候,通常都会替我把常规的面条改作米饭或馒头。


面条的再度回归,缘于一次偶然的旅途。十年前,与著名乐人徐沛东一起出差苏州,办完入住手续的瞬间,沛东兄郑重叮嘱:明早千万不要吃饭店的自助,我们去吃面条。本人毫不迟疑地立马婉拒,回说:北方人吃了一辈子面条,岂有来南方吃面之理!不料这老兄态度比我更坚决,毋庸置疑地说:别争了,等你吃后再下结论!第二天一早,去了一家知名的奥灶面馆。抬头一瞧,惊讶发现,店里竟然排着长队。犹疑中,我们走进预定房间。沛东兄再次不由分说地吩咐服务生:鱼面、肉面每人两份。我赶忙打杈,大清早哪来的胃口?一份即可。沛东果断回应,一切听他安排,摆手让服务生离开。等面一上桌,扑鼻的鲜香即刻满屋弥漫,诱人馋涎欲滴。面条吃起来口感滑嫩细腻、味道馥郁醇厚,让人欲罢不能。两碗面几乎全部消灭,沛东兄脸上流露着得意的笑容。询问方知,一份早点,人家竟用新鲜的鱼头、鱼架、田螺和脊棒骨之类长时间熬制汤头,面里除了美味的鱼片和卤肉,出锅前还要再次用秘制酱料吊汤。南方人做事的精细,确令粗犷如吾者汗颜。这不期而遇的口福,不仅让我深切领教了一回南北饮食的巨大差异,而且重新唤起了对面条的美好记忆。


人到暮年,告别了曾经纠缠不休的世俗名利和荣辱得失,生活开始了新一轮本真的回归。何不仿古人“明月垂杨独树桥,桥西熟酒好良宵。红香细剥莺哥嘴,嫩白鲜羹玉面条”之境,趁清风明月、良宵莫误,置老酒一壶、鲜面半盏,借以品酌桑榆非晚的生命滋味,岂不也是物我两忘的惬意人生?


(原载《人民日报》2024年8月5日)



锻炼,始于花甲之年


活了大半生,没参加过任何一项竞技性比赛,这足以把自己体育方面的低能暴露无遗。


尽管参不参加学校或单位组织的集体赛事,一般无人在意,然而,遇到临时的集体安排或者是朋友间无可回避的类似于爬山、游泳、打球之类的业余活动,如若拖人后腿,或者甘拜下风,总不免有几分尴尬。


细究起来,锻炼的欠缺与技能的匮乏,既非源于先天的生理机能缺陷,也不能完全归咎于秉性的慵懒,或许就是由特殊的生活际遇在无意中促成。


童年时期,家住运河之滨,出门见水。在水利管网尚不完备的岁月,大运河除了作为漕运通道之外,还承载相当的灌溉和泄洪功能。


每当洪灾肆虐、河水暴涨的时节,运河沿岸每年都有儿童溺亡的事故发生。为了防范这潜在的生命威胁,在同龄人普遍8-9岁才入校读书的年代,我不满7岁时就被家长送进了学校。


从小学到高中,固定坐在班里第一排的座位上。这特殊待遇,让自己轻而易举享受到一好一歹两大福利:


好处是常年生活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不敢做任何小动作,却可近距离听讲并观摩老师板书的全部细节,结果不仅学到了一手流畅的书写技法,而且养成了专心上课的良好习惯,一直把班级尖子生的美誉保持到最后;


坏处是作为班里年龄最小和个头最矮的同学,除了体育课一律排在队尾之外,各类代表班级参加的体育比赛从来与自己无缘,就连偶尔抢到个水泥台上打乒乓球的机会,也会很快被高个同学挤出球台。这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自己竞技机能的蜕化。


高中毕业后直接下乡,高强度的农田劳作加之勉强的温饱,薄弱的身子骨经常处在近乎临界的困乏与饥饿状态,不可能产生任何体育锻炼的念头和兴趣。青春期最佳的体能训练良机,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扼杀在摇篮之中。


再后来,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赖于年龄的优势和相对而言的学力基础,侥幸重新考进了大学的校门。但面对一大批年轻气盛、朝气勃发的应届同学,我们这帮“老家伙”除了可以在学习上多下几分功夫而外,其他方面尤其是在运动场上或许只剩下自惭形秽的份了。


当然,竞技场上不是对手并不是自己不进行锻炼的借口,因为日常生活中的大多体育活动与比赛无关,而真正疏于锻炼的直接动因则是不方便换洗衣服。


处在青春期的男生激素分泌旺盛,汗腺十分发达,但凡热衷体育活动的同学总是大汗淋漓、衣裤透湿,受制于当时校园的生活条件。夏天尚可冷水冲洗,冬季集体澡堂并非随时开放,开放了也会排起长队,不可能给锻炼者提供随时冲洗的方便。


再加上男生天生的懒惰,汗湿的衣服经常得不到及时洗涤,或者洗涤时粗枝大叶、清洗不净,再遇上阴天得不到充分日晒,那些曾被汗水浸透的衣物通常会散发出难闻的馊味。


高校的大课系人群密聚场所,且女生甚多,倘若带着自己不易觉察而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汗馊气,岂不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咱堂堂七尺男儿,如其为所谓强身健体让人掩鼻逃离,还不如躺平静养、自甘羸弱。因为锻炼事小,面子兹事体大,俺可丢不起这人!此等关乎人格尊严的大事,岂能等闲视之。


搁置锻炼的直接后果,就是体育课的成绩永远踩在及格线附近。


最丢人的场景发生在毕业前夕的体育终考时,尽管当时的规定标准并不高,但由于全部科目一次性完成,轮到我跳高时早已筋疲力尽,1.3米的高度连续两次跳不过,把杆的同学嘻嘻哈哈看热闹,连声喊着“真笨,再来一次”,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趁着大伙喧闹间隙,我十分愤慨地走到把杆同学的身旁,悄声告诉他:你小子有毛病呀,还不赶快降一格?这哥们儿心有灵犀,立马降了10cm,这才得以轻松过关,但也创下平生第一次考试作弊的记录。


事隔四十年,在同学集体重聚的餐桌上,当年把杆的同学旧话重提,借此讽刺我的体育低能,没曾想他的揭秘反倒引起大家对“受迫害老同志”的广泛同情,纷纷表示以罚酒作为对他“没眼力见”的回应。


当然,体育的低能,却也并不表明咱对团队体育活动的不关心。靠了当初坐教室第一排跟老师练就的一笔流畅的行书,每次班级抑或学校组织的体育运动会,本人总是那个坐在颁奖台边上、为各项赛事前六名成绩的动员书写奖状和纪念品的那个人。虽没本领为班级比赛争光,却热心参与为“争光”的同学服务,也算是对学校体育活动作了微薄贡献。


毕业分配后,适应新的学习与工作环境,常年忙得四脚朝天,生存、发展加上养家糊口的双重压力,锻炼的意识更是烟消云散、不见踪影。在那年轻气盛、精力充沛的黄金岁月,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劳累简直就是想象中才存在的词汇。


八小时之内,东奔西跑、熬夜加班属于家常便饭,八小时以外,总会不由自主地焚膏继晷、捡拾专业;偶尔能够正常过个礼拜天,不是骑上单车带孩子逛公园,就是全天收拾家务,或者张罗着亲朋好友相会;饥饿了,随意弄些粗茶淡饭也会狼吞虎咽、甘之若饴;困乏了,放平身子,转眼即入梦乡。


一觉醒来,立马又是生龙活虎的生命状态。此时此刻,若放下书本和手头事务,进行机械化的肌体锻炼,不免给人以荒废生命的错觉。


这样的生活节奏持续了20多年,从未感觉有啥不妥,直到年逾50,身体首次出现异常。


那时自己调入报社工作,面对全天候滚动发生的新闻事件,需要24小时保持随时待命状态。每天开门白纸一卷,到夜晚,必有近20万字的鲜活、准确、生动且图文并茂的一叠新报出笼,记者的职业如同被狗紧追不舍的兔子,几乎没有从容喘息的时光。


开始尚能应对,几年下来身体渐有不支,再后来发展到常有头晕目眩相伴,每天下班回家,需要先躺在沙发上休息一阵才能缓过神来。夫人见状,一测血压,只有90 /60mmHg,立马放弃了为逃避家务而“装蒜”的假设,隔日就拉我做了一次全面体检。好在体无大碍,仅得出疲劳综合征的诊断。


为改善初现不佳的体质,破天荒把慢跑当成了那个阶段每天不落的必修课,首次领略到挥汗如雨的滋味,有了精疲力竭也须咬牙坚持的生命体验,始知锻炼亦非易事。


惟可惜,虽锻炼效果甚好,却也未能坚持下来。一俟身体恢复正常,慢跑之事也就按下了暂停键,第一次主动锻炼就此戛然止步。


居家—上班—回家,两点一线的常态生活一直坚持到退休。


退休是一种全新的生命状态。告别了马不停蹄、压力山大的职场生涯,摆脱了名缰利锁的无形束缚,骤然而至的静态生活,给人强烈的自由与解脱感。


一杯清茶、一本闲书,填充过度富余的光阴;或三五好友把酒言欢,追忆峥嵘岁月;抑或含饴弄孙、承欢膝下,尽享天伦之乐,好一派悠哉游哉、自得其乐的惬意人生!“没事偷着乐”的流行段子,转眼演变为真实的生活写照。


谁说你不幸福,你准会给他急。然而,未曾想,逍遥的日子不足半载,与慢生活并行不悖的弊端即刻接踵而至。


先是一度十分受用的轻松,渐变为对任何事情再也不愿动手动脑的懒散;后是赘肉如雨后春笋般地快速生长,体重大幅超标;再后来发展到曾经习以为常、健步如飞的六层步梯,攀爬起来开始气喘吁吁,两腿发酸。


“廉颇老矣”的惶恐,瞬息涌向心头。


一想到“三高”患者揣着成把的药片,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想到常年坐在轮椅上的老弱病残者,这也要人管、那也用人顾;尤其想到他们极度下滑的生活质量,总不免有种兔死狐悲、不寒而栗的共情心。此时此刻,锻炼的念头自然也就随之萌发,开始进入个人的议事日程。


于是乎,大半生与己无缘的体育活动,在花甲之年开始启动。


说实话,最初的锻炼有一定难度,甚至伴着几分痛苦。因为常年的“静养”早把乡下劳动练就的块状肌肉消耗殆尽,少动的四肢早就十分僵硬。就连最简单的散步也是步履沉沉,超过千米,则腿若灌铅,开始蹒跚,恰似常年锈蚀拉不开的枪栓。


尽管汗流浃背、四肢酸软的狼狈相,会让人心生退意,但一想先贤们早就作过的生命在于运动以及动则不衰、用则不退之类的警告,环顾四周,望着那三五成群、步伐矫健和轻松玩着单双杠的同龄人,总会在惭愧之余,不断鼓舞起坚持下去的勇气。


慢慢发现,人的适应力极强,参与锻炼的不仅是身体,也有意志。当肢体疲惫的临界点跨越之后,渐进性的运动很快就会变得顺畅起来。


一晃五年过去,每年几乎365天不间断的万米远足,已属轻松平常,偶尔拉拉单杠、举举哑铃、游游泳,萎缩的肌肉也逐步恢复了些弹性和硬度,吃饭胃口大开,心肺功能改善明显,睡眠质量大幅攀升,爬楼一如既往地再次变成了小菜一碟。


人近黄昏,开始尝到了锻炼的甜头,似乎晚了些,却也颇有亡羊补牢之功。


迈开双腿,回归自然,倒也并非贪生怕死、图谋长命百岁,即便是纯粹为了自己的生存质量,或者是为家人减轻养老的辛苦,抑或是给国家节约点医疗负担,我们也不该无辜划入全球因不运动每年病亡的数百万人之列,至少应在有生之年,尽可能让自己努力活得更健康些。


(原文载于2024年6月20日《羊城晚报》A7花地版)